胡凌虹

見到烏丙安教授時,他剛從遼寧趕到上海來參加學術論壇。雖然已經83歲高齡,但這位中國民俗學會榮譽會長、當今民俗學界泰斗級人物依然精神矍鑠。烏丙安是中國最早倡導搶救民間文化遺產的民俗學家之一;最早參加國際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工作的中國學者;國際民俗學家協會(F·F)最高資格(全權)會員;創造了諸多“最”的他還曾數次上書中央,提出轟動全國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大建議。
在訪談開始時,烏老先生率先很有感觸地回憶起了多年前的一次考察。2002年,他和馮驥才等帶動國內百余專家發起了搶救民間文化遺產的行動,遍訪全國各地的古鎮、古村落,考察民間木版年畫、民間剪紙的老根據地。其中,在山西省晉中榆次區的后溝村考察時,他們發現了這是一個很隱秘的自然村,只有75戶人家,家家戶戶都是種莊稼的,住在窯洞里。“當時是鄉長帶我們去的,一進村就發現兩座廟,一座關帝廟,一座觀音堂,都在西南角。我問村民,水井是不是在東南角,他們回答說以前是的,現在有了自來水就換位置了。可見這個村不是一般村民隨便蓋的,非常懂風水。我們接著往里走,發現整個村子有7座廟,還有文人供奉的文昌閣、魁星樓。這個村子很了不起。當時我們發現了兩個破敗不堪的碑,從中了解到是明初洪武年間朱元璋時期修的廟,年代很久遠。我推測這是一座隱居村,是過去文人因為某種政治上的隱情而退居此地的,每家每戶的磚雕木雕都標明曾經是大戶人家。”回憶起這些,烏丙安依然興奮而激動,他很欣慰地表示,通過民俗學專業,將非物質文化遺產和物質文化遺產的普查與保護結合起來,開展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的做法是有效的。“現在有一些思想上的誤區,民間信仰中的好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都被說成是迷信。比如,在很多國家巫師的巫師活動都屬于文化領域。一些大巫師還是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但在中國國內,除了一些少數民族的巫師活動外,許多傳統巫儺文化活動都被地方置于治安管制之中。”
雖然年事已高,但是烏丙安依然樂此不疲地奔波在路上。然而發掘的欣喜過后往往伴隨著的是無奈與失望。當專家們發現了一批批民間文化瑰寶亟待保護時,聞訊而來的某些當地官員往往把這些當作了開發賺錢的“搖錢樹”。“今年春天我們去暗訪了那個自然村,走到村口就看到很多小轎車,村民家家戶戶雖然都富了,但是許多文化生態被破壞了。我們的普查速度趕不上現代化的發展速度啊。”烏丙安皺著眉嘆息道,“長期奔波的勞累倒是其次,最讓人寒心的是,很多時候一腔熱血去保護遺產,有的領導根本聽不進。我曾給一些部門上課,下課后一起吃飯的時候,一些領導就很直率地跟我說,你講的東西不實際,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開發賺錢。”
幾多欣喜幾多愁,這種復雜的情緒一直滲透在烏丙安多年搶救民間文化遺產的征途中,也將會貫穿在他未來的奮斗中。不過,即便遭遇了種種磨難、挫折,他依然不改對民間文化遺產保護的赤誠;眼前的他,雖白發蒼蒼,但目光依然深邃堅韌且充滿激情。
民俗學界的諸多“第一”
1929年,烏丙安出生在內蒙古呼和浩特的一個蒙古族家庭,從小就酷愛民族民間文學藝術。1949年,考入天津河北師院讀中國文學。1953年,烏丙安被校方推薦并自愿報考了北京師范大學民間文學專業,拜在我國民俗學奠基人鐘敬文教授門下,成為新中國首批研究生。畢業后他被高教部分配到遼寧大學前身沈陽師范學院中文系任教。1956年8月他完成了近18萬字的《人民口頭文學概論》編著,被高教部確定為新中國第一部民間文學高校交流教材內部鉛印出版。(附言:這本書1980年已經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公開出版了。)
然而,正當他嶄露頭角,準備一展宏圖的時候,整風反右運動開始了,民間文學課遭到批判,成了“資產階級反動學科”被剿殺,烏丙安也被打入勞改隊。緊接著,“四清”、文革又將烏丙安推入無盡的勞動改造,經受著殘酷的磨難。直至粉碎“四人幫”后,1978年秋,49歲的烏丙安方才返回闊別了20余年的遼寧大學民間文學教學崗位。
返校后不久,烏丙安就聽到背后有同事為他惋惜:“20多年的不斷挨整,把一個當年才華出眾的青年學者毀成了一個年已半百的老人!可惜啊,可惜!”然而,烏丙安并未在同情聲中沉淪,很快他展現了讓同事驚嘆的學識和思想。“作為一個民俗學者,不幸中的大幸是在多年的農村艱苦生活中,有了三千多個田野工作日,這是今天用多少經費和精力也難以得到的寶貴財富。”在那里,烏丙安結識了農民、工匠、藝人甚至巫醫神漢等各類人物,由此對民俗傳統、豐富多彩的民間藝術有了最真切的了解和最直接的參與。“我幾乎忘記了自己屈辱和艱苦的境遇,相反卻如饑似渴地采集了300多萬字珍貴的第一手民俗資料,為未來的事業做了充分的準備和積累。”
50歲之后,烏丙安在民俗學事業上實現了一個又一個的突破。1978年12月31日除夕夜他在北京撰寫了《重建中國民俗學的新課題》大型論文,提出一系列有關民俗學建設的重要建議,引起很大反響,被認定為當代民俗學史上的第一個里程碑式的文獻。1979年11月他出席了全國第四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在會上代表12所大學的民間文學教師宣讀了恢復民間文學專業教學的倡議書;同時,被選為中國文聯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理事。1981年3月烏丙安所在的遼寧大學領導批準他正式跨系科開講《中國民俗學》課程,成為新中國高校文科首開《民俗學》課的大學。
1983年2月烏丙安被教育部批準晉升為教授。6月,他的《民俗學叢話》一書出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發表了簡評,稱此書為“我國第一部民俗研究書”。1984年起,烏丙安歷經6年主持編纂了具有開創性的民俗工程《中國風俗辭典》,被外國學者和海外僑胞評價為“了解中國第一書”。之后,烏丙安的《中國民俗學》一書被老一輩民俗學家撰文評為“根據中國材料撰寫的、系統闡述民俗學基本理論的第一部著作。”70歲時烏丙安完成了《民俗學原理》,與之前的《民俗學叢話》《中國民俗學》一起被界內稱為他學術道路上的“三級跳”。 在此期間,他還連續出版了《中國民間信仰》、《神秘的薩滿世界》、《民俗文化新論》、《生靈嘆息》、《日本的家族與北方文化》(日文版)等專著,在國內外發表百多篇論文。
“多年來我從事民俗學基本理論的探索,學術領域的拓寬,研究方法的更新和調查采錄實踐,我力求把民俗學的現象既和經濟生活聯系起來,又和深層的文化觀念結合起來,力爭把民俗研究推向一個新的階段。”烏丙安解釋道。
奔走在“非遺”保護的路途中
除了筆耕不輟,烏丙安還徒步萬里,既為民族民間文化遺產的搶救和保護奔波,同時積極地參加各種學術活動,極大地推動了國內非遺事業的發展。2002年底,一次由國家文化部組織,由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的,有聯合國官員和國際、國內頂級專家參加的,關于人類和非物質遺產的大型國際研討會在北京召開。烏丙安被邀請在大會上宣讀論文,并致閉幕詞。在閉幕詞中,烏丙安直率而尖銳地對聯合國遺產委員會一直堅持的規則:“文化大國小國一律平等,兩年只能申報一個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表達了不同的看法。他強調:“在國際政治上,國家大小一律平等,這是完全正確的;但是,在文化上,大小國家的發展從來就是十分不平衡的,像中國這樣的文明古國和文化大國,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異常豐富,申報額度應該以優秀文化遺產項目本身的質量和數量為依據裁定。現行規定是一個歧視文化大國的不公平的規定,應該修改。否則的話,中國最優秀的世界級遺產恐怕幾百年以后也申報不完。這顯然是很不合理的。”充滿激情的5分鐘發言贏得7次掌聲。這個理念也促使中國后來在首次承辦非物質文化遺產國際會議時,調整了規則,讓不少中國的非物質遺產繞過漫長的排隊等待,直接進入世界非遺項目的大家園。
會議結束后不久,2003年1月18日中國國家文化部首次聘任包括烏丙安在內的兩位專家共同參與指導,正式啟動了中國民族民間文化遺產保護工程,提出了“政府主導,社會參與,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展”的保護政策。2004年,中國加入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從此中國非遺保護掀開了嶄新的一頁。這時,烏丙安被國家文化部聘請擔任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職務,肩負起國家非遺保護的重要指導工作。
“2004年,我參與了在北京舉行的對包括端午節節日民俗在內的民間文化保護項目進行篩選的工作,但最終確定的39個試點保護項目中沒有端午節。沒有一個單位想到申請保護這個。”烏丙安回憶道,然而正在此時,烏丙安接到韓國江陵市市長發來的邀請書,邀請他參加江陵市慶祝端午祭的典禮,韓國要將端午祭申報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韓國的端午祭讓烏丙安印象深刻,原汁原味的典禮儀式和炫目的傳統歌舞,彰顯著韓國人對端午節的歷史尊重和人文理解,同時又讓他為國內的申遺進展焦急不已,他連夜給文化部兩位部長各寫去了一封特快專遞信。在信中,烏丙安緊急建議關注友鄰國家申報端午節世界遺產的舉動,同時趕快啟動我國端午節節日民俗的保護項目。不久,《光明日報》、《人民日報》都刊發了烏丙安緊急呼吁的文化信息,引起轟動效應。烏丙安在一天之內接到了300多個電話,全國各大報紙、雜志、電臺、電視臺、網站蜂擁而至,將他推向“申報端午”事件的風口浪尖。
回憶起當時的爭議與非議,烏丙安平靜地說道:“我是希望我國能盡快認識到與他國在非遺保護上的差距。韓國江陵市的‘端午祭在1967年就被批準為國家級第13號‘重要無形文化遺產而予以保護。但那個時候在中國是不許過傳統節日的。而且聯合國規定,只有先成為國家級遺產才有資格申報世界級的。”在烏丙安的推動下,2006年我國正式批準湖南汨羅端午節、湖北秭歸端午節和江蘇蘇州端午節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予以保護。經過幾年來全國上下的努力,我國端午節于2009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成功進入世界級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記者:現在國內已有不少遺產進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名錄,但也存在著過度開發的問題,對此您怎么看?
烏丙安:確實有過度開發的問題,像世界遺產麗江古城就開發得太厲害。在國際上,若開發過度達到2至3倍的話,就有可能被撤銷。非物質文化遺產是需要可持續發展的,但并不是所有的非遺都要開發,比如祭祖是中國傳統非遺項目,但是不能開發,有的地方天天祭祖,每天都賣票,那祖先就變成消費品了。非遺法規定非遺保護是公益性的,不是變成開發創利的GDP。我們必須要認識到遺產的價值主要是精神價值,是重要的軟實力。所以在使用非遺時,我們要尊重其形式和內涵,非遺法規定禁止以歪曲、貶損等方式使用非物質文化遺產。當下,非遺保護已經進入依法保護和科學保護的時段,非遺保護的成敗也決定于這個階段。
記者:如何更好地合理保護呢?
烏丙安:去年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專著《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理論與方法》一書,其中多處闡述了科學保護的多種理論與方法。其中也關注到,這些年挖掘出來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都是散落的,單項的,因此只能一個個項目去保護,但這是初級階段,我們應該看到,真正的保護必須結合經濟發展和社會轉型,應該按照現在聯合國提出來的,極力保護特定的文化空間。文化空間離不開大的文化活動,要重點去保護那些節日、廟會活動,而不是僅僅保護幾個人跳舞或唱歌,這就需要我們去引導,進行整體保護。包括要保護一個區域,可以擴大到整個古鎮,甚至是縣,把文化空間擴大,整體保護,既有自然生態的保護,古代文物的保護,又有社會環境的保護,還可以跟建設新農村結合起來,形成文化生態保護區的保護。最近這幾年我們集中在做這項工作,已經取得明顯成效。另外,這些年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傳統手工技藝越來越受人重視。從國家到地方,都開展了生產性保護的展演,現場可以買賣交易,很受歡迎,這就是合理開發。當然,只有在有效保護的基礎上,合理利用非遺項目,才能生產出具有地方特色、民族特色和有市場潛力的文化產品和文化服務。任何對非遺項目的曲解、損害、粗制濫造、胡編亂改等做法,既達不到保護遺產的目標,更難以創造出文化產業的精品。
記者:如今大家都越來越意識到傳統節日的重要性,但在其文化內涵的弘揚方面還不太重視。
烏丙安:經過倡導,現在傳統節日的保護已進入假日體系,要不然在世界上我們可算是唯一一個國家全過政治節日的,這會成為笑柄的。同時,在節日的保護上我們也不要一刀切,并不是說是個遺產就要普及到每個人,而是在流通的范圍內保護下來。現在過的節日很多都是農業節日,主要是在農村進行,很多農村的民俗社火表演藝術原本也很少給大中城市演出過,這也無妨。大中型城市也可以考慮在一些節日中融入新的元素。比如嘉興市就把端午節策劃得比較好,一方面,舉辦劃龍舟活動;一方面,在飲食上做文章,開發了各種品種的特色粽子,進行大規模生產,而且出口。其實,除了典型的端午節的龍舟表演外,還可以新策劃各種龍舟表演。韓國的端午祭共開發出了40多種活動,非常豐富多彩。
記者:2011年2月25日,《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獲得通過。您第一時間激動地上QQ發了一條訊息:“依我這個年齡,我擔心自己趕不上了,那將是終生遺憾。幸運的是我趕上了,我感到自己身上的擔子更重了。”為何感到擔子更重了呢?
烏丙安:現在我們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應該進入新階段。以前南方某沿海城市港口海關曾發現過有境外人利用集裝箱攜帶大量成套的老式傳統少數民族服裝,我們專家都去鑒定了,覺得太珍貴了,不應該讓他們走私出境,但是那時候沒有非遺法依據,只好放行。現在非遺法頒布了,接下來的主要問題是如何貫徹實施非物質遺產法。很多政府的主管領導想到的是,這么好的非遺資源,為何不開發呢?所以現在有法不依的,跟法律唱反調的情況比較嚴重,我們專家可以講法、輔導,但是誰去執法呢?所以非遺法公布時,我就建議趕快制定執法細則,有效地貫徹執行法律,依法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