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善終話茶境

周濤

唯有和美度過一生的人，才能以美而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茶道追求的善終，也是茶道的最高境界。

有句俗話叫善始善終，茶道如此，人生如此，有開始便有結束，在傳統中國文化里，談終，多少都有點顧忌，中國人是一個重生不重死的民族。但國人認為，一個人能高壽，所有的心愿都能完成，最后不麻煩自己，不拖累別人，能無疾而終，就算是功德圓滿了。善終是非常不易的，所以把它歸到五福之中，歷史上有很多精英都沒活過40歲——韓信35歲、霍去病24歲、周瑜36歲、岳飛39歲、亞歷山大帝33歲、莫扎特35歲、梵高37歲……很多人認為活到老是很輕松的一件事，其實不然，人類因為地震、海嘯、戰爭、疾病等天災人禍，活到老其實是一種幸運。

我認識一位活到88歲的老人，一個月前去醫院檢查，身體的所有指標正常，非常健康，一天坐在家門口對孫子說，口有點渴，心里有點熱，想吃根冰棍。孫子給他買回來，吃得很舒服，吃完以后，臉上掛著愜意的微笑坐在椅子上就走了。像這種活過80，無疾而終，在古代都叫喜事，辦喪事都用紅花、紅帳子、紅聯，白事喜辦，稱之為喜喪。

在茶道中，日本千利休大師的人生在國人看來是一種凄美，但在日本茶道中，利休最后茶會，也是一個美麗的善終。千利休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否定世人愛好奢華的黃金茶室，將草庵茶推向極致，草庵茶道不僅是追求和敬清寂的精神儀典，也是一門融繪畫、插花、陶器、書法、建筑于一體的藝術，千利休也因此成為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

當時日本偉大的武將太合秀吉與千利休有很深的友情，對這位茶道大師也非常尊重。但是，那是個充滿了背叛的時代。茶道不僅僅是風雅之事，在政治漩渦中也成了一道道鴻門宴，在茶室里，被刺殺，被毒殺比比皆是。千利休生性耿直，說話直接，有時難免引起太合秀吉的不快。便有人造謠說，利休想在茶道上為太和秀吉奉上一碗劇毒的茶，造謠者編得有鼻子有眼，太合秀吉本生就是個暴君，在那個時代，他也變得非常多疑，此時正在氣頭上，下令處死千利休，看在多年的交情，準許他以自殺保持尊嚴。

千利休放棄了向太合秀吉申辯的機會，在被指定自殺的日子，千利休召來最重要的弟子，參加他此生最后一場茶會?？腿藗儫o不傷心，都準時來到門廊前，此時，茶室里飄出一股珍奇的熏香，那是主人在邀請賓客的召喚，客人們順次進入就坐。床第之間掛著一幅前代高僧畫的古畫，火紅的銅爐上鐵壺里的清泉已燒開了。須臾，主人進入茶室，逐一向客人奉上茶湯，客人也依次默默的飲盡，最后才是主人喝。按照茶道的禮儀，身居位首的主客請求賞玩茶具。千利休把各種茶具和那幅古畫擺在客人面前，大家逐一把玩鑒賞，并由衷稱贊，千利休把這些器具及古畫一一贈送眾人，留作紀念，只留下了那只跟隨他多年的茶碗，說，受我這不幸之人玷污的茶碗，不應再給他人所用。邊說邊摔了個粉碎。

茶道的儀式結束了，客人們黯然道別。只剩一位最親近的弟子受千利休之托留下，見證他最后的結局。此時千利休脫下茶道的裝束露出純白無垢的素袍，溫和地凝視著手中那把短劍，吟出辭世絕唱：“來吧，你，永恒的劍！穿過佛陀，穿過達摩，你已經開辟了你的道路?！?/p>

唯有和美度過一生的人，才能以美而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茶道追求的善終，也是茶道的最高境界，千利休最后的茶會，永遠都占據著悲劇之美的最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