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婧



這不是科幻片《奧特曼》里的道具,也不是動畫片里那座“哈爾的移動城堡”——海灘上出現了一個25米長、10多米高的龐然怪獸,遠遠地看起來,像一只爬行的昆蟲,背上有著聳人的絨刺。它在海灘上緩慢地起伏、蠕動,步態十分優雅,但與一般生物不同的是,它只有骨架,沒有肌肉,也沒有血液。
它是地球上誕生的全新物種,被稱作“沙灘獸”的新“生物”。這些沙灘獸既非來自現存生物的雜交培育,也沒有DNA上的基因突變,它們是荷蘭藝術家希奧·延森借由科技知識和想象力給自己創造的寵物。沙灘獸用黃色PVC塑料管搭建而成,由120個部件拼接到一起,有12條有關節的腿和一根脊椎。
延森從1990年開始投身于創造這類新的“機械物種”,連續22年從未間斷。從科學家到藝術家,他被譽為“現代達·芬奇”。經過反復的嘗試與修正,沙灘獸已經從一個單一僅存的“活體”,成為具有演化歷史的物種家族。簡單的沙灘獸可能只長著四條腿,而復雜的沙灘獸則體型龐大,如同蜈蚣一般,有著數十條腿,重達數噸。這些龐然怪獸不需要依靠電力作為驅動,也無需從食物中得到能量。區別于一般的機械設計,只要在有風力的情況下,它們就可以借助自然力在柔軟的沙灘上靈活行走。風吹動它們背上的羽毛,鼻子朝著風的方向,帶動它們的腳在海灘上橫著走。
跟自然物種一樣,每個沙灘獸也都是獨一無二的,有著精密的造型設計,尤其是關節異常輕巧,具備了不同的行動方式,有的可以在壓縮過的空氣中像蜘蛛一樣爬行;有的則浮游在沙灘上,姿態各異,但都依靠風的力量,優雅蠕動地走過平坦的沙灘。那些有幾十條腿的,也從不會相互碰擦、纏繞,輕巧的運動體態令人為之著迷。
延森喜歡把他創造出的沙灘獸稱為“Animari”,意思是“在海邊棲息的動物們”。沙灘獸喜歡群居生活,具備意想不到的杰出的生存能力。它們可以自動收集和儲存風能,風停了或是漲潮了,還有一點能量可以使用,增加行走的次數。它們還具有自我防御和主動保護的能力,只要走到不平的路面或是干澀的沙灘上就會停止移動,并向反方向前進;當前行的途中遇到障礙物時,會借由簡單的感應器躲避障礙;當海灘上風太大時,沙灘獸就會從體內伸出一個裝置和一把錘子,把自己一錘一錘地敲打固定下來,錨固在濕潤的沙子中,以防被風吹走。
更為奇妙的是,它們有自己的“思維能力”,由它們自己決定運動的路徑和方式,改變了人類通常在設計機器人時,只是將它們放置在沙灘上任意被風推動,或者要求這些機器人按照人類設定的軌跡去運動。就像構成DNA雙螺旋的氨基酸一樣,塑料管的數量以及塑料管的長度上的差異,構成了沙灘獸不同的基因代碼,決定了它們各自獨特的行走方式和對環境迥然的反應。
不過,這個新物種也必須經歷達爾文提出的進化過程,延森讓這群生物相互之間比賽,具有優勢地位的生物才會生存下去。優勝者通過吸收失敗者DNA的方式,進化成更加復雜、更加優質的生物。除此之外,延森本人也在不斷地發明,為這個種族增加新的成員,怪獸的隊伍越來越龐大,機體的靈活性等健康指標也在不斷提升。延森闡述了自己的“進化論”,設想了這些海灘生物的遠大未來:他希望他的這些孩子們可以進化出皮膚,乃至足夠復雜的大腦,擁有發達的神經系統,可以在海灘上存活下去,并且學會獨自生活。甚至有一天,它們可以有性別,完成更加高級的生物反應,比如捕捉、進食和成長,又如交配和繁殖。
從延森的經歷來看,你很難說他是位藝術家,還是個科學家。這位今年剛過花甲之年的“機械怪才”并不具備生物學家或是工程師的背景,他鉆研過物理,又放棄這段生涯而成為一名畫家——與上世紀70年代的很多嬉皮士一樣,有過青春的騷動與藝術的反叛。
30年前,他異想天開地創造了一個“不明飛行物”飛過巴黎上空而引發了一陣小騷動,從此之后,如他自己說的,“藝術和科學的圍墻,只存在于我們的腦海里。”他為自己豐富的物理學知識和才華橫溢的藝術靈感找到了一個出口——演繹了生物界漫長演化過程中的各個階段,也通過一種樂天的關懷,表達了對于生命與環境之間息息相關的思考,享受著創造生命的快樂。
記者: 沙灘獸雖然不是“生物”,但卻讓人聯想到真實的動物。是某種動物給了你創作的靈感么?
延森:上世紀80年代末,我在給一家雜志社寫專欄,牛津大學教授理查·達爾文(Richard Darwins)的書給了我很大啟發,在他看來,每個生物都是用基因來復制自己的載體,沙灘獸最初就出現在他的筆下。他構思了這樣一個動物,一種能夠在海灘上獨立生存的簡單“生物”。我沒有試圖去模仿某種生物,一開始,我的想法只是制造一個能夠采集沙子、搭建沙丘的機器人,當海平面上升的時候,這些機器人就可以拯救人類不被海水淹沒(笑)。但半年后,我在一家商店里看到用來包裹光纜的PVC塑料管的時候,我的靈感來了。最后,這件事情變得越來越超乎我的想象。隨著設計的進行,我突然發現我在創造一種新的生命形態,這種形態雖然與人類無關,但給人類自身的存在和生命的形態提供了新的視野。因為真實的動物也是按照同樣的原理運動,大家看到沙灘獸的時候,會想起某種真實的動物,這并非我的本意。
記者: 幾十條腿華麗而輕盈的運動似乎是沙灘獸最迷人的部分之一,你是如何進行構思的?
延森:因為要創造沙灘獸,我經常一個人獨處海灘,與成群的動物做伴,海鳥、螃蟹、魚類……起風的時候,整群動物就會“分崩離析”,一切都變得失序。我創造的第一個海灘動物并沒有非常強健的關節,它甚至不能站立行走。但有個晚上,我突然想到了它的腳活動時的樣子。我在依舊使用簡易PVC塑料管的基礎上,建立了一個電腦模型,試圖計算行走動作的最佳方式。這個程序持續了有幾個月,直到我找到不同管長之間的正確比例。管材的精確比例至關重要,總共有11個數字,我稱之為“11個神秘數字”。事實上,這是一種新型車輪,車輪的軸停留在同一水平線上,它與普通車輪的運行原理類似,但比車輪更加強大。因為當你嘗試著在沙灘上騎自行車時,你會發現自行車難以行駛。在車輪發明了5000年之后,我創造了一種新型的車輪。只要有人在沙灘上輕輕一推這個龐大的家伙,它就可以行走,但你要知道,它重達3.2噸!
記者: 除了腿部運動,設計中遭遇的最大挑戰是什么?
延森:這些沙灘獸通過塑料瓶收集風能,可以讓它們隨著空氣行走,但“大腦”才是它們真正需要的,它們必須學會替自己思考,因為沙灘獸生存的最大敵人是大海。風向改變時,它們的鼻子決定了它們前進的方向,但它前進時必須避開大海,必須擁有感知海水的能力。我在它的鼻子上裝了感應器,這根管道非常重要。平時吸入的是空氣,當它吸入水時,便會對此進行排斥。當它接觸到海水的時候,你就可以聽到排氣的聲音,如果沒有感知到,它就淹死了。另一個重要的裝置是步伐計數器,用來計算它行走過的步伐數。通過改變“0”和“1”之間的排序,它就可以計算出自己相對大海的位置。雖然現在只是個簡單的大腦,但它會告訴沙灘獸,大海在哪里,沙丘在哪里,為它描繪出一個簡單但安全的世界。在未來,它復雜的大腦就像個時間機器,提前告訴它還有多久大海就要漲潮了,該往哪里去躲避漲潮。
記者: 感覺你是一位“造物主”,正在從內到外地創造或者見證著一個物種的新生。
延森:是有一點這個感覺。我在設計的時候并沒有考慮過它的外形,因為創造新的生命,你必須把所有你知道的一切關于生物的記憶都全部忘記掉。因此我只是考慮它該實現哪些功能,并通過計算機模型進行非常復雜的計算,最后模擬了它的身體和肢體如何運動,才最完美。但有意思的是,在完成之后,我也被它美麗的外形震撼到了。我就像唐·吉柯德般去闖蕩,希望給出生命現象背后種種解釋,但逐漸你會發現,你只可能去發現那些“真”的事情,但不可能解釋、知道所有的事情。
記者: 你希望沙灘獸在未來能獨立地生存,但有人說這只是個烏托邦。你怎么看?
延森:這自然是個“烏托邦”。我的夢想是這種動物能夠繁殖、變異,沙灘獸自己從工廠中“偷”出塑料管,創造新的生命。這在未來的幾百萬年里或許都不會發生(笑)。盡管這只是烏托邦,但我希望盡可能地去做我可以做到的,通過未來很多代的努力,讓它們可以獨立于我們而生存。現在它們最脆弱的時候是遇到潮汐和暴風雨,需要我去修復它們。但在將來,它們可以做到躲避潮汐和暴風雨,自我修復。
記者: 這里需要談論更多的問題便是“進化”,它們的“進化”過程和人類也是一樣的么?
延森:它們也在經歷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過程,變得越來越聰明。到目前為止,沙灘獸已經“進化”了25代了,花去的PVC塑料管總長達到了50公里。我給每一代分別取了一個拉丁文的名字,因為這在生物學中是個傳統,我希望沿襲這個傳統。舊一代的沙灘獸成為了零部件,我把舊的部件保留下來,成為新一代沙灘獸的組成部分。還有一部分,成為了“化石”,被掩埋在了我進行實驗的沙丘里。很多孩子在看過我的展覽后,雖然不理解我是如何創造了那么多的沙灘獸,但當他們看到這么多版本時,他們自然而然就明白了什么是“進化”。
記者: 在某些感官層面上,人們通過你體驗了自然,也許這就是許多人都對你作品著迷的原因。
延森:是的,可能人們懷念與自然為伴的感覺,懷念玩耍并創造的感覺,就像自己童年時代的影子。這或許就是他們讀懂了我的快樂,并希望參與的原因。盡管夜里的夢我們無法控制,但白天的想象卻能在你腦中構造另一種生活,通往另一個“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