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達淮,程廣麗
摘 要:科學的發展使得純粹認識論的研究范式發生了改變,認知科學將傳統的認識論研究日益推向技術化的向度。在研究論域上,波蘭尼的默會認識論與波普爾的進化認識論都有其鮮明的特色和豐富的內容。二者的認識論都是20世紀物理學革命的產物,在哲學研究范式發生轉向的背景下,他們的認識論對傳統認識論的消解的同時,懷著深切的人文情懷,建構起新的科學認識論;在認識論模式的具體建構和話語表達上,他們的分歧是明顯的。默會認識論與進化認識論的思想價值不容忽視,但也存在著一定的認識局限。
關鍵詞:波蘭尼;波普爾;默會認識論;進化認識論
中圖分類號:B5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494(2012)02-0038-06
作為當代西方科學哲學家的典型代表,同哈耶克一道被譽為“朝圣山三巨星”的波蘭尼與波普爾在20世紀星光璀璨的科學哲學界占據著極為重要的地位。邁克爾·波蘭尼(Michael Polanyi,1891-1976)是獲得過諾貝爾獎的英籍猶太裔物理化學家和哲學家,希翼以默會認識論取代自洛克和休謨以來的客觀主義認識論,將個人的主觀性融入到對知識的理解中。波蘭尼的默會認識論思想奠定了他作為科學哲學家進行科學研究的人性基點,它辯證地否定了自笛卡爾以來西方近代批判哲學所持有的普遍懷疑原則,批判了實證主義者將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對立與分裂起來的現象,指出認識是認識主體的真實存在,認識依賴于認識主體的身心獲取默會知識的手段和方法,對“個人知識”的默會維度的張揚凸顯了認識者的主體性??枴げㄆ諣枺↘arl Popper,1902-1994)是被譽為“開放社會之父”的哲學家和思想家,他依賴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力圖從進化的維度理解并闡明人類認識結構和能力的起源及發展。其進化認識論是他的全部科學哲學理論的基石。
一、比較的哲學背景:認識論的形而上學預設與范式轉向
自從關于知識的哲學誕生的那天起,認知的模式就被具象地異質表征著。蘇格拉底明確指出:“正確的意見與知識之間存在著區別”[1]。亞里士多德在其《形而上學》中將形而上學與專門學科做了具體的區分,并對其各自的職能進行了理論定位,規制了形而上學的“物理學之后”的“第一哲學”地位。哲學的認識就是探究事物的真實性質的認識,它孜孜探尋宇宙的存在奧秘,以“尋求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為理論的根本指歸。在古希臘的哲學境域中,知識起源、形式及實質等全部問題都被形而上學化了。沃爾什對形而上學的哲學認定與亞里士多德相近,認為形而上學研究實在的整體問題,是一種最根本的探索,它探索什么存在或什么真實的存在,研究與現象相對立的實在的科學,把世界作為第一原理的理論[2]。形而上學的理論特性在于抽象,它拒絕自然科學的數學性邏輯,追尋存在的最終條件和依據。
哲學自身的發展有其內在的邏輯。從追問“世界的本原是什么”的本體性普遍性知識訴求到追問“如何更好地認識世界”的認識性應然性知識訴求的范式轉移,已經昭示了哲學演化的內在機制。哲學范式的內在邏輯演變使哲學的思維范式發生了改變,近代哲學的“認識論”轉向就是哲學思維的一種理論自覺。柏拉圖認為,人的認識是先天具有的,它在理念世界里真實存在,而在現實的感性世界里卻被遮蔽了或被遺忘了,因此,要想得到的認識只能靠“回憶”。自笛卡爾開始,科學的發展喚醒了沉睡已久的理性之夢,認識論的轉向使哲學的范式發生了改變,宣判了獨斷的形而上學的終結,規定了單純地抽象地斷言世界本質的知性思維方式的無效性。圍繞著“我們如何能夠更好地認識世界”的思想主旨,人們的認識發生了分歧,作為知識的理性與作為感覺的經驗發生了分裂,經驗論把認識的起源限定于感覺經驗,唯理論則宣稱理性思維是知識的本源。洛克對天賦觀念進行了激烈批判,把感性經驗當作知識的唯一源泉,在外部經驗與內部經驗的關照下,一切知識皆可獲得。笛卡爾以普遍懷疑的精神做支撐,認為知識的可靠性來源于心靈的感知,通過心靈思考實體,心靈可通過有效地運用我們眼睛的方式而得到改進[3]。康德試圖以經驗與先驗的認知概念來調和洛克與笛卡爾的爭辯,將現象世界與物自體的區分依據限定在可知與不可知的宏大對立中。康德之后的黑格爾與費希特們又都以自己的理論努力試圖超越這一對立。認識論的哲學之旅就這樣在分裂—彌合—分裂之此起彼伏的爭論中從近代走到了現代。
哲學從問題開始,問題本身倚預設出現。黑格爾說:“開端就是純有?!盵4]哲學就是在對“存在”的闡釋中展現出自己的存在意義與價值的。當古希臘先哲們提出世界的本源是水或者火時,他們已經不自覺地預設了世界的本源是存在的?,F代分析哲學先驅弗雷格認為,任何一個命題都包含幾個方面的內容,即實際存在對象的“指稱”、具有客觀意義的“涵義”及純粹個人主觀的“意象”。涵義指稱理論直接帶來認知的語言哲學預設邏輯:“當我們說到‘月亮時,我們意圖并不是談論月亮意象,我們也不會滿足于它的涵義,相反,在這里,我們預先假定了指稱存在。”[5]科學的理論預設前提就是那些不證自明的觀念自身的存在,而對觀念自身的存在以及前提進行探究,就成為科學哲學家們的現實任務。康德哲學就是在“科學認識何以可能”的邏輯起點中得以展開的:“當人們看到一門科學經過長期努力之后得到長足發展而驚嘆不已時,有人竟想到應提出象這樣一門科學究竟是不是可能以及是怎樣可能這樣的問題,這本來是不足為奇,因為人類理性非常愛好建設,不只一次地把一座塔建成以后又拆掉,以便察看一下地基情況如何。”[6]
科學的發展推動著社會的進步,作為精神現象的哲學理論的發展進程也在表象物質的變化中悄然表征著改變的印跡。在假定認識主體的認識能力“在場”的前提下,認識的可能性問題在古希臘到康德之前的傳統哲學那里得到了解決。但認識能力的真實“在場性”并不能保證認識能力的完全徹底性,認識的有效性問題不得不接受理論的“審判”:獨立的客體何以被真實完整地認識?主體的思維觸角是否可以伸向彼岸的“物自體”王國?康德試圖以先天的綜合判斷來回應這一問題,但二元論的立場和不可知論的斷言使得這種理論努力以失敗而告終。波蘭尼與波普爾的科學哲學就是在試圖解決這一認識論難題的理論努力中出場的??茖W與哲學的聯姻歷程在古希臘的哲人勞埃德那里就開啟了,中國古代諸多科學家也都“形而上學”地成為哲學家,科學的質性探究與哲學的形上思考結合起來,使“科學哲學”的言說成為可能。愛因斯坦斷言:“任何一種經驗方法都有其思辨概念和思辨體系;而且任何一種思辨思維,它的概念經常仔細考察之后,都會顯露出它們所由產生的經驗材料。”[7]波蘭尼說:“所有的理解都是默會認識,所有的理解都是通過寓居而實現的。因此,狄爾泰和立普斯所提出的如下思想,即只有通過寓居才能認識人和藝術作品是合理的。但同時我們也看到,他們的錯誤在于認為寓居不同于自然科學中所運用的觀察。差別只是一個程度問題:觀察某顆恒星時的寓居,沒有理解人和藝術作品時那么深刻。默會認識論建立了從自然科學向人文研究的連續過渡”[8]。波蘭尼始終懷揣人文關懷的熱情與思索世界的浪漫,晚期的哲學家角色使得他的科學哲學尤為嚴謹與深邃,默會認知理論的誕生引發了一場認識論領域的變革。
二、相同的認識論立場:消解傳統認識論與建構新科學認識論的人文情懷
(一)傳統認識論的消解與新的科學認識論的建構
強調知識和命題之間具有內在關聯,語言表達可以承載一切知識的存在的傳統認識觀可以追溯到蘇格拉底。在波蘭尼看來,科學的根本目的在于獲取純粹的知識,個人的參與及個人的默會能力在科學認識活動中是必不可少的重要元素。邏輯實證主義認識論的致命要害在于它追求的“完全客觀性”的知識之虛幻性和荒唐性,在實質上是要“不惜代價地追求從科學中把這些熱情的、個人的、人性的理論鑒定清除,或者至少要把他們的作用最大限度地減少到可以忽略的附屬地位?!盵9]23波蘭尼認為,實證主義把自然科學作為唯一可靠的客觀知識,極力排斥形而上學,張揚科學理性主義,物理世界與精神世界的方法論界限消失了,原子運動知識取代了一切知識,所有形上領域的價值和觀念都被摧毀殆盡,并最終導致了啟蒙運動曾喚起的人類對整個世界意義的追尋信念的喪失。波蘭尼批評了這一機械方法的“剝奪”性質,把有思維意識的人簡單化約為沒有任何知覺的機械機器,因而作為人的科學家就可以不必為科學研究承擔社會道德責任?!暗牵瑱C械性的方法已經把我們在學術里所追求的事物和這些道德問題分開,使學術的事僅止于‘學術而已”[10]24,科學成為一種與道德無涉的活動。另一方面,休謨和洛克主導的客觀主義方法把科學的研究看作是“可觀察事實的集合”,科學就是排除一切主觀因素的純粹客觀活動,科學一旦滲入了人的主觀意識,其合法性就會遭到質疑。這種把可證實的經驗事實當作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排斥人在科學中的參與價值,帶來的后果是人性與知識的分離、價值與事實的割裂,人在科學認識中的消隱使得人自身的存在遭到了否定和懷疑。實證主義的錯誤已導致了科學的蒙昧主義,科學遠離了人性,科學成了神話般的存在,“假使拉普拉斯式的期望或是一個類似的對準確科學的理想果然證明自身就是人類知識的全部,那將是迫使我們完全無知。”[10]36客觀性、實證性與非個人性的傳統認識論從根本上看是不科學的,它是“招致20世紀慘禍”的罪魁,若不對這種“現代荒唐性”的認識論進行變革,科學的危機將會愈加嚴重。
與波蘭尼的認識論立場相同,波普爾審視了自亞里士多德以來的理性邏輯支配占主導地位的傳統知識理論,并對其進行了積極有力的反駁,以一種全新的“客觀知識”理論取代傳統理論,將理性主義、邏輯主義、歸納主義和證實主義高高飄揚的旗幟直接撕毀。波普爾運用證偽主義原則,以自己對科學知識與社會理論的“猜想與反駁”來同構達爾文原初進化論意義上的“進化與選擇”。一系列的假說和猜想構成了“世界3”或人類社會當今存有的一切理論體系,它們都是類型各異的猜想,科學理論從根本上就是一種假說。據此波普爾認定邏輯實證主義的可靠知識觀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它遲早會遭致反駁和否定,在這一立場上,任何“絕對可靠的理論”[11]23都是一種虛妄的夢想。在不得不選擇一種理論的時候,一種合理可取的做法就是自覺去選擇那些在時間的長河中接受檢驗能力最強的理論。這就是人的認識進化的啟示,也是對客觀知識的必然回應。波普爾認為:“從笛卡爾以來,關于人類知識的理論基本上是主觀主義的,知識一直被認為是一種特殊可靠的人類信仰。”[12]15因此,這種認識論是一種傳統的常識認識論,傳統認識論的局限忽視人的認識能力的進化,波普爾決心用自己的客觀主義的反理性主義的進化認識論來顛覆和取代傳統的常識認識論,指出:與批判精神相悖的是教條的態度,它是我們實現科學認識的大敵,不盲從的批判和探索是科學認識活動的基礎和精髓??茖W的方法是批判的方法,批判是任何理智發展的主要動力。打破人類僵化的思維、沉悶的理性、保守的傳統、狂妄自大的權威以及不可證實的科學,是波普爾批判精神的最好詮釋,也是他堅守一生的人生信條。
(二)建構新科學認識論的人文情懷
波蘭尼通過批判邏輯實證主義認識觀的錯誤,證明了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一樣是充滿人性因素的科學,科學知識離不開人,人的熱情、信念與價值就是科學的本質屬性,科學是人化的科學,是一種“個人知識”。實證主義科學觀的錯誤之處在于遠離了人性的根基去研究科學,脫離了以人性為根基的科學信念、科學直觀與科學創造是非人的科學,“科學通過科學家的技能而得到運用。正是通過科學家的技能運用,科學家才形成科學知識。因此,我們通過研究技能的結構可以了解科學家的個人參與的本質?!盵13]49個人的興趣、熱情、信心、技巧及價值判斷等人文因素是科學價值自身的體現與反映。“知識的取得,甚至于‘科學的知識的取得,一步步都需要個人的意會的估計和評價?!盵10]34因此,傳統的認識觀將科學與人文分裂對立起來的做法是虛妄的,是需要徹底變革的錯誤認識觀。立足于“科學是人的科學”的基本價值判斷,波蘭尼將其最重要的論著命名為《個人知識》:“我要表明種種科學熱情絕不僅僅是心理上的副產品,它們是具有邏輯功能的,它們給科學貢獻了一個不可缺少的因素?!盵9]204
與波蘭尼一樣,懷著深切的人文情懷,波普爾明確將科學的最終價值歸屬指向人,提出屬人的問題是科學增長的起源。人在科學知識增長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必須得到高度重視。科學知識的增長是一個不斷試錯的過程,科學認識是允許犯錯的,“我的著作是想強調科學的人性方面??茖W是可以有錯誤的。因為我們是人,而人是會犯錯誤的。因此,錯誤是可以原諒的,只有不去盡最大的努力避免錯誤,才是不可原諒的。但即使犯了可以避免的錯誤,也是可以原諒的?!盵12]1這種對人可犯錯的認可是對人性特點的正確把握。在此基礎上,波普爾強調,科學知識增長的最終價值是為了獲得人的精神的自由成長,理性批判的目的就是為了強調人的批判精神之于理性導向的重要作用,“如果說人文主義關心的是人類精神的成長,那么,人文主義的傳統不是批判的和合乎理性的傳統,又會是什么呢?”[14]548“世界3”就是一個內含科學理論、科學方法與科學理念的世界,其之所以能夠與“世界1”之間建起聯系,是因為“世界2”的中介聯系的存在,“世界3”之客觀知識的增長依賴于人的精神和意識的作用,人的趨于自我完善的本性使得他穿梭在“世界1”和“世界3”之間,人的追求完善的精神使得他賦予整個世界以意義。
三、相異的認識論模式:默會認識論與進化認識論之爭
波蘭尼與波普爾都共同向傳統的權威認識觀挑戰,但各自舉起的認識論旗幟是不同的。波蘭尼認識論的精神內核是“個人知識”維度上的默會能力,科學家的個人介入與參與是保證理論科學的重要機制;波普爾則提出沒有認識主體的認識論,客觀性知識是其進化論認識論的思想基礎。
(一)批判傳統認識觀的話語指向之爭
在對傳統認識觀的批判上,波蘭尼與波普爾的話語指向是不同的。波普爾強調自己的進化認識論是批判理性主義的,理性雖然優于經驗,但理性又不一定都是正確的,因此我們需要采取批判的態度對待理性。證偽主義就是對理性主義的批判。波蘭尼則對波普爾的批判理性的話語表達不以為然,“批判性的事業掀起了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開始了我們的科學、哲學和藝術,它已經臻于成熟,并且到了最后的極限。因此,我們開始生活在一個新的知性自由時期,我要稱之為西方文明的后批判時代?!盵14]109他們在批判理性的同時卻忽視了人的另一種能力,“這里存在著一種斷裂,批判的心靈否棄了兩種認識能力中的一種,試圖完全依賴于剩下的那一種?!盵11]117對那些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只能靠心靈去領會的知識進行邏輯層面的認識與分析是不可能的,這種批判的結果掩蓋了人們認知層面的不能言說的部分,使人們的認識能力被人為地割裂開來。
(二)認識有無主體之爭
波蘭尼的默會認識論的一個關鍵要素就是認識主體的客觀存在,默會即是認識主體的默會,認識主體的在場性是默會認識存在的根本保證。在波蘭尼的幾乎所有著作中,都強調了默會知識的個人參與維度。認識主體的默會能力、寄托、信念都直接決定了科學認識能否順利完全。沒有了認識主體,也就不可能有默會的存在了。在長期的對科學知識的增長模型的探索中,波普爾汲取了達爾文進化論的理論營養及思維模式,并將這一思維模式引入到知識生產的過程當中,形成了屬于自己的進化知識論架構,被稱為沒有認識主體的認識論。而“客觀意義上的知識是沒有認識者的知識,它是沒有認識主體的知識”[11]7;“它由我們的理論、推測、猜想的邏輯內容構成?!盵11]123客觀知識中的客觀是一種內容宏大的客觀,它不僅指向自然世界的客觀,更多地包攬了人們在追求科學知識的途中所獲取的各種符號化的知識成果。而主觀知識者則狹隘地持有著“書只有在被人理解才能在實際上成為一本書,否則它只不過是沾上墨跡的紙張而已”[11]270的知識信念。
(三)個人知識的默會維度與客觀知識的進化維度之爭
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是波普爾認識論的主要支援背景,人類知識同自然界的生物進化規律一樣,知識是其自身長期進化的產物。“知識的成長是借助于猜想和反駁,從老問題到新問題的發展?!盵11]73同生物進化一樣,人類知識的增長及認識活動的拓展,都遵循適者生存、優勝劣汰的競爭法則。“理論在過去成功的事實不能作為將來成功的任何保證……一個過去曾被反駁的理論可能仍然是有用的。”[11]73任何一種科學理論都有被證偽的可能,都有被另一種理論所取代的可能??茖W理論的獲取路徑依賴于客觀知識被證偽的過程中的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到高級的不斷進化。波蘭尼卻認為,人類認知的層面不能僅僅停留在邏輯層面,還應深入到個體認知活動的不可言說的默會層面,知識的默會維度才可能對人類知識的基礎和本質做出恰當的解釋。
(四)科學認識的評判標準之爭
在判斷一種認識是否科學的標準問題上,波普爾提出了可證偽性原則。一種命題、理論或學說如果能夠在經驗層面被證偽,那么它就是對科學的正確認識,如果在邏輯上不能被證偽就是非科學的認識。越精確的理論一定是越越來越經得起證偽的理論。波蘭尼則對這一原則提出了抗議,認為科學是能夠通達真理的,這種客觀主義的假設是一種冒著較大理論風險的主觀猜測,因而是不科學的。默會認知理論說明,“真理只是某種被人相信時才能得到考慮的東西?!盵13]305科學認識不是被證偽的結果,是認識主體的信念支撐起來的不懈努力的結果。所有的科學知識,歸根到底都要依靠形而上學的追問,“那些相信科學的人,必得承認他們是將一種解釋置于他們的證據之上,對這種解釋,他們必須自行負責進行明確的測定。一旦把科學接受為一種整體,一旦同意科學的任何特定的陳述,他們在某種程度上都要依賴他們自己的個人確信。”[15]信念是知識的源泉,科學就是人們對其所寄托的一個龐大的信念體系?!耙磺屑て鸷驮斐砂l現的熱情也同樣隱含著一個信念,即相信這些熱情宣布其價值的某種知識有存在的可能性。”[13]172-173
(五)科學發現有無方法論之爭
波蘭尼認為科學的發現就是關于存在的選擇,科學發現是沒有固定的程式和方法的?!翱茖W命題的發現和論證其是否正確并沒有嚴格的規則?!盵16]波普爾則強調科學發現是有方法的,其根本方法就是試錯法,即不斷地嘗試和清除錯誤的方法??茖W發現的邏輯就是科學的方法論,證偽主義的方法論是一種猜測,人們在科學發現過程中以猜測的方法接近真理進而發現真理?!拔覀兊难芯糠椒ú⒉皇菫榱俗C明我們是如何正確而為猜測作辯護,相反,我們將試圖運用所有邏輯的、數學的以及技術的武器來證明我們的預期是錯誤的,以此來推翻這些猜測。這樣做的目的是提出未經證明和未經辯護的新預期來取代那些猜測。正如培根所戲稱的,這種新預期是一些‘輕率的、不成熟的偏見?!盵17]科學的試錯法是人們進行學習的根本方法。波蘭尼卻堅持認為個人知識在科學發現過程中的作用,否認科學發現過程中邏輯因素的存在。因為事先預定了科學的合法性存在,科學就不該被我們所規定,我們只能試著去描述科學??茖W的成功本身就證明了它自身是一種現實的實踐活動,因而用方法論去解釋科學的發現是沒有說服力的。
四、進化認識論與默會認識論的思想價值及其限度
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作為當今西方科學哲學界有影響力的科學認識論,波蘭尼的默會認識與波普爾的進化認識都是新的時代背景下對人類認知理論的積極探索和有效表征,其思想所蘊含的價值意義與理論啟示是不容置疑的。他們站在反叛傳統認識的立場上,推崇人文主義科學觀,為我們昭示了科學研究的溫情內涵,顛覆了科學界一度盛行的科學至上的神話,摧毀了客觀主義者們為科學設置的種種柵欄,使科學以飽滿的符合人性需要的形象豐富我們的知性生活,有助于我們培養和理解完整的科學精神。
波普爾的進化認識論是有一定說服力的,他對傳統的“純粹認識論”進行了大膽的批判與反駁,對傳統“主客體二分”的模式進行了消解,并在此基礎上對傳統認識論的人性抽象預設進行了批判,證偽了其理論的錯誤性,這種敢于挑戰權威、突破傳統及積極創新的理論勇氣和實踐精神都是值得肯定的。更重要的是,它使人們的真理觀發生了變化,終極真理是不存在的,認識是一個進化的動態過程,知識增長的基礎是證偽,知識增長的前提是它的可否證性。它啟示人們,在科學的王國里,真理是短暫的,今日的真理是通達明日真理的一個“暫時性存在”。進化認識論抓住了傳統認識論的一些缺陷,如對人類認識能力的發生學研究的忽視和缺乏,漠視人與動物在不同進化階段上的差異。但不可否認的是,波普爾把一切科學知識的來源與發展限定在與生物進化同質的進化途徑上,理論的偏激性與片面性也是非常明顯的。進化認識論完全肯定演繹而否定歸納,認為一切科學的知識和理論只能被證偽而不能被證實,因而遭到了拉卡托斯的批判:“科學決不是試錯法、一系列的猜測與反駁。”[18]
相比之下,波蘭尼“默之所在,不言自會”的默會認識論的革命性影響是巨大的。波蘭尼對實證主義科學觀對科學研究帶來的危害體會頗深,對還原主義和客觀主義的方法進行了有力的批駁。他斷言科學的知識是個人的,強調科學的人性方面是消除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之隔閡的主要途徑,目的是為了論證科學知識與人文知識都離不開人的參與,自然科學也是充滿人性的科學,以促進人們對科學觀的革命性變革。默會認知理論對人類認識默會維度的開掘和強調,從認知的微觀角度揭示出人類的默會能力,無疑開辟了認識的新的理論空間,擴展了認識論研究的新的理論境界,描繪了科學發現過程的新的認識途徑和圖景,為陷入認知困境的實證主義認識論指明了擺脫困境的通道。
更重要的是,波蘭尼所斥責的這種泯滅人性的科學觀在今日的中國也非常盛行,其現實價值在中國的體現尤為明顯。波蘭尼滿懷激情地猛烈抨擊當今科學研究的非人性化與泯滅人性,懷揣同時代其他的科學哲學家少有的熱情與浪漫,指責在科學的全部環節中剔除作為科學主體的人自身的行為,波蘭尼為科學淪落成一種純粹的毫無激情和人文向度的機械化信息處理過程而深深嘆惋和痛惜:“我們對真理的信念至此而淪為沒有理論基礎”。因此,在當代中國,對波蘭尼充滿人性底蘊的科學認識論進行深思,傾聽他哲學思想中涌動的整合科學與人性的理性沖動,有著極其重要的現實性和緊迫的必要性。它啟迪我們,科學的發現與研究決不僅僅是純粹邏輯層面的推演,科學與個人的知識、品格、興趣、信念與寄托是無法分割的。人學思想的價值高于實證理性的價值,個人的信仰引領著科學的方向,個人的求知熱情規制著科學的永無窮盡。在這一角度上,有人稱他是一位人本主義者,是人道主義的神啟哲學。因為他代表著一種思想新趨向,即把人性與科學重新結合在一起的科學人本主義[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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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任浩明
Comparison of Polanyi and Poppers Theory of Knowledge
YU DahuaiCHENG Guangli
(Hohai University NanjingJiangsu210098)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science that makes research paradigm of theory of knowledge has been changed, and cognitive science makes the research of traditional theory of knowledge be in technicalization. In the research field, Polanyis theory of tacit knowledge and Poppers theoryof evolutionary knowledge have their own features and rich contents, which are the products of physics revolution in the 20th century. They created the new theory of knowledge with humanity feelings, while, they have distinct disputes on the specific structure and expressions of theory of knowledge mode. Even though these two theories have their values, the limitation exists as well.
Key Words: Polanyi, Popper, theory of tacit knowledge, theory of evolutionary knowl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