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伊弗斯
主持人彭文斌:物質文化研究是近一、二十年來人類學界新開啟的領域,對物質性(materiality)的認知涉及了經濟、文化、歷史、地理等方面,以及具像與意識形態、時間和空間的多維性。本期物質文化研究,以歷史與田野經驗回顧為聚焦點,推出了以美國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雅各布·伊弗斯(Jacob Eyferth)先生和國內相關學者的新近研究成果,涵蓋了傳統技術與現代中國鄉村社會的變遷,服飾與族群認同,以及地景建構(landscape construction)與帝國治邊方略的問題,從不同的角度,再現物質、“技術”與認同的建構性。
[摘要]20世紀中葉之前,中國大多數工業產品都是由鄉村手工業者和半專業化的鄉村家庭生產。生產技藝掌握在初級生產者手中,他們通常在親屬紐帶或共同居住的基礎上形成合作組織。有關技藝的知識是經驗性的和默會的,包含在手工業實踐者的身體中,內嵌于社會關系、自然與人造環境中。自20世紀以來,中國政府和現代精英們試圖打破地方的“知識壟斷”,并且與生產者爭奪技術控制。1949年后,技術由農村的初級生產者轉移到了城市管理精英手中。然而,當鄉村民眾被去技能化之后,真正被帶走的是什么?它發生自何處?當我們說技藝是“具身的”和“內嵌的”時,是什么意思?它們是怎樣成為“非具身的”和“非嵌入的”?真正的技藝究竟在哪里——在手工業從業者的手中頭腦里,在社會機構中,還是在國家技術再生產的標準和規范框架里?針對這些問題,本文以四川省一個有著熟練造紙匠的社區為田野調查點,考察當地人在去技能化時期之后,重建手工造紙業的過程,以及在技術再生產的基礎上修復社會組織的過程。
[關鍵詞]人類學;手工技術;情境知識;手工造紙;雅各布·伊弗斯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2)02-0001-10
作者簡介:雅各布·伊弗斯(Jacob Eyferth),男,德國籍,美國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副教授,荷蘭萊頓大學漢學博士,研究方向:20世紀中國社會史、鄉村史和物質文化研究;胡冬雯(1985-),女,山東泰安人,西南民族大學西南民族研究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非物質文化保護;張潔(1985-),山西太原人,西南民族大學西南民族研究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跨社會文化研究;肖坤冰,女,西南民族大學西南民族研究院講師,研究方向:物質文化與區域社會史。四川 成都 610041
所有經濟行為都需要技術,然而,技術卻是一個很難明確定義的概念。它被多樣化地描述為帶有強烈的個人特性,但同時又非專屬個人,而是屬于社區或網絡的財產;它被描述為一項基本社會事實和一個缺少有形實體的構想。一方面,技術是一種“具身的”(embodied)知識,要求長時間地實踐,融于從業者的肢體和感覺器官中。另一方面,它“內嵌于”(embedded)社會關系之中,并通過從業者所在社區、社會等級制度與分工假設得以再生產。技術這一概念作為“具體的”和“內嵌的”通常可以交替使用,尤其是將手工藝者和農民默會的、經驗性的、情境依賴性的知識與科學家或工程師掌握的更為抽象和明晰的知識作對比討論時。①然而,假如我們把技術看成是“個人知識”(個人從業者的一項貢獻,并且永遠寄宿于身體內),需解釋技術是如何內嵌于社會,即技術如何在從業者間共享和跨越時間進行傳承。[1]另一方面,假如我們把技術視為根本上存在于社會交往中——作為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存在,而非存在于個人的頭腦或身體里,我們需要思考它在語言或社會實踐中的精確位置。這些問題至關重要,因為大多數社會基于真實的或觀念的能力進行財富和權力的分配。當技術作為文獻中的去技能化呈現(deskilling shows)時,它就成為了一種被爭奪的對象——當然,在討論技術如何被剝奪、降級、或者毀壞之前,我們應當在某種程度上確認什么是技術以及它位于何處。還需要完全確認,我們處理的是某種程度上的非語言實在,還是難以把握的建構。正如女權主義歷史學家們早已指出的,技術工作與非技術工作的區分,通常更關乎由誰去做而非該工作所要求的能力。在很多情況下,“技術”幾乎等同于某種所有權,通過強勢群體(男性、會社或白人)掌控特定的生產過程,而排斥相對弱勢的群體(以女工和移民工人為代表)。②
在四川省夾江縣手工造紙的案例中,我將從不同的維度對技術進行討論——個人的和社會的、具身的以及修辭建構型的。夾江造紙可以上溯至17世紀中葉,到20世紀6070年代被徹底廢止——不是因為這一產品被取代或失去市場,而是國家決心發展城市工業,從而壓制鄉村手工業。我的研究聚焦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后期,此時手工紙需求的激增帶來了新的繁榮期。在這期間,夾江山區的人革新了作坊,重建了造紙技藝,并且修復了支撐這一行業的社會組織。大部分討論將聚焦于一個特殊的行為——通過建立一座紀念碑來正式重建作為造紙技術集體“所有者”的親屬群體——以及該行為對夾江造紙業的意義。不過,我將從回顧這個行業的近代史開始。
一、國家體制與去技能化
一個可追溯至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和哈里·布雷弗曼(Harry Braverman)的傳統觀點認為“勞動退化”(degradation of work)與資本主義的進步相聯系。③然而,一些劇烈的大規模去技能化案例卻發生在社會主義國家背景之下。由于經濟和意識形態上的原因,馬列主義指導下的蘇聯和中國通常在現代工廠能生產替代性產品之前,就試圖廢止分散的、非機械化的手工業。意識形態上,由于手工藝人可疑的階級屬性,他們總是遭到懷疑:正如列寧所說,同樣也在中國經常被引用,“小生產是經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地和大批地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的”。④非機械化生產受到質疑,還因為它象征技術落后,被視為國家被西方和日本擊敗的根源。此種觀點被20世紀90年代以來流行于中國的另一種觀點所強化,即現代經濟由兩個明確分離的部分組成,其一是農村和農業,其二是城市和工業。⑤工業屬于現代的、城市的、受國家控制的部門,不應該掌握在農民手中。
1949年以后,同其他生活在農村的人一樣,根據居住地在農村而非其職業,夾江槽戶被歸類為農民。這種劃分起初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然而國家急需紙張,導致在缺乏現代造紙業的四川省,只能轉而求助分散的鄉村作坊。20世紀50年代,紙張同糧食和其他商品一樣,成為政府專賣,槽戶們逐漸被隸屬于國家糧食局的管轄之下。由于難以容忍這種“半工半農,分散落后”的生產,縣政府開始將當地人按“工業的”和“農業的”進行人口劃分。“技術”人員(以青壯年男人為典型)加入領工資和糧食配給的集體作坊;“非技術”人員(婦女,老人和小孩)被編入農業生產隊。連續的重組削減了享受糧食配給“工業人員”的數量,“工業人員”從1951年占全縣人口的43%下降到了1958年的1.4%。盡管這些新興職業優越者的數量在減少,他們的財富和地位卻在增長,直到他們獲得的工資和糧食配給是農業人口的兩倍。
集體化及隨后大躍進時期(1958~1961)的政策和沉重繳糧負擔,引發了中國歷史上最嚴重的饑荒。僅夾江一縣的死亡人數就占到全縣總人口的13%。山區大量非農業居民長期依賴從平原輸入的糧食,此地區的死亡率最高。當糧食供給崩潰時,饑餓隨即而至:1959年,仍有谷糠可以吃的人就算幸運;1960年,人們將玉米棒和樹皮磨成粉來吃。饑荒結束時,一些鄉鎮失去了40%的人口。與平原農業區損失4%的人口相比,造紙業區人口的整體損失達24%。
饑荒過后,政府認為在現有安排下,鄉村造紙業以及其他本地工業不能得到充足供給,決定取締。“吃國家糧”已成為城鎮人口的特權,那些居住在鄉下卻仍然依靠國家糧食配給的人則被指控是“吃昧心糧”和“半邊戶”(因為他們不是真正的農戶)。為了自給自足,槽戶們砍掉竹林,在山坡種植玉米和甘薯。在一些地區,收入下降了50%之多,槽戶們從原本相對舒適的生活迅速跌落至勉強維持生計。至1977年(政策開始扭轉時),只有在那些土地貧瘠無法耕作的鄉村,造紙業才得以幸存。石堰村是其中之一,我的大部分田野調查正是在那里進行的⑥。
二、技術的位置
盡管關于去技能化的文獻很豐富,但是在社會科學領域,技術本身并非一個被普遍使用的概念。⑦人類學家Tim Ingold指出這是因為技術尷尬地位于笛卡爾意義上的“思維”與“世界”之間。根據Ingold的理論,社會科學與“認知范式”(cognitivist paradigm)緊密相連,此種范式將技術的運用預設為機械的使用,從而迫使知識和實踐相分離。⑧這種二分法使包含“實踐的知識”(practical knowledge)和“知識的實踐”(knowledgeable practice)兩方面的技術難以界定其概念。通過引用俄羅斯神經科學家尼古拉·伯恩斯坦(Nicolai Bernstein)的研究成果,Ingold將技術的概念視為應對不斷變化的環境而知覺的過程。伯恩斯坦對鐵匠鍛打鐵的研究表明,可靠的再生產結果,即指鐵匠錘子的尖端總是沿著同一軌跡,并準確擊打鐵砧上的同一點,源于身體運動在每一次鍛打中的調整。技術實踐并不存在于固定的肌肉運動規則中,而對任務的持續監測導致持續性知覺糾正才組成了技術實踐。[2](P.353)
Ingold從而得出了以下幾個結論:首先,技術并不存在頭腦中,甚至也不像“具身化知識”那樣貯存在身體里,而是處于技術者和他或她周圍環境的交接面:技術是“一種財富,它不屬于作為生物實體的個人身體,而是屬于由作為有機體的個人、無法分離的身體與智力所構成的整個關系場域,存在于高度組織化的環境之中”[2](P.353)。其次,該場域不僅包括工具和物質,還包括其他人。在實踐中,不可能將實踐者的環境和他人的環境、以及非人為的環境區隔開來,二者是有機連接的。[2](P.37)如果我們設想任務是由好幾個人執行的,這就很容易理解。比如用雙人鋸砍伐一段原木,一個木匠可能提供關于如何砍伐原木的粗略的口頭提案,但是要直到兩個工人分別處于原木的兩端,抓緊鋸子,彼此眼神暗示,開始鋸木頭之時,技術才成為現實。當他們工作時,工人們并非按照之前的計劃按部就班,而是要針對感覺到的材料和同伴移動的變化作出反應。第三,技術學習要求與技術實踐同樣的方式:即通過積極且感知性地參與到事物和人類活動的環境之中。傳統學習模式假定初學者通過觀察和模仿,在頭腦中建立起一套生產模式,并在此后對已獲得的技能復制出模型。針對這方面,Ingold聲稱(遵循Jean Lave和其他“情境”教學的理論者)技術的學習在于一種“注意力的教育”。在這種教育中,初學者在專家的指引下融入到環境之中,因此,培養感知意識對于有效的行為是必要的。[2](P.353)
三、夾江的造紙技術
作為一項屬于人及其所處的人為或非人為環境之間“關系場域”的財產,“技術”這一概念可能顯得抽象,但我發現夾江造紙匠們卻對技術的本質有精確的描述。造紙是一項復雜的,并在工藝流程上要求精細分工的工作。造紙匠能說出72道工序(在中國是一個吉利數字:8×9),可用六個基本步驟概括:新竹成熟、砍竹料、打破竹筒、浸泡竹子;將浸泡后的竹料放進木制的或混凝土的蒸鍋里蒸煮,接下來是清洗已變得柔軟的竹纖維并使之發酵;將竹纖維打成紙漿;抄紙;將紙張貼在烘干墻上;完成并包裝干燥的紙張。過去,綠色的嫩竹枝要在石灰溶液中浸泡三個月,用生石灰蒸煮數日,再用碳酸鉀蘇打蒸發。自20世紀80年代采用了高壓鍋后,竹子不用預先浸泡就可以直接蒸,因此蒸煮時間由原來的10天縮減至8小時。在打漿過程中,傳統的腳踏碓窩已經大多被柴油驅動的攪拌機取代。但抄紙、刷紙張和整紙仍然像幾個世紀前那樣,由手工操作。
造紙中的所有工序都要求眼疾手快,抄紙和刷紙還需要體力和耐心。作坊里的男人每天大約工作10小時,婦女們通常從天亮一直忙到深夜。夏天,作坊被大量的蚊蟲滋擾,紙漿在紙槽中腐爛;冬天,紙槽里的水結冰,但工作都在持續進行。雖然一些身強力壯的青年男子一天可制造1000張紙,但一個抄紙匠一天的平均工作量是抄500張5尺紙(84×154cm)。每當抄紙匠將簾床從水中取出——每日500次,大約每隔一分鐘一次——他舉起的液態水量約重8公斤。同樣,當婦女們把那些幾乎與她們等高的紙張貼在墻上時,她們每天彎腰再直立的次數達數百次。毫不夸張地說,造紙行業的技術是“具身化”的,因為它使工匠的身體發生變形且有損身體。長期頻繁接觸生石灰和腐蝕性蘇打,工匠們都手腳腫脹,皮膚粗糙生繭;操作腳踏碓窩的工人一天數小時上下踩踏板,致使一條大腿明顯粗壯。舉起簾床造成的肺部拉傷和作坊里的潮濕空氣,使抄紙匠時常吐血,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有從業超過15年的抄五尺紙匠人。
抄紙是絕對的男性工作,盡管在文革時期,毛主席說“男同志能辦到的事情,女同志也能辦到”,也僅有兩三個膽大的婦女學習抄紙。將柔軟且濕漉漉的紙刷貼到特制的烘干墻上是女性的工作,男人只在身體太弱不能抄紙的情況下才會刷紙。造紙作坊中的技術既需要肢體運動,也需要觸覺和視覺。抄紙匠將簾床從紙槽中水平地拖出,提起竹簾慮水,又將竹簾再次插入紙槽的整個過程,他們密切注意著簾床并應對不斷變化的平衡;刷紙匠通過感覺柔軟的紙如何在刷子下展開而調整自己的力度。造紙匠人還運用他們的聽覺和嗅覺:當擠壓一疊剛成形的紙張里的水分時,匠人們通過流水聲判斷多余的水分是否被榨出;在攪拌紙槽中的紙漿時,通過嗅或嘗來判斷紙漿是否已發酵,是否添加化學藥品以防止腐爛。
技巧性的身體展示描述起來更為困難,因為涉及到若干工匠間的協作。在這種情況下,技術的展現(skilled performance)最好被視為一項群體財產,存在于人們之間而非個人身體內。正如Edward Hutchins 在對美國海軍航海討論中提出的,某些認知性的成就是由其先天性的社會分工實現的。技術展現只存在于人與人之間以及手工制品之間的互動行為中,且不能被簡化為任何個體意識的勞動。⑨夾江造紙生產中,此種社會分配性技術很明顯體現在,由兩人抄的六尺(97×180cm)紙和由四人抄的八尺(124×248cm)紙的生產過程中。匠人們慢而有節奏地協調相互間的動作,同時對紙槽里簾床的移動做出直覺上的反應。
雖然上述技術大多是默會的,但造紙業的一些技術仍可用文字、圖解或方程式表達。尤其是,打漿和蒸煮紙漿需要一種所謂的“民間化工”知識。打漿工負責添加漂白劑增白,添加染料染色,刷膠減少紙張的吸水性,涂上樹脂使紙張更光滑。他們用麻或樹皮纖維增加紙張的“骨”(bone)(強度和質地),用稻谷草和竹纖維增加紙張的“肉”(柔軟度和體積)。蒸煮料子也很重要,因為蒸煮“材料”的成分決定了酸堿度,從而決定了紙張生產過程的長短。夾江人將此類知識視為“秘方”(配方),認為是每個家庭獨有的財產,只有家庭成員才可以隨意保有、分享或傳播。
四、技術再生產
同其他手工藝者一樣,夾江槽戶陷于一種矛盾,既要共享知識以確保手工藝再生,又渴望將競爭對手的數量最小化。手工業團體有專門的方法緩解這種緊張關系,包括設立專門群體培訓的準入制度,及設置秘方、禁忌和通過儀式等障礙,來確保學徒的知識不會高出其在行業的地位。學徒被盡可能少地傳授知識,全套知識只保留在那些認可從業團體,且最不可能向外人透露的老從業者中。從某種程度上看,矛盾在于這種知識只可意會,不能言傳,它不能隨意被傳播或隱瞞,工藝精湛的藝人很可能拒絕口頭傳授一位新手。事實上在大多數手工藝行業的學徒期間,向來缺少明晰的口頭傳授⑩。與此相對,即使在短期內將學徒與作坊隔離,也不能阻止他們學習技能。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手工藝的“秘密”是如此微不足道,因為它應對的是手工藝實踐中不重要的細節。秘方的作用并不關乎形成技藝的控制權,而在于在合法的技藝占有者與非占有者間創造區隔。(11)
夾江的槽戶(與中國其他手工業者們一樣,而與歐洲或非洲許多手工業者不同)他們更傾向于以家庭形式進行技術再生產(12),父傳子、母傳女、婆傳兒媳。這種安排解決了公開師徒關系中的相關問題。首先,這個傳承路徑連通了知識與生物再生產之間的紐帶,因此,似乎自然地限制了競爭者的數量;其次,由于知識通過現存的性別、年齡和代際結構傳遞,所以無需設立一套制度來規范技藝高超的工匠與初級工匠間的知識流動;第三,中國親屬關系幾乎無一例外地是通過父系繼嗣確定親屬責任,由此衍生出一個能夠自我規范、集體行動的有界限群體。在親屬關系與居住空間重疊的地方,就像在夾江大部分地區,親屬群體已經成為一個保存技能知識的天然容器。由此一個簡單的事實是,只有長期在本土居住并充分融入手工藝行業的人才能獲取知識,這使得外人幾乎不可能成為技藝精湛的匠人。因此,無需刻意隱瞞技藝知識。尖銳的問題只產生在婦女群體中,她們是嫁入的,婚后仍然和自己娘家保持聯系。所以,婦女的工作被設置了禁忌并受到約束,從而抑制她們成為自信、能干的匠人。
造紙業的技術訓練沒有任何正式性教學。石堰村的男孩學習抄紙,女孩學習刷紙,起初是玩耍,后來就開始熱心于此。工作通常在初中畢業之后,大約16歲開始;直到最近,14歲的少年也開始工作。技術看似很容易被當地居民所掌握,但問題在于,作為一個匠人必須學會獻身這一行業。尤其是對男孩們來說,實際上是需要被“馴服”的,正如一個造紙匠告訴我的,他16歲的兒子曾離家出走三次,每次都挨打,不過他最終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據這個紙匠說兒子已經成為了一個出色的抄紙匠。這位父親似乎并不太在意他兒子的感受,即便其倔強看起來也讓他欣慰,似乎這樣才能夠捍衛技藝。
大多數情況下,訓練女兒與培訓兒子采取同樣的方式,但是由于夾江人(像在中國農村的其他地方)實行村莊外婚制,女性在結婚時就得離開本村。石堰村大多數婦女們出生就生活在外村,通常是出生在平壩的村落,結婚時才搬到這個村莊。婦女們20出頭在婆婆的指導下開始學習刷紙,被當地人認為是合適的。正如一位訪談對象所言,“手腳靈巧的姑娘一、兩周就可以學會,手腳笨拙的大概要花一個月時間”。男女的工作在復雜性方面沒有什么不同,刷紙和抄紙都可以在幾周之內學會,但達到嫻熟則需要數月或數年。然而男性和女性所負責工序的具身化途徑存在基本差異。一個學習抄紙的男人會希望在一生中的大多數時間內一直做一名抄紙匠,他的抄紙技術成為,事實上也的確是,其身體的一項永久財產。與此相反,人們不鼓勵婦女們認為她們的技術是永恒的。因為,幾乎所有的婦女在結婚時便離開出生地,她們被認為沒有學到一個青年姑娘應該習得的技術,而是在新的家庭里重新學習所需的任何技術。來自于造紙家庭的婦女可能嫁到平原地區,在新的家庭里學習養蠶;平原地區的婦女可能嫁進山里,重新被訓練為刷紙工。婦女幾乎很少公開稱贊自己的技術,但如果她們這樣做的話,則是以多才多藝而非某項指定工作的本領為榮。
五、公開和秘密
在夾江的造紙行業中流傳著很多關于行業秘密和隱匿秘方的故事。造紙技術被官方視為“本縣國家級機密”,夾江的政府官員告訴我,臺灣和日本間諜曾多次試圖偷竊他們的秘方。(13)在田野調查初期,我被地方政府禁止與槽戶討論造紙技術,而且調查必須在一位助手的陪同下進行,他定期向當地公安局匯報我的情況。具有啟發意義的是,與政府官員們相反,槽戶們很少關心間諜活動,在他們的理解中,一個人僅僅通過采訪不可能掌握某項手工藝技術。槽戶們樂于分享行業秘密和隱匿秘方的故事,但通常結尾都要說“像我們這樣的村莊,任何秘密都無法長久保密”。
所有的人都知道手工造紙的基本工序,也不存在任何試圖保密的措施。事實上,因為造紙在沒有圍墻的呈開放結構的作坊中進行,隱藏秘密無法做到,槽戶間的互相依賴也導致秘方不易隱藏。由于紙張供需的頻繁波動,大多數作坊總是一段時間內超負荷運作,另一段時間又無法被充分利用。因此有緊急訂單的作坊會從有富余能力的臨近作坊借用烘干墻或勞力,往往這些作坊會樂于效勞,因為他們可能在某個階段也面臨同樣的情況。當工匠和設備在作坊間交換時,信息也隨之被交換。因此,想要在行業內保守秘密就不得不跳出所有槽戶依賴的協作關系網。
秘方僅存于紙漿預備過程中。據說,紙漿“秘方”是屬于個體作坊的財產,不足為外人道。有理由懷疑一點:盡管一些年輕的作坊主們擁有造紙所需的“書本化工知識”,但是在紙漿生產中,大多數知識是默會的,依賴情境的,因此,就像它很難隱瞞一樣,也很難被竊取。槽戶們幾乎不使用固定的紙漿配方,因為原材料的質量并不平均,通常由于過于笨重,而無法稱重和測量。造紙工匠依靠經驗知識,知道紙漿在某一特定階段應該有什么樣的外觀、味道和觸覺,如果一些造紙匠生產出比別人更好的產品,這是因為他們知道如何應對生產過程中的復雜變化,而不是因為他們擁有更加上乘的配方。這也不是說隱藏秘方不會發生,在氯化鈉漂白劑開始引入的20世紀20年代,首位使用漂白劑的人在夜晚將紙漿漂白,并告訴他的鄰居,他使用了一種魔法咒語能使紙漿一夜之間變白。人們很快發現了他的方法,幾周后,漂白劑的使用迅速遍布整個造紙區。同樣,當一個夾江槽戶發現通過像紙漿內添加肥皂可以使紙張變厚變松軟時,他也宣稱發現了一種秘方——但是這項技術同樣在不久后就迅速傳入夾江槽戶的大眾配方中。
在造紙社區,沒有秘密已被遍及這一產業的革新速度所證實。二戰期間,國民政府遷入四川促進了工業的發展,生產者采用氯化鈉漂白劑、上膠、上光等新方法,在一兩年時間內,這些革新已傳到了這個縣的偏僻角落。20世紀八、九十年代見證了一個相似的急劇革新過程,家庭作坊引入一種新技術,減少了周轉時間和勞動力的投入。造紙區內的公開與很難在造紙區外移植技術形成鮮明對比,這并不是因為槽戶們刻意隱瞞技術,而是因為技術很難從它們所嵌入的社會環境中抽離出來。20世紀五、六十年代,知青們被動員到中國西部偏遠山區幫助當地人建立造紙工業。那些參與了這項嘗試的人們還記得,他們的學生很快學會了基本技能,但是卻發現學生們不能適應這種落后的、枯燥的工作習慣。槽戶們說,他們不僅需要在年輕時就將技術融入身體,而且要適應當地的“水土”。
正如我在下文將要談到的,絕大多數槽戶生活在一個由父系關系維系的社區中(社區內的男人聲稱是同一祖先的后裔),并且親屬關系是造紙技藝再生產的核心因素。在這種情況下,中國親屬體系中婦女的模糊關系成為了一個問題。由于村落和親屬群體實行異族通婚,婦女從來不像男人一樣完全屬于某一親屬群體。出嫁的女兒們將更多的忠誠轉移到自己的新家庭;盡管有來自夫家的壓力,但是妻子仍然對自己的出生家庭保持情感上和事實上的責任。由于這種分散的忠誠,婦女們常被視為一種渠道,通過她們,親屬群體的財富和力量流向競爭社區。勞動的性別分工,將婦女排除在某些特定的生產工序之外,但日常的觀察又使她們得以熟悉外人無法接觸的工序。作坊中近一半的工序由婦女們完成,因此排斥并不是真正的選擇。相反,女性的地位被象征性地展示,以一種抑制女性發展出對造紙技術控制權和所有權的方式被展示。
婦女地位的象征性展示在蒸煮工序中表現得尤為明顯。蒸煮工序涉及把腐爛、半腐爛的竹麻制成白色的、蓬松的纖維。在20世紀80年代采用高壓蒸鍋之前,蒸煮過程是一項熱鬧的活動。男人和婦女分成小組工作,在軟化的纖維變冷和變硬之前迅速而有節奏地清洗掉已經溶解的褐煤。蒸煮的化學原理并未被人們充分了解,為確保纖維潔白,整個工序伴隨著諸多禁忌。工序中的一個步驟是,8到10個男人扛著巨錘爬上篁鍋頂端,隨著即興而作的竹麻號子捶打熱氣騰騰的竹麻。之后松軟的竹麻被傳送到站在篁鍋下的婦女手中,她們便在附近的河流中漂洗。打竹麻的男人必須保持儀式性的“清潔”,例如,在蒸煮程序前及蒸煮過程中的十天內避免性行為。作為一種補償,他們被準許辱罵和嘲笑在篁鍋下工作的婦女。被譏笑的婦女不能反駁,只能盡快從男工匠的視線中消失。[3](P.1-43)這種儀式化的羞辱并沒有削弱婦女們在工序中的作用,但卻使她們缺乏自信,難以在離開社區時將技術帶走。
六、親屬關系與技術控制:石堰村的碑文
石堰村80%的居民姓石,正如中國其他地區的宗族一樣,石家人由父系親屬關系(聲稱由1667年定居夾江的三兄弟繁衍而來)、族群外婚(石姓互不通婚)和從父居的習俗(兒子留在村莊,繼承財產;女兒離開村莊和親屬群體外嫁)聯系在一起。如今,石姓人居住在多個相鄰村莊中,共計約2000人。這種情形與附近張家峽、楊家灣和馬村相似,張、楊、馬分別為三個村的大姓。并非所有的石家人都造紙,這個區域的槽戶也并非都姓石,但是對于石姓人而言,親屬關系與職業之間的聯系已足夠密切地交織在一起。
像中國其他宗族一樣,石家也排字輩,基于開基祖三兄弟的名字建立字輩。三兄弟兒子的名字都有一個“偉”字(如石偉龍、石偉華等);孫子輩的名字中都有一個“可”字(石可福、石可松等);重孫子們是“興”字輩,以此類推,直至第20代。字輩被銘刻在開基祖三兄弟的墓碑和石氏祠堂的大門上,沿用至今。盡管石氏男性可以自由選擇平日的稱呼,但是他們都有按字輩所取的名字。與男性后代不同,女兒們不擁有輩分名,因為她們將來要出嫁,被納入其丈夫的親屬關系。然而,婦女們通過與丈夫(嫁入村的婦女)或父親(尚未婚配的石家女兒)的連帶關系也可進入字輩體系中。
1991年,石宏文的母親去世,他是村里最成功的紙商之一。葬禮上,賓客們追憶了宏文母親(如同大多數嫁入該村的媳婦一樣,她并不姓石)如何為石家奉獻。此后,討論的焦點轉向了親屬關系凝聚力的削弱,大多數賓客都有這種感覺。大部分在場人都同意,輩分對于維持親戚之間的恰當秩序至關重要。石家人散居在整個石堰村,居住地間僅由羊腸小道連接,有時見面彼此并不熟識。這時名字有助于識別長輩、晚輩和平輩的親戚關系,并選擇準確的親屬稱謂來稱呼對方。原則上,并且很大程度在實踐上(盡管它在減弱)輩分規定了行為:晚輩不能在長輩面前入座,大笑,或高聲講話;長輩有權利訓斥或體罰晚輩;同輩之間不拘于禮俗,要親如“兄弟”。
大多數健在的石姓人屬于第11至第14代人,即宏、福、天、君四輩人。如果字輩一直排下去,到22世紀中葉出生的第六代人,就會排到“沒有字輩”的開基祖。屆時所有字輩都將被用過一遍,石家人將不再有字輩用于確定親屬關系,這樣家族的凝聚力就會喪失,宏文及其親友決定阻止此事的發生。在得到鄉政府批準后,他們從500個家庭提供的輩分名中選取了20個吉祥悅耳的,把它們鐫刻在大石碑上。除了輩分名稱和捐贈名單外,碑文還包含了石家簡史,其內容如下:
嗣后清康熙五年(1667年),吾石氏祖賢、學、彩三兄弟,離別綿竹鋪同懷紙技,移居今祖屋山。始置林地,誅茅成宅,墾茶荒亦興紙業,時年開立排行二十代。延衍三百余年來,后裔代盡依序遵詔至今,人丁大發書萬眾,實可稱中華民族百家姓內之精明也。今視先祖開立之二十代排行減畢,堂堂石氏一族人材齊濟,豈能讓后輩無長次之稱而辱先賢之圣德乎?故本族中諸多人士及全體民眾抱存祖賢遺授紙藝善于爾之心,同心共鳴議續排行事,上可報答先祖之訓,下彰昭后世人倫,光揚忠、孝、禮、義之典范也。
這段碑文以及石家人之前的行為可以從多種角度解讀,我傾向于將其解讀為重建親屬合作體,該合作體由父系關系和集體行動能力維系。就這一點而言,他們是更大行為模式的一部分:公社化時代結束后,農村集體主義也隨之解散,中國的農村人普遍開始編寫輩分譜系,編纂族譜,重建宗祠。[4]對于這些行為的通常解釋是:他們試圖填補政府撤退后,鄉村權力真空。但我認為,重建親屬關系最好被理解為,試圖修補嚴重受損的社會和技術體系。
1976年后不久,造紙業迅速復蘇,正是在這期間,石家人于1991年鐫刻了這塊石碑。1977年,糧食和紙張的私人貿易被合法化;三年后,搖搖欲墜的集體作坊交出了原本個人所有的家庭作坊。整個20世紀80年代,紙的輸出量是過去的5倍,生活水平也大幅度提高,造紙區的人們紛紛開辦造紙作坊,重新學習已經半遺忘的技術。同時,新的緊張感也產生了,需求周期的猛烈波動淹沒了小型作坊。到1990年,槽戶間開始分化出一種二元結構,即雇傭勞動的“大槽戶”和季節性開工的“小槽戶”。在這些變化之外干得最好的是紙商,他們受委托從槽戶那里拿走紙,但有時遭遇破產或攜款潛逃。與此同時,交通條件的改善,將城市生活方式帶到石家人門前,甚至包括卡拉OK和賣淫。一個過去相對封閉的社區變得更加富裕,但也出現了更明顯的兩級分化,產生了更多摩擦。
對很多石家人而言,父系親屬觀念確保了解決此類問題的方法。在中國大部分地區,親屬觀念加強了縱向的世襲關系,并在一定程度上鼓勵支系間的競爭。相比之下,在石氏家族的親屬觀念實踐中,不重視個人的祖先,他們記載和紀念祖先的方式,使追溯個人祖先變得困難。石氏族人強調男性后代間的平等,只在輩分間做區分。幾乎沒有石家人能夠記憶祖父輩以上的祖先名字,相反,所有石家人都知道代際體系(generational hierarchy)上誰是他們的長輩,石家許多人能夠記憶20代的字輩順序。水平而非垂直分層的群體觀念暗示了知識的傳承方式。盡管不存在將技術傳授后代的強制性個人“權力”,但在石氏族人中有一種強烈的共同情感,認為對同一輩分的人過分區別對待是錯誤的:與自己同輩的所有男人都是自己的“兄弟”,下一輩所有的男孩都是自己的“兒子”。(14)1949年以前,所有同輩成員一律平等,并且在父系收養中可以發現,同輩男人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交換的。所謂父系收養是指一個無嗣的男子可以從其堂兄弟家中“借”來一個兒子并像親生兒子一樣撫養。[5]被廣泛采用的收養和寄養(一種約束力較弱的關系)制度,確保缺乏造紙技術父母的孩子能夠得到訓練。所有這些實踐使得造紙技藝在親屬群體內廣泛傳承。
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經濟復蘇期,家庭之間共享技術已經變得尤為重要。集體制解體后,一些原為集體所有的設備存留在個體家戶中:一個紙槽,幾米烘干墻,或是五分之一篁鍋。在20世紀80年代,槽戶們或是互換或是變賣零散的造紙工具,以便能夠建立一個功能齊全的作坊。同樣,大部分槽戶發現自己所掌握的僅僅是部分造紙技藝,因此,技藝像紙槽和烘干墻一樣被互換和交易。掌握部分造紙技藝的槽戶間建立起一種合作關系,這種關系在合作伙伴學會對方的技藝后解體。隨著鐫刻輩分石碑的豎立,家戶間互換和交易的過程結束,與此同時,作坊主們開始對自己的技藝產生了更強烈的占有感。因此,這一碑文可以被理解為是對石氏家族的提醒,即“造紙工藝”是祖先留給他們的禮物——屬于所有石氏家族成員,而非任何個體家庭——造紙的繁榮取決于家族成員間對技術的共享。
七、有墻和無墻的作坊
正如研究技術的社會歷史學家們早已指出的,沒有任何一個技術領域可以外在于和獨立于社會:技術天然是社會性的,正如社會天然是技術性的。[6]在夾江,社會技術體系包括自然環境和人造環境(man-made environment):竹林不是人工種植的,但其保持和形塑則是通過砍伐實現的;通過筑堤,溪水被引入浸泡池和盆地。該體系包括工具、作坊和機器,它們是技術概念的核心內容,也包括一系列社會組織,即從家庭到日益滲入地方的國家機構。(15)由于它們相互疊壓而成體系,此種社會技術體系是牢固的:從系統中某一部分丟失的信息可以從系統的其它部分得到恢復。這不僅解釋了夾江槽戶在經歷了改革開放前的斷裂后,為什么相對容易地重建了他們的造紙業,也解釋了為什么技術轉變在一個資源豐富、技術落后的地方無法奏效。
正如我試圖指出的,技術并非簡單位于整個譜系的某個點上(個人的頭腦中),而是散布在整個社會技術體系中。誠然,技術存在于頭腦中,甚至存在于手、眼等身體部位。但是,個人的頭腦和身體并不能負荷全部信息量。很多技術儲藏在作為行動提示或腳本的工具或空間排列(spatial arrangements)中。此外,技術還依賴于一些動因(agents)的組合,如在團隊合作中,技術不僅散布于合作的動因間,而且貯存在這些動因的空間位置中。所有這一切,使技術大體上與認知行為相似,最新研究表明,這種認知行為并不僅僅專門發生“在頭腦中”,也依賴“既不受皮膚也不受頭顱骨約束”的反饋循環。[7]
到何處去訴求技術控制權和所有權?很明顯,如果散布于整個社會技術系統中,任何直接宣稱對技術占有都是無意義的。任何既得技術(假定是技術造出了特定類型的紙張)都可以同時被宣稱是個體、作坊、家庭以及更大的親屬群體的財產。這種模糊性解釋了為什么槽戶們不時地努力維持技術的象征性界限。第一,婦女們被精心安排在特定的位置上學習重要技術,為了表達她們的外來者身份,她們需要象征性地表明自己的地位;第二,石氏族人與鄰村人共享同樣的技術,石堰村的石碑需要強調“造紙工藝”是他們集體所有的祖傳遺產。在這個產業中,身體的排外并不奏效,因為,小型家庭作坊依賴換工和互助,言辭上的排外,只有在言辭作為形塑信息流動的工具時才起作用。這樣的策略或許有用,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似乎呈現的是婦女將造紙技藝具身化的方法——很大程度上由于她們被抑制形成對造紙技藝的所有感,她們比男人更加猶豫,更少擁有技藝的所有權——抑制了向鄰近群體泄漏消息。相反,夾江山區獨特的親屬關系實踐模式,強調父系親屬間的平等,強化石家男性成員共享的權利意識和技術控制意識。關于誰應該做哪類工作的文化假設不僅塑造了技能培訓的結構,而且以“這個任務是我的”之意識,使其與人們的資格相關。[8](P.64)然而,這種假設與特定技術關系密切,可能在技術改革中難以維持。20世紀90年代末期,石堰村出現幾個半機械化的造紙廠。這件簡單的小事表明,在工業革命中,造紙廠必須呈現的樣子。與沒有圍墻四通八達的手工造紙作坊相比,它們與中國城市的工廠一樣,被頂上嵌有碎玻璃片的高墻圍繞,被沉重的鐵門把守。在過去的300年中,公開和保密的策略支撐著夾江的造紙業,但在21世紀這些策略可能無法再生存下去。
注釋:
① 參見James C. Scott. Seeing Like a State (New Haven, 1998),和Frederique Appfel Marglin and Stephen Marglin. Dominating Knowledge: Development, Culture, and Resistance (Oxford, 1990).
② Charles Moore, Skill and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 1870-1914 (London, 1980), 15-26; Cynthia Cockburn, Brothers: Male Dominance and Technological Change (London, 1983).
③ Karl Marx, Capital, vol. 1 (London, 1930 [1867]), 第408、451頁,引自Tim Ingold, The Perception of the Environment: Essays on Livelihood, Dwelling, and Skill (London, 2000), 308; Harry Braverrman, Labour and Monopoly Capital: The Degradation of Work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New York, 1974).
④ Vladimir I.Lenin, Collected Works, vol. 31, 24.
⑤ Henrietta Harrison, “Village Industries and the Making of Rural-Urban Difference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Shanxi”,見Jacob Eyferth等著How China Works: Perspectives on the Twentieth Century Workplace (London, 2006), 第25-40頁。
⑥ 1998年,石堰村的土地占有量是平均每家0.16英畝,略小于一個花園的占地。并且大部分是位于山坡臺地上的堿性貧瘠土地。
⑦ 參見G塺an Rydén, “Skill and Technical Change in the Swedish Iron Industry, 1750-1860”,載Technology and Culture 39 (1998): 383-407, 又見William K. Storey, “Guns, Race, and Skill in Nineteenth Century Southern Africa”,載Technology and Culture 45 (2004): 687-711.
⑧ 見Tim Ingold, The Social Dynamics of Technology: Practice, Politics, and World Views的前言,Marcia-Anne Dobres and Christopher R. Hoffman編, (Washington and London 1999),第6頁。
⑨ Edwin Hutchins, “Learning to Navigate”,載Seth Chaiklin and Jean Lave編, Understanding Practice: Perspectives on Activity and Context (Cambridge 1993), 第62頁。
⑩ Michael W. Coy, “導言”, 見Apprenticeship: From Theory to Method and Back Again, Michael W. Coy (Albany, 1989); Michael Herzfeld, The Body Impolitic: Artisans and Artifice in the Global Hierarchy of Value (Chicago, 2004); Eugene Cooper, The Woodcarvers of Hong Kong: Craft Production In the World Capitalist Periphery (New York, 1980)。
(11) Michael Sonenscher, “Mythical Work: Workshop Production and the compagnonnages of Eighteenth-Century France”,載Patrick Joyce, The Historical Meanings of Work (Cambridge, 1987)。
(12) Esther N. Goody, “Learning, Apprenticeship and the Division of Labor”,載Apprenticeship: From Theory to Method and Back Again, ed. Michael W. Coy (Albany, 1989), 第239頁。
(13) 有一種情況,這些“間諜”事實上是來自省會的社會科學家,為臺灣的民俗雜志《漢聲》工作(見下一個注釋)。
(14) 盡管我們可以穩妥地假設在石家,兄弟間的距離比遠親間的距離更近,但是在公開場合他們不重視這樣的感情。我就經常見面的兄弟倆,在同一個地方工作,但是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其他人都不覺得這件事情足夠重要,值得被提及。
(15) 1949年以前,這些組織也包括蔡翁會,即崇拜紙的發明者和造紙匠的行業神蔡倫,“秘密”(事實上并不非常秘密)會社,以及其它自發組織。1949年后,這些組織被國家輕工業局或各種貿易部門取締或取代。
參考文獻:
[1] Michael Polanyi. Personal Knowledge: Towards a Post-Critical Philosophy[M]. Chicago, 1966.
[2] Tim Ingold. The Perception of the Environment: Essays on Livelihood[M]. Dwelling, and Skill.London, 2000.
[3] 盛毅,袁定基.“夾江造紙”[J]. 漢聲,1995,(7).
[4] 景軍. The Temple of Memories: History, Power, and Morality in a Chinese Village (神堂記憶:一個中國鄉村的歷史、權力與道德). Stanford, 1996.
[5] Myron Cohen. Kinship, Contract, Community, and State: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 on China[M]. Stanford, 2005.
[6] Thomas Hughes. Networks of Power[M]. Baltimore, 1983.
[7] Andy Clark. Being There: Putting Brain, Body, and World Together Again[M]. Cambridge, Mass. 1999:68-69, 80-82.
[8] Pierre Bourdieu. The Logic of Practice[M]. Cambridge, 1990.
收稿日期:2012-01-10 責任編輯:彭文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