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eter Bialobrzeski1961年出生于德國,17歲離開家鄉到埃森和倫敦求學,后來到新德里和曼谷等地謀生。他總是處于漂泊在路上的狀態,并樂此不疲。
2000年至2004年,Bialobrzeski用大畫幅照相機拍攝了香港、上海、深圳、曼谷、新加坡、雅加達、吉隆坡。他把照片里霓虹閃耀的城市景象稱為“霓虹虎”。德國Hatje Cantz公司出版了同名畫冊,這使他聲譽鵲起。他夢幻般的照片,尤其是夜幕中曝光過度的特殊處理方式,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城市生存新空間隨著競爭、發展和變化的過程日漸形成,并肆無忌憚地無限擴展。面對著迅速膨脹的大城市,他充滿了驚嘆、迷惑和遐想。
他拍攝于2005年至2009年間的《天堂此刻》系列作品,頗有“天和樹色靄蒼蒼”之氤氳意境,畫面光影幽深而渾然天成,東南亞的繁茂植物在詭異的人工冷光照射下舒展著枝蔓,以常人未曾發現的角度和形態呈現在觀眾眼前,重新揭示出城市某種被掩蓋、被忽略的原始本性。他在畫冊扉頁摘錄了沃克·埃文斯的沉吟,大致意思是:我感興趣的是,如果現在的時光成為過去,那會是什么樣子。
作為來自西方的攝影師,Bialobrzeski否認自己有所謂的“異域情結”。他感慨于這里正在發生著的:“什么都在朝最大、最高、最快發展,這里的城市之大、行人之多、樓宇之高都令我震驚?!?/p>
Bialobrzeski堅信,哪怕這些大城市今后不存在了,也會以另外的方式延續。攝影有能力創作出永恒的城市,與真實的城市纏繞、交錯、重疊,比紀念碑或者史書都能更好地重現往昔和歷史。在城市的時間與空間游蕩,Bialobrzeski渴望與之邂逅,邂逅瞬間一現的景觀,讓想象力在其中絢爛迸發。在亞洲國家和地區的大城市街頭溜達時,Bialobrzeski總是有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己來自于19世紀,因掉入時光隧道而到了光怪陸離的未來。
Peter Bialobrzeski的亞洲主題作品獲得過第46屆“荷賽”藝術類組照一等獎和第53屆“荷賽”自然類組照二等獎。他認為自己的作品既不是記錄也不是藝術,而是對文化的觀察和詮釋。有評論家這樣說:“他善于從別人熟悉的城市場景入手,但又帶給人們完全不同的感受。”
姜緯:你的照片里草木蔥蘢,似乎憑空就能長出一個世界,看上去像是通著另外某個光影閃爍、難以言表的意義世界。
Peter Bialobrzeski(以下簡稱“P.B.”):亞洲正在經歷著劇烈的變化,這一切無關乎好與壞。每一個國家都是復雜的,不是三言兩語可說清的。這些大城市簡直就是美夢與噩夢的結合,名留史冊的偉大君主們也只在夢中想象過、看見過這樣的大城市。這些城市里充斥著財富、強權、窮困、擁擠、混亂、機會、夢想、掙扎和瘋狂。我是一個攝影師,只希望通過照片說話。我拍了這些,但說實在的,至今我仍然不清楚自己拍攝的是夢幻中的城市,還是城市的夢境,許多時候我感覺不是活在現在,而是來到了未來世界。
姜緯:這些照片景色相似,沒有具體的拍攝地點,畫冊里面對此也不標注,只有作品號碼,你覺得無所謂嗎?
P.B.:《天堂此刻》是在河內、雅加達、曼谷、吉隆坡和新加坡拍攝的。具體的地方并不重要,我只是對大城市的共同本質抱有興趣。攝影就是想象世界、重新安排或理解世界,也就是說,每個攝影師都會有自己的“根本之地”。“根本之地”有無數種呈現方法,不是說非要認同他出生或生活的地方。很多時候,攝影師和他的根本之地有著愛恨交織的復雜關系,也許他一輩子拍攝都是為了逃離和遺忘。
姜緯:這讓我想起了《馬可·波羅游記》里的一句話—我們就暫且不要去管這個城市,讓我們去更遠的地方。
P.B.:對于攝影師來說,真實的城市是無法去拍攝的,今天的真實明天就不存在了。
姜緯:與堪稱“緩慢”的歐洲相比,亞洲激發了你的拍攝欲望嗎?
P.B.:我的亞洲題材作品現在變得廣為人知。其實我也在拍攝其他地方,比如南非、德國等。我最近正計劃重拍德國,但我對亞洲大城市的同質性非常有興趣。
姜緯:這些照片的色彩有沒有經過調整?
P.B.:我反對修片,最多也不過是稍微柔化一下光線,使得色彩的邊界更模糊柔和一些。我所有照片中的顏色都是自然產生的,不過光線的變化稍縱即逝,很有可能在我按下快門兩分鐘之后,就發生了面目全非的變化。
姜緯:你很有自信,對技術很有掌控能力,非常清楚照片能達到怎樣的程度。
P.B.:我不像有些攝影師在工作完成后迫不及待地進行選圖和編輯。我對自己非常有信心,基本上,我就是隨便亂逛,看到什么覺得不錯,就按一張,從不知道什么時機才是對的,只是感覺它。所以我不會為一個場景停留很長時間,更不會重復拍攝,這大概是因為器材的原因吧,拍攝成本比較昂貴,多拍幾次我可負擔不起,哈哈。我喜歡用老式的大畫幅照相機拍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是個很老派的人。
姜緯:老式照相機、老派的人,與之相對的是一些新潮的東西,比如方興未艾的數字技術。對于你,這可能是提前到來的“未來”吧?在互聯網時代,攝影的前途會怎樣?
P.B.:說到底,互聯網是一種技術、一種場所,我們究竟會把技術和場所變成什么樣的東西,完全取決于我們自己,取決于我們的品性和選擇。
姜緯:攝影師安迪·亞當斯認為,照片博客、在線雜志和數字畫廊徹底改變了我們觀看照片的方式,影響了當代攝影文化,使觀眾獲得新的藝術體驗,發現新的作品并出現新的表達和交流渠道。
P.B.:他說的有點道理,通過互聯網,攝影擴大了影響范圍,這確實是互聯網帶給攝影的重大機會。現代傳播學上講:“媒介即信息?!被ヂ摼W的傳播方式向我們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但同時也限制和制約了我們,很可能會使人不耐煩、不專注,使人不打算深入周詳地考慮問題,把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簡單歸結為是與非。我們可能由此失去對“微妙”和“深入”的感受,失去對認識世界的難度的體認,失去對事物復雜性和豐富性的表達。我們甚至有可能在過度交流中失去一個人安靜面對自己內心的自省能力。而攝影師更需要去關注的是能否持續拍出好照片。
姜緯:依你的評判標準,“好照片”和“好看的照片”之間有什么不同?
P.B.:“好看”指向快感,所以什么是“好看的照片”只能因人而異,是個人判斷問題。而什么是“好照片”乃至什么是“經典”,這里面的價值尺度更為復雜,不僅僅是快感,也不僅僅是個人判斷。比如你現在拿著一張照片,說:“真好看!”這個我不能輕易反對,但如果你說:“這是好照片?!蔽揖涂赡苡胁煌庖姟N铱赡軙f,相對于過去和現在的照片,它沒有什么獨創性因素。賞心悅目雖是攝影的重要尺度,但絕不是唯一的尺度。
姜緯:攝影能給予你什么呢?
P.B.:攝影給我帶來了成長。在生活中,每個人都在想事情,如果不拍攝的話,往往想想就過去了,但如果拍出來要讓自己滿意、要給別人看,就會逼著自己更認真,反復去論證,或者就要想得更多一點,而且落實到相紙上的時候,自己的思路也會隨之清晰起來。攝影原本是為了解決我自己的精神困惑,也許能去除煩惱、帶來快樂,可是也會帶來許多新的煩惱和疑慮。我認為自己一直在拍攝中成長,就是到80歲,我相信攝影依然能使人日臻完美。
姜緯:成長就意味著還有時間和空間。
P.B.:嗯,所以我不說成熟,“成熟”不一定是個好詞,果子成熟了會掉在地上,說成長更為準確。每當我完成了一部作品,然后展覽、出版,就歸零了,就要重新開始構思新的作品。拍攝的過程,好像每次都是從零開始,它不是重復,而是重新開始,重新思考、想象、行動和創造。
姜緯:你開始從事攝影時,曾受到過杜塞爾多夫學派的影響嗎?
P.B.:沒有??ㄋ古痢ご笮l·弗里德利希的作品深刻影響了我對“德國風景”的理解,還有安塞姆·基弗,他們都表現出了德國風景的精髓和靈魂。至于在攝影方面,喬·斯坦菲爾德的《美國景象》讓我最終決定放棄拍攝黑白照片。
姜緯:你除了拍照片,還為一些客戶從事設計工作,比如克萊斯勒、飛利浦等,也擔任過包括“荷賽”在內的攝影比賽評委,又是大學教授和雜志撰稿人。從事這些不同的工作是生活所需,還是想增加自己的閱歷或體驗?
P.B.:兩者皆有。日常生活的需求明擺著,每天睜開眼睛就會面對。而攝影是我非常鐘愛的事業,攝影包含著概念和觀念,包含著某些思想前提,更包含著思想在廣袤的人類生活中的延伸、轉折、糾結和反諷。我從這些工作中得到了生活的樂趣,也由此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內涵。
姜緯:就攝影本身而言,思想和技藝形式始終是緊密共存的關系嗎?
P.B.:攝影的“思想”不是一個名詞,不是任何給定的東西,而是一個動詞、一個復雜的生命過程,思想只有經受得住人世間的混亂和嘈雜才具有生機和力量。包含在攝影技藝和形式中的思想很可能會隨著技藝和形式的普遍化而逐漸衰減,而成為常規,成為疏于反思的事物。因此,真正的攝影師絕不會對技藝和形式不假思考,他會對技藝和形式本身保持思想的警覺。
姜緯:雷蒙·威廉斯說,審美的愉悅感之所以具有強大的社會能量,是因為它表述了社會的“感覺結構”。
P.B.:當然,我們通過攝影感受什么、明白什么,是在視覺審美之中完成的,所有的結論并沒有依賴什么科學實驗數據或者理論辨析。繞開了煩瑣枯燥的概念系統,審美仍然涵蓋著巨大的判斷。我們有理由斷定,這些特征保證了攝影成為一種無可替代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