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翠平



從潘玉良到蔡威廉,
從方君璧到孫多慈,
從關紫蘭到陸小曼,
從李清萍到郁風……
這些民國女畫家們,
命運各有不同。
如今回首看她們的際遇,
也許會令人欷歔不已。
潘玉良:
一代畫魂,才高命薄
代表作:《秦淮河》《我的家庭》
今天說起潘玉良,其傳奇身世似乎比她的畫更值得人們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鞏俐主演的電影《畫魂》、李嘉欣主演的電視劇《潘玉良》,讓她的名字廣為流傳。這恐怕是一生低調的潘玉良所始料不及的。美術評論家水中天說過:“作家、編劇和導演既使潘玉良聲名大振,也使潘玉良‘異化—虛構的潘玉良掩蓋并代替了真實的潘玉良,他們使藝術家墜入公眾幻想的迷霧。”
實際上,潘玉良的一生是不幸的:幼年父母雙亡,少時被賣作雛妓,雖幸運地成了潘夫人,但實則為妾;特別是青樓的出身曾迫使她在國內備受欺辱而無立足之地,不得不半生漂泊海外,客死他鄉。但潘玉良的一生又是幸運的:身在煙花巷,未及被蹂躪,即遇潘贊化,一躍成為官夫人;與潘贊化結婚后居住上海,鄰居洪野先生又成了她的美術啟蒙老師;報考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后,又與藝術大師劉海粟結緣;后雖飄零海外,卻又遇上忠義之士王守義的眷顧與厚愛;更可喜的是,天道酬勤,她最終實現了自己的藝術追求,為祖國爭得了榮譽。
潘玉良最初學畫,只是出于喜歡;后來進學校學畫,更多是為學一技之長,在社會上立足;但在劉海粟的潛移默化下,她漸漸把藝術當成一種事業;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漂泊海外的她不但拒絕了加入法蘭西國籍,更是把藝術看成了民族尊嚴的象征。張大千曾盛譽這位“中國印象派第一人”的繪畫:“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項背。”
民國時期,能夠被家人送出國門學習繪畫的女性,多是出自書香、富賈、權貴之家,潘玉良是其中的特例。從一個出身青樓的女子到一個為世俗所賤的小妾再到一位舉世敬仰的藝術家,潘玉良的一生都體現著一個有思想、有見識而又出身卑微的女性在尋求自身解放和獨立的過程中與命運抗爭的不屈精神。這種精神也是同時代女畫家們的筋骨所在。
蔡威廉:
開得嬌艷,敗得凋零
代表作:《自畫像》《丁玲像》
蔡威廉是蔡元培先生的長女。幼時曾三度隨父親出訪歐洲,通曉法語、德語,遍覽西方藝術精華。1923年,進入比利時布魯塞爾美術學院和法國里昂美術專科學校學習繪畫,只因“微嫌文字表情每失之于太露,有損內心之莊嚴,不如繪畫之蘊藉”。
1928年,蔡威廉留學歸國,被聘為國立杭州藝專西畫教授。次年與同在該校任教、畢業于巴黎大學的林文錚結婚。在1929年首屆全國美術展覽會上,蔡威廉初露鋒芒,以結構勁健、神形兼備的數幅自畫像和肖像畫“一鳴驚人”。有論者稱她的自畫像:“側面斜視者似無求于世,玉立正視者若有渺茫之幻想”,是畫者“內心片時之形象而凝定于畫幅之中”。李寓一更是拿蔡威廉與林風眠作品相比較:“其(指蔡威廉)寫自畫像,作仰首斜睨之態,以團塊的筆觸,現豐富之色調,重面部之表情,而簡略其微小之處,近似于林風眠氏之作品,而較準確。”
蔡威廉曾立志要成為“中國的達·芬奇”。她擅長人物肖像油畫創作,相信“一個畫家應當描繪兩件主要的東西:人和人的思想意圖”。早在留學時期,她就不喜歡魯本斯的“肉重于靈,華勝于實”,更心儀于達·芬奇的“神形兼備”。
1937年底,上海淪陷、杭州告急,杭州藝專遷往湖南沅陵,與國立北平藝專合并。蔡威廉和丈夫雙雙失業。雖然后來丈夫林文錚在西南聯大謀得教職,但當時蔡威廉已有身孕,還拖著5個兒女,加上林文錚的母親,一家八口全靠林文錚講師薪俸維持,境況艱難。1939年5月,這位民國著名的名門閨秀,因“產褥熱”不幸逝世。
藝術之于蔡威廉的生命不可或缺。從“1927年冬回國后首次開筆,即為新婚嫂夫人作油畫肖像”始,至臨終前—“產后未病前數小時,在床頭白壁上以鉛筆作新生兒之肖像,是為其絕筆”止,蔡威廉短暫的藝術創作生涯以作肖像畫始,又以作肖像畫終,顯示了一道自我圓合的軌跡。與她交往甚篤的沈從文曾這樣評價她:“真真在那里為藝術而致力,用勤苦與自己斗爭,改正弱點、發現新天地,如蔡威廉女士那么為人,實在不多,末了卻被窮病打倒,終于死去,想起來未免令人痛苦寒心。”
方君璧:
一生平順,至善至美
代表作:《仕女》《吹笛少女》
方君璧是黃花崗72烈士之一方聲洞的妹妹,亦是民國六大“新女性”畫家之一。其丈夫曾仲鳴是汪精衛早年赴法考察時的同道,擔任過國民政府鐵道部次長。1912年,14歲的她跟隨姐姐方君瑛遠赴法國留學,同行的還有后來成為她丈夫的16歲的曾仲鳴和曾仲鳴的姐姐曾醒。這一對相識于髫齡的小兒女,在異國他鄉共度了10年的青春歲月后,于1922年在安納湖畔結為伉儷。彼時,她是第一個考入巴黎國家高等藝術學院的中國女學生,他是里昂大學的文學博士。
1924年,方君璧的作品《吹笛女》作為第一位中國女性畫家的作品入選巴黎春季沙龍展,引來眾多關注。《巴黎婦女畫報》評價道:“其畫能合東西兩方特長—西畫重逼真,劣者則流為苦澀無味;東畫主神韻,劣者則必至虛無不肖—今方女士拾短取長,故正為可觀。”并譽之為“東方杰出的女畫家”。1925年,受廣州大學的聘請,方君璧回國任教一年。其藝術深為嶺南藝術界所推重,民國政府以巨金購得她的作品,掛于中山紀念堂。1926年,方君璧繼續返回巴黎高等美術學校進修學習。
方君璧可以說終其一生都在追求繪畫藝術。丈夫在世之時,她就從不問政治,潛心繪畫。1939年,在戴笠對汪精衛的一次暗殺行動中,丈夫曾仲鳴充當了替死鬼,而同行的她也身受重傷。丈夫去世以后,她更是將余生全部貢獻給了中國畫的新發展。她曾說:“我是想把西畫解剖學、透視學等等原理融合到國畫里來,改正國畫種種不合科學定律處,能否成功,我亦不計。”
蘇雪林曾寫道:“我從未見過一個藝術家像君璧這樣,對于繪畫這么地熱愛,這么地執著,這么地竭忠盡智,這么地視同第二生命不能片刻離的。里昂時代的君璧,我不深知。巴黎時代的君璧,則見她無冬無夏、無晝無夜,總是一筆在手,一有機會便坐下來揮揮灑灑,好像飯可以不吃,畫非畫不可似的。”
1978年,方君璧作為被邀請的第一個旅居海外的中國畫家在中國美術館做個人展覽,1984年巴黎博物館還舉行了她從畫60周年的回顧展—能得到如此多的殊榮,在女藝術家中實屬鳳毛麟角。她一生專注繪畫,也沒有被時代和人事碾壓,1986年因為登山寫生,不慎摔傷,病情惡化不治去世。
孫多慈: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
代表作:《玄武湖春曉》《春去》
孫多慈一出場,已是一個美少女了。“二十左右的年紀,白皙細嫩的臉龐,漆黑的雙瞳,童式的短發,穿一身工裝衣褲,秀美溫文,笑時尤甜蜜可愛。”這個喜歡寫作和繪畫的小姑娘,在父親孫傳瑗的寵愛下,從安慶一路走到南京,來到中央大學,以藝術專修科旁聽生的身份,進入徐悲鴻的視野。
“慈學畫三月,智慧絕倫,敏妙之才,吾所罕見。”徐悲鴻如此描述孫多慈。蔣碧薇說,徐悲鴻愛的是藝術,不是任何人。所以,當徐悲鴻遇上了孫多慈,又親手將她從璞玉雕琢成璧,愛上她便在情理之中。
于是,就有了眾所周知的《臺城月夜圖》,有了蔣碧薇大鬧女生宿舍,有了“無楓堂”事件,更有了孫多慈父親的登門拜訪。1936年,孫多慈與徐悲鴻定了個“十年之約”:十年之內,雙方各自奮斗,互不通信—“十年,你也有個了斷,我也有個結果”。然而,隨著抗戰的爆發,安慶失守,孫多慈帶著流離失所的一大家子來到了桂林。她在等待徐悲鴻的消息。徐悲鴻則輾轉于重慶和桂林之間,無法取舍。最終,她拿定主意,決定帶全家投奔許紹棣,并于1940年嫁給了許。
實際上,對于孫多慈而言,愛情可以放棄,繪畫卻是一生的孜孜追求。早在大學畢業的1936年,中華書局就為她出版了第一本畫集《孫多慈素描集》。她的油畫《石子工》也在同年入選了第二屆全國美術展覽會。1937年、1948年、1950年、1951年,她分別在安慶、上海、香港和臺北舉辦過個人畫展。宗白華稱她:“天資敏悟,好學不倦,是真能以藝術為生命為靈魂者。所以落筆有韻,取象不惑,好像前生與造化有約,一經睹面,即能會心于體態意趣之間,不唯觀察精確,更能表現有味。”蘇雪林說她是天才的全能的畫家,“西畫之外,又能繪作國畫:山水、人物、花卉、翎毛,無不工妙,畫鵝猶有獨擅”。
1953年9月,徐悲鴻在北京病逝。噩耗傳到臺灣時,蔣碧薇正去中山堂看畫展。在展廳門口,當她剛簽好名字,一抬頭,正好孫多慈站在了她面前。這對幾十年前的情敵一時都愣住了。后來還是蔣碧薇先開了口,略事寒暄后把徐悲鴻逝世的消息告訴了孫。孫聞之臉色大變,眼淚奪眶而出。她怎么也沒想到,蔣碧薇與她唯一的一次對話,竟是告訴她徐悲鴻的死訊。
關紫蘭:
從未走出閨閣
代表作:《女士像》
1998年10月,關紫蘭畫于1929年的油畫作品《少女》被國家文化部選中,參加在美國舉辦的“中華五千年文明藝術展”,這是唯一一幅入展的中國早期女畫家的作品。當畫作在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展出時,人們為之驚訝,可這時關紫蘭已經離開人世13年了。
關紫蘭,廣東南海人,1903年出生于一個富裕的家庭。父母只有她一個女兒,自然異常疼愛。從事紡織業的父母除經營外,還親自為棉布設計圖案。自小耳濡目染的關紫蘭對美術表現出異常的興趣。父母見她喜歡,也有意識地培養。關紫蘭十幾歲時,便考入上海神州女校圖畫專修科,后轉入上海中華藝術大學學畫。
1927年,在老師陳抱一的建議下,關紫蘭東渡日本,在東京文化學院留學,受教于擅長野獸派藝術的有島生馬和中川紀元。這一時期,她的繪畫風格基本形成。“那種粗線條、大筆觸、平面簡潔的構圖,濃重明快、對比強烈的色彩,強調瞬間印象卻不刻意追求形象的體積感、明暗感、透視感諸效果的風格,明顯帶有印象派、野獸派的特點,而畫面的清新、悅目、富有裝飾性,色彩的斑斕、華麗,人物形象洋娃娃式的甜美、時尚,又與她作為一名城市摩登女子的心理訴求相關聯。”
1930年,關紫蘭的油畫作品《水仙花》被日本政府印制成明信片在全日本發行。是年她回國在上海唏陽美術學院任教,并舉辦了個展。因為才貌雙全,當時的很多刊物都采訪了她。《良友》不僅稱她為油畫家中的“佼佼者”,還選她做了封面人物。金冶在《時代》雜志上撰文稱:“關女士的畫,富有色彩而不辨輪廓,完全用直覺去表現圖像,所以在關女士的畫風中,只有一種很簡單的形式,就是幽秀華麗、大方新鮮。她的用筆奇特得很,是近代的浪漫派,有實在的內容,離我們目下所要求的相差甚遠,可是她是遠處的一盞明燈。”在媒體的推介下,關紫蘭成為當時引領藝術和生活新潮流的一顆藝術新星。
但關紫蘭關心的是閨房之樂,在意的是日常生活。她不跟隨潮流,穿的衣服由裁縫特別定制,發型也自己設計;在照相館有專門的攝影師,從不穿照相館提供的衣服。即便在“文革”期間,她仍保持著喝咖啡的習慣,到了晚年,還每月去理發店修飾自己,時常不忘記在身上灑些高檔的進口香水。1985年6月30日,始終不流于時俗的關紫蘭走完了她的一生。
李青萍:
“失蹤”35年的畫壇奇女子
代表作:《富士山》《馬來印象》
李青萍與潘玉良一樣,也是一位身世坎坷、特立獨行的女畫家。上海美術館原館長李向陽曾說:“如有哪位小說家、劇作家,愿意將她的經歷寫成故事或搬上銀幕,我敢保證一定比潘玉良更精彩、更叫座。”
出生于1911年的李青萍由于參加北伐運動,不得不亡命天涯,同時這也成就了她的藝術之緣。1932年,李青萍被推薦到上海新華藝專深造。天性倔強而不拘泥的性格以及聰明和勤奮使她在學生中脫穎而出,在研究班畢業后,經教育部批準、外交部許可,被聘為馬來西亞首府吉隆坡坤城女子中學藝術部主任。
20世紀40年代,李青萍就以絕妙奇特的潑彩畫蜚聲國內外畫壇。徐悲鴻曾為她的畫集作序,為她畫肖像,稱她為“新派女畫家”,“藝術第一”;齊白石站在她的畫作前贊嘆不已,“中國女畫家無女兒氣。她的畫起到了把中國風景帶向海外,把海外風景帶到中國的橋梁作用”;劉海粟亦感慨地說:“今之西畫引進中國,只有你與我為先驅”;張大千更是贊譽道:“你的潑彩在中國普及之后,將像孔孟之道一樣千古永存。”
然而,誰能想到在繁華過后,李青萍會經歷如此凄風苦雨般的人生。從投身大革命的新女性,到旅居南洋的愛國華僑,直至后來遭受誣陷,又被劃為右派,她受到了30余年的不公正待遇。在她家鄉的故道上,人們總能見到一位拾荒的老婆婆,無人知道她曾是絕代芳華的女藝術家。可就是這樣艱難困頓的處境也沒有磨滅李青萍對藝術的熱愛,沒有擊碎她奔放的筆觸、深邃的意境。她尋遍大街小巷的每一個垃圾桶,收集廢棄的禿筆、廣告顏料瓶、大字報、畫報、包裝紙箱、泡沫板……在一間連電燈都沒有的陰暗潮濕的小屋里,延續著她的藝術熱情。
上世紀80年代,老太太的命運終于有了轉機,所謂的歷史問題得到了徹底平反。她在自己不到10平方米的破舊居所里,舉辦了沉寂30余年后的個展,引起海內外轟動。當時正值美術新潮涌動之時,人們驚喜地發現這位被埋沒的老畫家,甫一登臺,就如此前衛地站在大家面前。這個飽經滄桑、終身未婚的畫壇奇女子,在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如果有來世,我還要畫畫。”
陸小曼: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
代表作:《歸樵圖》《黃鶴樓圖》
郁達夫稱她是“中國文藝界的普羅米修斯”,劉海粟贊其“一代才女,曠世佳人”,而在胡適眼中,“她是北京城一道不可不看的風景”。受諸多文化大家盛譽的陸小曼,卻因為一段不得人心的愛情而被世人扭曲成“生活奢靡,三易其夫,食鴉片,著華服,艷冠京華,粗通詩畫”的交際名媛,很少再將她歸入畫家之列。
陸小曼生于上海,原名眉。父親陸定,清末舉人出身,曾留學日本,后擔任北洋政府賦稅司長。因母親吳曼華為名門閨秀,深有古文基礎,并善工筆繪畫,故改眉為小曼。少年時,陸小曼隨父母定居北京,就讀北京法國圣心學堂,自幼聰慧,又肯勤奮學習,十六七歲已通英、法兩國語言,還會彈鋼琴,長于油畫。郁達夫對她的評價是,“她的古文基礎很好,寫舊詩的絕句,清新俏麗,頗有明清詩的特色;寫文章,蘊藉婉轉,很美,又無雕琢之氣;她的工筆花卉和淡墨山水,頗見宋人院本的傳統;而她寫的新體小說,則詼諧直率”。
在徐志摩去世前,陸小曼還只是偶爾畫一畫。但徐志摩極愛她的山水畫,在失事的飛機上也隨身帶著她的一幅山水長卷—因裝在鐵匣里得以幸存。仿佛天意,陸小曼由此頓悟,下定決心習畫,做徐志摩希望她成為的人。
早年在北京時隨陳半丁學畫的陸小曼,拜賀天健為師習山水,長進喜人。后又加入了中國女子書畫會,成為當時山水畫女畫家中的佼佼者。其山水畫風格明麗秀潤,自成天趣。1942年,在上海大新公司畫廳舉辦個人畫展,多半為山水畫,少量是花卉畫,共100多幅,受到好評。20世紀50年代,被聘為上海中國畫院專業畫師,并加入上海市美術家協會。從此她的畫不再出售,專交畫院,故流傳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