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



藝術有性別嗎?
當我們進行提問時,實際上是在質疑女性藝術存在的合法性。“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被塑造成的。”就藝術本身而言,只有那些超越性別、種族、民族、地域等局限性并最終抵達人類的普遍性價值的作品,才是真正具有永恒性的作品。
古代女畫家:從他覺到自覺
帝舜之妹顆手(或曰畫嫘)被推崇為中國繪畫的“創始人”,被史書稱為“畫祖”。明代金賚《畫史會要》載:“上古說文云:畫嫘,舜妹也。畫始于嫘,故曰畫嫘。”把繪畫的起源歸于一個人,這固然不可信,但把繪畫的始祖追溯到一位女人身上,卻透露出一個信息:繪畫的早期創造是與女性相關的。今天,考古學家發現,仰韶文化彩陶上的指紋和甲紋就是當時女性纖細手指的印痕。她們在制作一件件精美陶器的同時,還在陶坯上留下了美麗的花紋和圖案。
然而,女畫家雖然作為始創者登場,但隨著婦女地位的低落,女畫家逐漸成為畫壇中的潛流,她們在男性編纂的史書中幾乎被忽略了。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共載軒轅帝至唐會昌元年370名畫家,其中女性畫家僅吳王后趙夫人一人。趙夫人作“江湖九州山岳之勢”,實開山水之首。她能進入人們的視野,除了自身具有卓越的才華,更主要的原因恐怕由于她是丞相趙達之妹、吳王孫權之妻。但在詩詞歌賦盛行的唐代,女性繪畫依舊消沉,與女性詩文盛行的局面有著巨大的反差。
即便到了宋朝,皇帝雅好丹青并倍加推崇,設翰林圖畫院,納畫學入科舉考試,但在南宋鄧椿《畫繼》中(共記北宋熙寧七年至南宋乾道三年畫家219人)只記載了7位女性畫家,《宣和畫譜》里僅有3位女性畫家。元朝對女性繪畫也一樣冷漠,受到元帝褒獎的趙孟頫之妻管夫人實屬特例。在夏文彥撰寫的《圖繪寶鑒》中,元代從事繪畫的女性僅有4人。
到了明朝,情況有了改變。僅姜紹書《無聲詩史》中就載31人,并辟女史專卷。1831年,關于女性畫家的第一本專著《玉臺畫史》由女學者湯漱玉輯集出版。此書收錄了各史書上記載過的女性畫家,共載宋以前15人、宋34人、元9人、明97人。
實際上,影響女性從事繪畫的前提因素是社會倫理觀念的變遷。在中國,女子知書是為了讓她們成為男性社會的賢女貞婦。“在家為女,出嫁為婦,生子為母。有賢女然后有賢婦,有賢婦然后有賢母,有賢母然后有賢子孫。王化始于閨門,家人利在女貞。”至于從詩作文則為婦德不修,為“棄其禮而妄托于詩”,為“以詩敗禮”。
明代中后期,隨著宦官權貴持政,統治階級內部矛盾激化,文禁相對松弛,思想文藝界出現了個性解放運動,主張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抨擊封建禮教和儒學,從而引發了對女性價值的重新審定。另一方面,嘉靖后,社會主流觀念是欣賞有修養的女性,不但書香門第的女子,高門大戶的姬妾甚至婢女也被要求學書識算。明朝廷就曾不止一次地在民間征調才女。這些都促進了女性對詩文書畫的學習,也為其從事書畫奠定了基礎。李日華在《墨君題語》中說:“繪事必多讀書。讀書多,則古今事變多,不狃于見聞,自然胸次廓徹,山川靈秀,透入性也,時一灑落,何患不臻妙境。”
在這種文化氛圍下,明代出現了具有繪畫才華的兩個特殊群體—閨閣畫家與妓女畫家。可以說,她們是明代畫壇上兩道亮麗的風景線,各領風騷,給長期以來由男性畫家獨占鰲頭的畫壇增添了些許生氣與魅力。
至清代,閨閣畫家一枝獨秀,不僅出現了母女畫家方婉儀與羅芳淑、父女畫家任伯年與任霞、兄妹畫家蔣廷錫與蔣季錫、姊妹畫家周淑祜與周淑禧,還涌現出畫史上以家族為單位的最龐大的閨閣畫家群,即“惲氏家族”。
民國女畫家:登上歷史舞臺
“女性,是美神的寵兒,其適于美術,確有天賦之特殊本能,所謂女子‘一生愛好天然,實在可說,‘一生愛美是天然……不好分析的認識,而求直覺的感應,不喜直線的呆板,而喜曲線的流動;正因女子富于流動性,故對于美的不見的創作、未來世界的創作,有十二分的同情。”這是金啟靜于1929年5月在《婦女雜志》上為首屆全國美術展覽會寫的評論。
1929年4月,國民政府教育部在上海舉辦了首屆全國美術展覽會。在這次展覽會上,潘玉良、唐蘊玉、王靜遠、蔡威廉、周麗華、何香凝等16位女畫家給人們帶來驚喜。“凡去參觀的人均有深刻的印象留于腦際,尤其是潘玉良女士豐富而堅實的色粉畫,蔡威廉女士勁健而偉大的幾幅肖像畫,以及王靜遠女士工細的雕刻人像。凡往參觀的鑒賞家,莫不異口同聲,驚駭于這次國展,竟出于意想之外,被女性占了相當的優勝。”這些女畫家齊刷刷展出的自畫像,更是引人矚目。在解除“女禁”不久的中國,畫自己對女畫家而言別具意味,對觀眾而言更是新鮮事。
畫自己顯然跟當時女性的覺醒有關,孫多慈、關紫蘭、丘堤、郁風、蕭淑芳等都不約而同地以自畫像形成自己的藝術主線。她們用自畫像開拓了早期女性美術的新局面。
20世紀初期,風起云涌的中國啟蒙運動喚醒了女性自覺改變傳統禮教的束縛,大膽追求思想解放的意識,造就了女性藝術發展的大環境。民國時期的女性走出家門,走進學校,開啟靈智,以獨立的人格在社會上行走。女性學畫也不再只是自娛自樂的閨房消遣,她們和男人一樣出國留學、辦畫展、辦學校、辦雜志、組織畫會,有的更用自己所學的美術技能投身到革命活動中,成就一番事業。
可以說,在學習西畫和引進西畫的歷史中,女畫家與男畫家站在同一地平線上。但是,幾千年封建禮教的基石并不可能在短短幾十年的時間內就土崩瓦解,所以,這一時期的女性大多仍是在夾縫中求生存,在矛盾和痛苦中追尋自我價值,并且也正是在這種矛盾和痛苦中激發了她們的潛能和創造力,也因而造就了女性在藝術史上的黃金時代。
現代女畫家:在自省中走向成熟
新中國成立后,女性的社會地位得到翻天覆地的改變。反映在藝術創作上,女性畫家“畫著同樣的題材,反映新中國日新月異的面貌,歌頌社會主義建設”。
巨大的轉折緣自85新潮美術運動,它猶如陰郁的宅子里照射進來的一縷陽光,給中國的女藝術家們一次西方現代藝術的洗禮。1989年中國美術館舉辦的“中國現代藝術大展”上,女藝術家肖魯的兩聲槍響被評論者喻為“新潮美術的謝幕禮”,標志著20世紀80年代美術界啟蒙運動的終結。
進入20世紀90年代,聶鷗、閆平、喻紅等一批女藝術家進入成熟時期。她們以一雙自覺的女性眼睛觀察世界,表達自我,推出一批力作,成為20世紀90年代中國美術繞不過去的重要部分。“當女性藝術家開始用自己的視角看世界時,她們的畫才與男性藝術家的畫拉開距離。這種由性別帶來的不同,就在于她們意識到自己是女人,因此,這一時期的女性藝術家不再是一個‘失聲的群體,也不再是單純沿用男人的發聲方法來‘歌唱,她們在自我探尋中已經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話語系統;這一時期的女性也不再僅僅是處于一種被說、被寫、被畫、被賞的客體地位,她們已經反客為主,從自身經驗出發去說、去畫、去寫、去做……”
進入新世紀之后,許多新生代的女性藝術家迅速崛起。“她們已經從‘內心資源中走出來,不再留戀于純粹自我表現的個人經驗層面,而是從自我感悟出發,自覺進入一種更為宏觀的社會—歷史時空的思考,從關注自我到關注女性集體的生存狀況,進而關注男性乃至整個人類的生存問題。”然而,與此同時,資本在當代藝術界顯示出了驚人的力量。它在制造出一個個市場神話的同時,也在不斷地挑戰既有的藝術評價系統。尤其是2005年以來,“中國當代藝術家們在普遍獲得身份認同和市場認同的同時,也迎來了新一輪的挑戰,而挑戰的對象就是對名利無限膨脹的欲望”。
面對藝術環境的變異,評論家江梅撰文稱:“我想女性藝術家最迫切要做的應該是調整自己的心態,建構強大的內心世界,以抗衡外界復雜多變的藝術氣候。而女性藝術曾經走過的曲折道路,女性藝術家經歷和超越各種現實困惑和矛盾的經驗,相信都會令她們具有承受寂寞和孤獨的勇氣。或許,某種意義上,這樣的經驗會將真正優秀的個人創造沉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