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彥

回顧我將近90年來的歷程,在風風雨雨中度過,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但是,一個灼熱的“情”字卻始終溫暖著我的心。
父母、妻子兒女和兄弟姊妹的濃濃親情,自然是支撐我一生的支柱。尤其是我們夫妻間的深情和政治思想上的絕對信任,更是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能穩步前進的動力。一而再來勢洶涌的政治逆流,幾乎要把毫無思想準備的人們沖垮。但是,我們挺住了。因為,我們堅信自己走的道路是正確的,在忍辱中也從未卻步。在共渡艱難中日益深化的感情,使我們在培育四個孩子茁壯成長中享受天倫之樂時倍覺幸福。我們共同感悟人生,與祖國和人民同步前進。我們沒有虛度歲月。
西南聯大學步
我是上個世紀40年代從西南聯大開始在政治上學步的,那里的春風沐浴了天真幼稚的我。尤其幸運的是,我起步就遇上了一大批先知先覺的引路人,使我從此走上了一條革命之路,而且終身無悔。當我被逆流無情沖擊的時候,正是這些戰友給了我最強有力的支持、鼓勵和信心。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雖然我們這些人不少也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厄運,一個個堅持真理的勇敢行為也為我樹立了光輝的榜樣,給了我巨大的鼓舞。1979年,“文革”結束后,中國的天空再度展現彩霞。我們這些重新獲得自由的老同學、老戰友們又在北京歡聚一堂了。這個歷史性的聚會,在每一個與會者的心靈上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當年我們的老大哥、西南聯大地下黨的領導人、老戰士、老作家馬識途激動地當場揮毫寫下了這樣的七言律師:
冰銷雪解喜春晴,樂在京華逢故人;
創業惟艱驚白發,征途多故說風塵。
未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且喜河山依舊壯,風流無限在崢嶸。
并特別加注:
“1979年3月,老友二十年沉冤得伸,同學故舊相聚慶祝于京華,怡如也。酒酣耳熱,急就七律二首以志不忘云爾。老馬識途”
我的“商務戰友”
我一生從事新聞工作。當記者的第一家報紙是重慶的《商務日報》,采訪的第一項任務是1945年決定中國命運的國共兩黨間的“重慶談判“。當時,共產黨的《新華日報》與國民黨的《中央日報》針鋒相對,激烈斗爭。《商務日報》雖然是重慶商會的機關報,社長還是三青團的頭頭,這時扮演的卻是一個中間面目,起了為爭取和平前途敲邊鼓的作用。這都是中共地下黨滲入以后做了大量工作的結果。當時,這家報紙的編輯部和采訪部的實權實際上已經掌握在幾個共產黨員手中。他們既精于業務,又善于做統一戰線工作,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對象。自從與這些經驗豐富的老戰士一起工作,我深感有幸進入了另一個革命家庭,結識了又一批師友。后來幾十年的歷史也證實,無論在如何艱險的條件下,我們都是可以相互信任和支持的戰友。解放以后,這些人一個個都是新聞戰線的出色精英。其中,在改革開放時期載譽全國的上海《世界經濟導報》主編就是原《商務日報》的記者欽本立。當他身患不治的癌癥時,我特意去看他,他依然滔滔不絕地向我暢敘自己所信仰的真理。我特意留下了我們的合影,作為永久的紀念。當時,我明知這很可能是我們的最后訣別,心里萬分痛苦。我的這批“商務”戰友,一直是我獲得信心和力量的重要源泉,永志不忘。
走外宣之路
也許是命中注定,我這一輩子走的是一條用外國人能懂的語言向世界介紹中國的道路。從解放戰爭前夕在上海創刊的NEW CHINA WEEKLY(《新華周刊》)、戰爭中在香港創刊的CHINA DIGEST(《中國文摘》)、新中國誕生后創辦的第一個對外刊物PEOPLE‘S CHINA(《人民中國》),到1957年被我十分敬重的宋慶齡點名要我加入她所創辦的雜志CHINA RECONSTRUCTS(《中國建設》,現名《今日中國》)主持工作,直到我67歲離開崗位退休。隨著中國的發展和世界的變化,已經成長起來一支日益龐大而又經驗豐富的外宣隊伍,為促進中外的互相了解和交流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作為其中的一員,我深感榮幸。生活在這個大家庭里幾十年,我才感悟出一條真理:中國只是這個偌大地球村里的一員,只有互相了解彼此相通,才能共存共榮。這是一個何等偉大而艱巨的任務啊!但是,為此獻身的有志之士卻大有人在。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就是一個光輝的榜樣。他的一本《紅星照耀中國》(又名《西行漫記》),在某種程度上無形中改變了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我有幸與同樣做出很大貢獻的愛潑斯坦(Israel Epstein)和陳依范(Jack Chen)長期共事,不僅在業務上受益不淺,同時在人品上也是我學習的榜樣。兩位老師的教誨和深情,始終鼓舞著我闊步走在外宣的大道上。
飛虎奇緣
我完全沒有想到,當年偶然認識的幾個當時駐扎在昆明的美國飛虎隊隊員,后來居然成了我的終身至交,給我的人生經歷抹上了一筆濃濃的國際色彩。雖然不是同文同種,共同的理想卻將我們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他們被派來援華抗戰,但是對于中國卻一無所知。他們很想了解這個國家的實情,于是找上門來和我們這些懂英文的中國大學生交上了朋友。前后達兩年之久,我們差不多每兩周聚一次會,交流各自國家的歷史和現狀。他們對于當時在延安解放區的新面貌十分向往,我們也對于他們如何反對殖民主義中建立了年輕共和國的歷史甚感興趣。我們發現,大家都在追求一個相同的目標:“戰后”一定要建設一個和平的世界,讓人民都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但是,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中美關系進入敵對狀態達30年之久,我和美國朋友的關系也隨之斷絕。“文革”期間,這件事成了我“里通外國”的“罪狀”,受到迫害。50年代,在美國社會“白色恐怖”盛行之時,我的這些主張與新中國建交的美國朋友也受到打擊。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的破冰之旅以后,他們迫不及待地前來尋找我們這些中國朋友。但是,“文革”還沒有結束,他們只是在上海見到了當年在昆明認識的老朋友、時任國際禮拜堂牧師的李儲文,欣喜萬分。但是,讓他們不解的是,李為什么不像以前那樣暢所欲言,而表情極不自然。直到“文革”結束一切恢復正常以后,他們才恍然大悟。他們當時還是告訴同去訪華的兒女:“就是這些中國朋友改變了你們爸爸的人生觀!”雖然他的下一代并不能理解這是什么意思,但是事實確實如此。
1979年1月,當中美關系正常化時,兩國莊嚴宣布重新建交。做夢也沒有想到,受到21年迫害、剛剛在政治上獲得解放的我,竟被任命為中國第一大報《人民日報》首任駐美記者。更出乎意外的是,我到達華盛頓的第一天,一盆鮮花已經在我屋里等候著歡迎我了。贈送鮮花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美國飛虎隊老朋友,他們從幾百公里外的紐約送來鮮花祝愿我:“改寫新的歷史!”我的心里為這種深情厚誼所深深感動。當時,我就寫下了一篇文章表達自己的深刻感受:《手足之情無國界》。與外國友人之間爆發的點滴友情火花,開闊了我的視野,更加深了我對“情”字的理解。
享受記憶
到了這個年齡,憶往事已成為一種享受。我腦海那個“收藏夾”里,早已裝滿了記憶。那些苦澀的,隨著時光蹉跎已經淡化,只有那飽含深情的卻永遠難忘。
1972年我整50歲,為了向生我養我的、當時正在成都避“文革”之難的母親感恩,我特地從河南對我進行勞動改造的干校請了個假專程去探親。臨走,妻子小裴交給我帶去的禮物是一滿筐她飼養的雞下的蛋,每個蛋都寫上它是哪天生的。在那個艱難的日子里,這是多么滿懷深情的珍貴禮物啊!
在成都,我還意外地見到了我的引路人馬識途。那時,他剛從“文革”中被關押的監獄出來,在家等候“解放”。當我敲門進去的時候,意外的驚喜讓我們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激動萬分。我們隨即騎上自行車奔赴杜甫草堂暢敘別情。在那里,我們意外地發現,被紅衛兵斥為“四舊”并要砸爛的盆景居然完整無損地在此供人觀賞。原來,這些盆景都被加上了一層“紅色”外衣,所以被保護下來了。例如,兩個石頭之間用兩根鐵絲聯系起來,掛上一個“紅軍過大渡河”的標簽,紅衛兵就不敢碰了。中國老百姓多聰明啊!
2003年,次子大龍開車送我們去河南上樂村作了一次十分特殊的“探親”。“文革”高潮的1969年,除了長女蓓利已被送往東北兵團插隊和15歲的長子小彥被留下分配當售貨員外,我們全家被“掃地出門”送往河南上樂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那時,大龍不過10歲,他的妹妹小虹也才5歲剛上幼兒園。對于上樂村,這是一批“牛鬼蛇神”被送來進行“勞動改造”的。可以想象,我們這些人的“政治面目”是怎樣被介紹給農民的。但是,我們發現,鄉親們并沒有信這個“邪”,而是以眼見為實。很快,我們在勞動中就變成了好朋友,彼此關懷照顧。我的愛人在當地中學任教以后,更成了學生最熱愛的老師,學生們經常主動來我們家幫忙挑水干活。一大早開大門,我們常常發現,不知哪個學生又給送來了新鮮蔬菜。于是,我愛人將這些蔬菜送往學校食堂做給大家吃。從此,師生之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這次,我們的車還沒有進村,在高速路上就和前來歡迎的鄉親們擁抱在一起了。在重返上樂村的日子里,我們最深的感受就是“回家了”!這種油然而生的感情,若不是親身經歷,真不敢想象。在幾十個學生歡迎我們的聯歡會上,我給他們題寫了兩句感言:“翻天覆地變化,祖國前程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