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力
一邊是有錢無處投,一邊是有項目缺錢——如何打通民間資本與實體經濟之間的任督二脈?“溫州悖論”折射的恰恰是整個中國民營經濟的尷尬。
歡迎來到溫州。這里或許是中國本土最具實驗價值與實踐精神的
一塊“草皮”,亦是中國非公有制經濟的風向標。然而自2011年下半年起,跑路、破產、自殺、索債,屢屢成為它見諸媒體的由頭,人們不禁叩問,溫州怎么了?傷到什么程度?乃至,中國民營經濟傷到了什么程度?
從某種程度上說,2011年下半年溫州爆發的民間借貸危機,溺水的是民營企業,受傷的卻是整個中國經濟。一邊是有錢無處投,一邊是有項目缺錢——如何打通民間資本與實體經濟之間的任督二脈?“溫州悖論”折射的恰恰是整個中國民營經濟的尷尬。這尷尬說到底,還是身份的尷尬。
正因為此,此次溫州被設立為國家層面的金融改革試驗區,意義可謂重大。
一家打火機企業的成本賬
在百度百科里查找“李中堅”,結果顯示竟然是扮演鄧小平的特型演員。一見面,方才發現搜索結果并沒錯。李中堅演過《延安頌》,還演過《五星紅旗迎風飄揚》,他說做特型演員只是他的業余愛好。只是今天,這位曾經的“中國反傾銷第一人”,真正的業余愛好,反而變作了生產打火機。
作為溫州第一批生產打火機的企業,李中堅的東方打火機的起伏貫穿于整個溫州打火機產業的風流云散。照他說法,“十來年時間,打火機價格降了一半,成本卻上漲了10倍,由此導致打火機行業利潤從高峰期40%~50%降到現在的3%左右。”市場開始洗牌,目前溫州打火機廠家已經由最高峰時的3000多家降至數百家。
李中堅給記者算了他去年一年的企業成本賬:原材料成本占60%,員工工資外加水電以及稅收占30%,除此之外,銀行利息還占了10%。
這不僅僅是打火機產業的困境。以溫州典型產業鞋業為例,溫州鞋業出口金額2012年第一季度高達15.3%的下降幅度,為“歷年來所沒有的現象”。
一方面是人工、能源等成本持續上漲,另一方面則是銀行和民間資金同時收緊,再加上2012年罕見的“訂單荒”,溫州經濟正在遭遇幾十年來未遇的困境。在此大背景下,“哪個老板還愿意踏踏實實地做實業呢?”
事實上,李中堅對過去四年貸款利率的變化頗有微詞。2008年經濟危機,政府出臺了4萬億元的救市計劃——宏觀金融政策帶來了什么微觀后果?
“那時候,銀行天天追著你去貸款,利息優惠到4厘。”很多人為了貸款去征地,然后再轉手賣出去,賺了不少錢。殊不知,僅僅兩年多后,銀行就不斷收緊銀根,并開始向企業“抽貸”。
“一會兒猛踩油門,一會兒又急剎車,誰受得了?”李中堅周圍不少人不得不通過民間借貸尋求短期過渡。“短期過渡的借貸利息都比較高,一旦套牢,年利率就會達到30%甚至更高。還不起錢,只能跑路。”
只能跑路的典型,是跑出去后來又跑回來了的胡福林。在李中堅們看來,胡老板的信泰集團其實經營得不錯,作為當地最大眼鏡生產商也一直是溫州的標桿企業。然而,標桿企業的老板竟然跑路了。
——溫州經濟怎么了?
被逼出來的“試驗區”
“如果中央不馬上批準在溫州改革,讓民間資金搞活,溫州會死定的。”曾開辦新中國第一家股份制私營銀行的楊嘉興如是說。
這并非危言聳聽。民間借貸向來是溫州企業發展的血管之一。然而伴隨持續不斷的跑路潮,溫州的民間信貸鏈條已瀕臨崩潰。
試以跑路典型胡福林為例。關于胡福林,溫州中小企業發展促進會會長周德文為我們還原了比見諸媒體報端更多的細節——
“2008年的時候銀行追著給他貸款,明星企業嘛。當然,企業家都是有虛榮心的,拿到錢后的胡福林開始擴張。”怎么擴張?做眼鏡的胡福林宣布進軍光伏產業。
幾乎一夜之間,胡福林砸下了3億多元人民幣。其中一半是自有資金,一半是向朋友籌集的。據說胡福林這種氣吞山河的氣魄,來自當時一家國有銀行的貸款承諾。
好景不長,到2010年年底,宏觀層面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結束,各大銀行開始收緊銀根提高利率。與此同時,隨著房地產市場降溫,活躍在一線城市的溫州炒房資本相繼套牢,時至2011年4月,溫州竟然開始出現錢荒,朋友之間的資金拆借越來越困難。
彼時,胡福林的光伏夢正如嬰兒般嗷嗷待哺。進退皆難,萬般無奈,他只得借助民間高利貸來維系整個公司的運行。
胡福林所借高利貸高到什么程度?最高的時候,月息4分。
借來的高利貸其中有一部分被用來“還后續貸”。這是溫州企業常用的資金騰挪方式,即銀行貸款到期,企業利用民間借貸搭橋,在償還貸款后數日,企業可以獲得銀行新貸款再用于償還民間借貸。簡言之,拆了東墻補西墻。
殊不知就在此時,溫州許多商業銀行為了防范風險,已經開始采取抽資、不續貸或者提高利率的辦法一所謂“還后續貸”已無可能。
有業內人士“馬后炮”說,“實際上他的融資方式不恰當,絕對不適合銀行的短期貸款,最好是股權投資。”
然而無奈的胡福林身上的定時炸彈越綁越多。最困窘時,他甚至一個月要承擔2500萬元的銀行貸款利息。一年的利息就是3億元,試問哪個企業能堅守下去?
手機每天響個不停:銀行五六幫、私底下高利貸的十幾幫。胡福林崩潰了。
2011年9月15日,一筆1400萬元的銀行貸款到期,成為壓垮胡福林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資金鏈徹底斷裂。9月20日,胡福林跑路美國。
——和胡福林一起跑出去的,正是支撐溫州民間信用的擔保體系崩塌的消息。
這無異于雪上加霜。各方金融機構因此更加“惜貸”。2012年1~3月,溫州又跑了60多人,因信貸壓力而自殺的事件不斷。據說接下來的4~6月,隨著新一輪還貸高峰的來臨,“跑路的或許就是銀行行長了”。
溫州銀監局資料顯示,2012年2月末溫州銀行業不良貸款率為1.74%,連續8個月呈現上升態勢,比2011年6月末最低時的0.37%飆漲了370.27%,達到十年來的歷史高位。其中,一家國有大行溫州分行的不良貸款達到20.9億元,居各家銀行之首。
一個電話就能籌資幾百萬上千萬元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業內人士稱,現在溫州的銀行一聽到“永強”(溫州民間信貸危機的重災區之一)就怕,而全國的銀行一聽到“溫州”就怕。“外地商家一聽到是溫州的,都要求先交錢再發貨。”
——溫州民間金融系統真出問題了。換言之,40萬家溫州民企危矣。
方法論
或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正是這場2011年下半年爆發的民間借貸危機,倒逼此次國家層面的溫州“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以前所未有的僅5個月的時間迅速獲批。
“今天,北京確實是一個艷陽天,或許預示溫州金融改革的春天就要來臨。”溫州市金融辦主任張震宇的這條簡短微博發布于3月28日11時57分。
幾小時后,改革的大幕正式拉開。溫家寶總理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設立溫州市金融綜合改革試
驗區。
從高層角度來說,溫州民間流動資本規模大概在8000~10000億元之間,這筆龐大資金如何從地下走到地上,與實體經濟連接,正是此次金融改革的著力點。
而對溫州的中小企業主而言,試驗區能否真正解決民營資本進入金融領域的問題,更是他們最關心的話題。畢竟整個溫州就那么幾十家銀行,而當地有40多萬家企業,很多時候他們根本貸不到款,而另一邊,國有銀行依靠壟斷地位獲利實在太容易了。以至于消息一出,很多溫州人甚至拿著放大鏡一字一字地研讀、推敲具體細則。
看來,關鍵就在于怎么落地。
此時溫州在金融創新領域里,早已比不上擁有新三板市場的北京中關村和上海張江高科技園,甚至連“效仿者”臺州、寧波等城市都趕不上,沒有本地的信托基金,屈指可數的私募股權投資基金幾乎都沒有投本地企業。如何創新?
就在試驗區獲批的第二天,一家全新的公司——韞州民間借貸登記服務有限公司注冊成立。這家由14家法人、8個自然人投資設立的公司,被外界視作“讓溫州地下借貸陽光化”的方法之一。
民間借貸登記服務中心相當于放貸方和借貸方的一個中介平臺,“現階段不以盈利為目的,而是帶有公益色彩的純服務機構。至于運營費用,則是依靠向入場的各種服務公司收取場地租賃費。”
一位知情人士稱,民間借貸登記服務中心本來是政府要辦,但專家討論的結果是,如果政府辦,完全不可能辦起來的。“因為一旦政府直接介入,就面臨借貸雙方需要繳稅的問題。”該人士說,“另外,政府擔心一旦有借款不還的情況,出資人會找政府算賬。但其實投資總是存在風險的”。
除此之外,真正要讓借貸雙方從以前的地下狀態變成主動到服務中心登記,尚有許多難題。比如,作為放貸方的個人往往害怕露富,特別是公務員和官員。而且一旦有利息收入,根據國家法律還要繳納高達20%的個人所得稅。而原來民間借貸因為是地下,所以沒有納稅。
其次,小微企業如果要來這里登記借款,也相當于把企業的財務狀況曝光。現在溫州很多出現財務危機的中小企業,即使政府有資助資金都不敢用,就怕被銀行知道,列為“關注”對象,斷了今后從銀行貸款的路。
第一單背后的聲音
盡管困難很多,登記中心的成立好歹總算邁出了第一步。
4月26日,溫州民間借貸登記服務中心正式揭牌開業。記者在現場看到,人人貸、速貸邦、宜信和攀遠四家貸款服務公司也正式入駐登記中心并開門迎客。
8點30分左右,24歲的胡家強(化名)在速貸邦拿到了5萬元的借款。他也是登記中心開業后完成的第一筆個人借貸。剛剛畢業的胡家強準備開一家實體數碼店,5萬元的借款用來做啟動資金。從登記到拿到錢,他只用了2天時間。借期1月,利息1.6%,抵押物是一輛兩廂轎車。
溫州民間借貸中心負責人徐智潛在接受采訪時說,民間資本的陽光化,一方面遏制了高利貸,降低了借款人的成本;另一方面,放貸人的隱私也面臨陽光化的風險。個人隱私能否得到保護,必然是放貸人在跨進登記中心前的一大疑慮。
那么,如果隱私得到保護,風險得到控制,登記中心就能紅紅火火辦下去嗎?東方打火機的李中堅說,登記中心對一些新生的小企業融資或許有用,但要解決整個溫州實體經濟的問題,無疑需要一個過程。“簡單說,我們做企業的就兩個愿望,一是降息,二是減稅,這才是猛藥。”
顯然,李中堅的想法并非只有他一個有。被溫家寶總理稱為“溫州民間資本代言人”的周德文甚至提出了一個更大膽的設想:既然國家承認民間借貸合法,企業民間借貸的利息就應計入企業經營成本。一旦利息成本計入企業經營成本那么稅收自然就降了下來,企業自然就愿意去登記。當然,周德文的這一建議目前還未得到溫州政府的回應,會不會有回應,沒人能夠預料。
無論如何,成為試驗區的溫州火了。短短一個月時間,拋開國內媒體和地方政府,來自德國、韓國、澳大利亞的媒體或相關機構也都紛紛前來考察,甚至埃塞俄比亞都派人前來參觀……顯然,事隔十年,溫州,再次顫巍巍地站到了歷史的風口浪尖。
事實上,早在十年前,溫州就成為了金融改革試驗區。
2002年8月,時任央行行長的戴相龍到溫州調研5天,隨即提出溫州金融體制改革的設想。當時的方案,不僅提到了這次改革沒有提及的利率市場化,還明確表示允許民間資本成立民營銀行等。
為什么是溫州?
姑且讓我們回溯至1984年,方培林在溫州建立了國內第一家私人錢莊方興錢莊。兩年后,溫州人楊嘉興又開辦了國內第一家股份制私營銀行溫州鹿城城市信用社,以致《紐約時報》曾對此評價:“雀溫州,中國國營銀行的壟斷地位被打破。”
正因為此,從某種程度上說,溫州早已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民營銀行,并實際上執行著利率市場化。然而緊隨方培林、楊嘉興之后,幾十家類似金融機構在溫州相繼誕生。混亂也隨之而來。
1985年秋天到1987年冬天,溫州全境爆發了至今仍讓人不寒而栗的“金融抬會大災難”。
抬會,一開始只是一種民間的融資信貸,有些抬會會主原本也是想學方培林搞私人錢莊。可是常規的信貸效益畢竟太低,馬上有人想到了高息融資。先是小心嘗試,再是大膽擴展,在滾滾而來的金錢與永遠填不滿的欲壑之間,一種近乎瘋狂的金錢游戲開始了。
“在溫州市的樂清、平陽一帶出現的‘抬會事件,涉及兩億多元資金,波及周圍十來個縣。這次事件曾引起一系列的斗毆綁架,甚至兇殺事件,嚴重沖擊了溫州社會的安定。
更為瘋狂的是,為了獲得政治上的庇護,當年還出現了所謂的官會:專為官員而設,入會不必交款,而是先領款,三個月后再少量返回。這種會分10萬元、5萬元、1萬元三種,視干部職務大小而定。一個干部入會,可以帶動無數人來入會。
失去理智的金融亂局,必然帶來整頓。
1999年,溫州不得不對225家農村合作基金會、民融資金服務部以及農村金融服務社進行清理整頓。而在此之前,溫州已于1998年對57家城信社進行了清理整頓。
接下來就是2002年那一次改革。而那一次改革卻在是與非的種種爭論中,無疾而終。溫州金融創新改革至此積下十年沉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