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乃光
一脈清流,在石上流淌,這是我讀王紹榮詩歌的第一直觀感覺。一個人的詩歌竟然是以這樣的意象直接進入我的頭腦,無須歸納,無須總結——在我的閱讀經驗中似乎很少。
我想,這可能得之于他的詩歌所具有的個性。
近些年,我就讀過他的一些詩作。我真切地感覺到了紹榮詩歌中存在的一些基本原素,那就是明凈,那就是真實,那就是充盈。
明凈。這是最直觀的,就像石頭上清澈無瑕肆意流瀉的清泉。紹榮的詩言,是屬于很少雜質的那種。說具體一點,他的詩,是由五谷精心釀成的酒,而不是用來釀酒的五谷,具有詩歌語言的純粹性。他的詩,特別是一些用情很深的詩,讓我想起了讀過的很多唐詩、宋詞。我猜想,紹榮的語言感覺除了先天的稟賦外,恐怕還來自于后天的閱讀——他的青少年時代一定讀過不少古典的中國詩歌。
紹榮的詩作,讀得較早且印象深刻的是《西湖之戀》。我被它所具有的那份純真所打動。“純”其實就是明凈。他的詩,有如石上之水,率性而流,隨勢造形,是一種不假雕飾的真情流露。紹榮的詩歌是柔軟的,柔軟如水,正因為如此,當它像流水一樣從心底流過時,會無意中觸動了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你是在水一方的佳人/在彩云之南在高原之上/你把白族民歌唱得亮了又亮/用溪流島嶼蘆葦村莊/紡織了西施一樣宜人的西湖/山是唐詩堆砌的風屏/水是宋詞流動的神韻/風景是哪方仙人的神來之作/炊煙裊裊鷺鷥翱翔/木船在水中跳動醉人的探戈……/我們蕩漾木舟吹亮熾熱的炭火/品嘗一鍋鮮美的湖水煮湖魚/喝一點低度的梅子酒/趁夜色朦朧穿梭蘆葦蕩……”相信到過洱源西湖的人,讀到這樣的詩句,會有一種不勝驚喜與莫明詫異的感覺,它無意之間觸動的,是每個人心中都潛藏著的那份詩情。
后來,我再讀到了他的很多詩作,我一如既往地被他詩歌中的那份明凈所打動。這是一種柔軟如水的明凈。后來,當有人向我打聽紹榮的身份時,我才驀然間驚覺,此時的紹榮已不是昔日的紹榮,他的角色已發生了很大的轉變:由原來的一介文人(縣報總編)轉而變成了一名政法干部(州政法委辦公室主任),似乎應該是與柔軟無緣了。然而,當我再一次又一次閱讀他的新作,不由得驚詫地發現:紹榮詩歌中的明凈仍然未變,他詩歌中的“柔”一直不變。他的“柔”并不與“弱”相連,而是如那雖柔卻韌的水,繞石而流,讓石留痕,繞心而流,讓心流淚。讀他發表在2010年第八期《大理文化》的組詩《唱給大理的歌》,詩中纏綿留戀的蒼洱依戀之情讓我心扉搖動,久久不能自已,詩人對故鄉大理的熱愛,以明凈如水的語言真情道出,如溫惋的絲絲縷縷水流拂動著人心;再一次感到了他的身份雖然已由“文”向“武”轉變,但作為一個詩人的情愫始終未變,他的心境與詩境,一直保持著“明凈”的那種境界。
真實。我想,紹榮的詩,能夠寫到明凈如石上之水,恐怕與他抒發的感情所具有的真實性有關。他所寫之詩,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他似乎是不屑于為表達情感而去玩弄“技巧”的。他自信于自己情感的真誠足以打動人。正如他在《原本》一詩中所宣稱的那樣:“我原本可以成為詩人/可以寫幾首洛陽紙貴的詩/換來油鹽柴米/養家糊口/我即使多么貧窮/也決不無病呻吟 嘩眾取寵/把真誠的文字復制到蔚藍的天空/照亮人們的眼睛”在大理,像這樣的本色寫作者,應該說還有一些,他們散居在基層,不為人所理解,有的人甚至被認為落伍,但時間自會證明他們的價值。
我這樣說,絲毫沒有否認詩歌需要技巧的意思。因為,好的詩歌,總是以純真的情感打動人的,這應該是詩歌的基本質地,內容決定形式,內容始終是第一位的。天然去雕飾,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只有那些情感虛假的詩歌,才需要拼命借助“技巧”來偽裝、粉飾自己。紹榮在2011年第九期《大理文化》上發表的組詩《寫給我鄉下的母親》,所抒發的對母親的情感,相信每一位人子,讀了都會受到觸發,受到感動。這首組詩,以《病中》、《墳地》、《堅持》、《院落》,寫了一個兒子對母親刻骨銘心的愛和思念。“母親,您在病中/空氣中彌漫著悲傷/發綠的葉脈噙著晶瑩的淚珠/布谷在季節深處低沉地哀鳴/它們代表著我的憂愁……”(《病中》)“我們去看墓地/母親,為您的后事作準備/墳地上長滿青青的草/艷麗的野花在空氣中傳播芬芳/世界充滿朝氣/您生命的春天卻在歲月里流失……”(《墳地》)“母親,這群蜜蜂在您生前就來院落安家/您去了它們依然忠誠地守衛著家園/如今秋天到了蜂蜜熟了/選擇一個月光如水桂花飄香的夜晚您回來吧/我們一起品嘗蜂蜜/這是院落的盛產您生前的至愛啊”(《院落》),讀這些看似平易的詩句,它所寫的東西也是那么普通,但我眼中卻時時含著淚水,我想,這是它真實的品格打動了我的緣故。
正是真實,決定了紹榮詩歌作品的明凈。我想,這種明凈是偽裝不出來的。在紹榮寫的很多詩歌作品中,這樣的詩作比比皆是。如他為《希夷之大理》所寫的長詩《永恒的傳奇》,我原以為不過是一應時應景之作,但當我的目光一落到他的詩句上時,就被他真摯的情感所打動,所吸引了。紹榮以別具的審美眼光和獨到的情感方式,重新解讀了我們耳熟能詳的《望夫云》傳說故事。作為敘述者,他是進入到人物內心,用自己的情感在演繹這一古老故事的。“我這只海里的石騾子已沉淀千年/千年的忠貞之魂把我幻化成海洋之心/我的愛是蒼山上空瑰麗奇幻的望夫云/穿越時空 倒流時光/讓世世代代的白族子女/在蒼山洱海間傳唱永恒的傳奇……”長詩的一開始,作者就以這樣充沛著情感的語言先聲奪人,讓人不得不在受到感染的同時進入故事。真實的力量是巨大的。
充盈。紹榮的詩,充滿了充盈的意象。就像一條清溪,每一粒水滴都飽滿而晶瑩。他的詩,寫的都是日常風景,有的甚至是鄉下最普通不過的物事,但讀來卻令人感到時有璀璨之光閃現。這恐怕與進入他詩中的詞匯,都是原初意義的詞匯,山就是山,湖就是湖,鳥就是鳥,樹就是樹、泉就是泉,很少與象征意義有關。按照語言學家索緒爾的觀點,任何語言符號是由“能指”和“所指”構成的。“能指”指語言的聲音、形狀等外部形態和原始含義,“所指”指語言所反映的事物概念和引申意義。當人類每一次看到大海,發出“嗨”的驚嘆聲音時,“海”這個詞便產生了,這個“海”是具象的。“能指”是等于“所指”的。而當這些“能指”和“所指”相統一的詞匯,被賦予了更多的象征意義時,詞的意義反而鈍化了。太陽可能象征的是領袖,大海可能象征的是心靈。在象征色彩濃厚的詩歌中,我們很難像感受一滴露水的充盈那樣去感受詩歌中出現的詞匯了。這不能不說是現代詩歌的某種悲哀。
由于紹榮執著于對自我情感的表達,他的詩確實不需要象征。他需要的是用一種不使感情失真的明凈的語言來抒發,來表達,來實現他的詩歌目的。例如他寫于久旱之后的《終于》:“終于 蒼山上空烏云密布/洱海亮開嗓子吹起風雨號角/風城的所有建筑伸長了頭頸/它們干枯的身軀渴望天簌的沐浴//起風了 打雷了/朋友的短信像閃電一樣到來/多少天 多少夜/我們企盼的瓢潑大雨就要到來/天空已向大地閃示滋潤的綠燈//我們的心跳像發射火箭一樣加快……”,讀這樣的詩,風就是風,雷就是雷,雨就是雨,充盈而飽滿,不賦予象征意義,因此讀起來不需要猜想。相信讀者會喜歡這樣具有原初本色的語言表達。
每每見到紹榮發表的詩歌,我是在激動而欣喜的狀態下一口氣讀完的,讀來毫不費力,卻詩意滿腹。腹有讀書氣自華,我想紹榮一定是個氣質華貴而少俗氣的人,雖然他已進入四十歲——這是一個很容易失去純真的年紀。
讀紹榮之詩,在清明遲到的紛紛細雨中寫下這篇感言。我想,最好的閱讀應該是作品本身。相信讀者讀過紹榮的詩歌,能同意我寫的一些觀點,我就感到莫大的喜悅和滿足了。
責任編輯 彭瓊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