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訓波
一
冬天的月光從天而降,混合著馬路燈光,給小鎮的夜晚鋪上了一層冷冷的月華。馬路上來來往往的各種車輛很多。國香關了店門,騎上三輪車,加入到車流中。她要到倉庫把明天要賣的小貨拉下來。這是幾個月來她都在做的工作。平時,從店鋪到倉庫要十分鐘的路程,可夜晚因車多人雜,她騎得慢騎得小心,所以要比平時多花出幾分鐘。到了倉庫將需要的貨物挑出來,再把它們整齊地放在三輪車上,再小心翼翼地發動三輪車,返回店鋪。這時,馬路上車輛已經很少了,只零星地看到幾個路人在散步回家。
到了店鋪,父親將那些東西一一地搬進去。然后在關好門,隔著店門,她告別了父親,步行回到家中。說是家,其實是租住的一個居室。到家里,躺在沙發上,她才感覺全身都在發酸,似乎全身的每個細胞都被重力擊打過一般??删驮诶Ь敫邢?、瞌睡蟲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時候,她又打起精神,把錢包里的錢一股腦地倒出來,把那些零票一一平整、歸類,然后數錢,記下。等這些工作做完,時間已是夜下11點了。
月光從窗外探進頭來,打在國香的床上??粗潜”〉囊黄氯A,她的腦神經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睡意全無,往事如潮水般向她涌來。
二
她生在一個大山深處貧瘠的村莊里,家里有兄妹三人,她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姐姐,在她讀初中時就出嫁了,一個弟弟還在上學。
姐姐是家中最勤快的人了。小學畢業就回到家了和父母做農活,那時她還在上小學一年級,弟弟還沒有出生。因為一直沒一個男孩,父親整天都在喝悶酒,稍不高興就打罵母親。當國香讀到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弟弟來到了人世,這讓父親喜歡不已,似乎兒子的出生給他帶來了無窮的力氣,他一改往日閑散喝酒的習慣,開始做起農活來。轉眼,國香就要上初中了,當初中錄取單送到家里的那個傍晚,父親再次喝起了已經幾年沒喝的燒酒。在飯桌上,國香焦急地等著父親發話,可父親陰沉著臉什么都不說,只把國香的通知單看了又看。這是幾十年來家里接到過的唯一一張蓋有大紅公章的通知。那晚,父親沒有作任何表態,這讓國香很擔心。幾天后,母親轉告了父親的意思,不讀書了,回家種地。父親的意思很明確,大姐沒有上過初中,現在家中有了弟弟,讀書那是男娃娃的事。聽到這話后,國香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母親也哭了。
轉眼開學的日子就要到了,國香的心更加焦急了起來。她本想讓姐姐幫她向父親求求情,可想到姐姐也沒有上過初中,她又忍住了。那天吃飯的時候,全家人才發現國香不見了,這可急壞了母親,只有父親無動于衷。媽媽和姐姐都走出家門,呼喚著一路尋找。那個夜晚,國香躲在自家房后的一堆草垛里,她看著媽媽和姐姐在焦急地尋找著自己,多少次她都想出去,告訴她們,可她最終還是忍住了。后來她聽到父親喊叫她們的聲音,父親喊道,你們回來,不用再找了,一個丫頭有什么好找的。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她就感到有人來了,在冷冷的月光下,她看清了那是媽媽,她撲到媽媽的懷里,大聲哭了出來。后來姐姐說,只要你用功讀書,讀出本事來,姐姐就為你向父親求情。就這樣,因為姐姐的求情,她才上了初中,也就是從那時起,她再也沒有和父親說過話。第二年姐姐出嫁了,姐姐雖然出嫁了,可每過個把月,就會回家一趟,每次回來都會塞給國香一點零花錢。初中三年,國香更加勤奮了。想著通過自己的努力,走出大山,走出父親的視線。中考后她毅然報考了中專,雖然她是那樣地想上高中。
國香的中專是在省城讀的。中專一年級的時候,國香因初次到省城那樣的大都市,是連學校的大門都不敢隨便邁出,生怕把自己弄丟了,她每到一處都仔細認真地記下周圍的特征,免得讓人笑話。出校門,總是有伴的時候她才出。那城市的高樓比村里的樹還要高,路上跑的車,比村里的牛羊還多。那時候她去得最多的是圖書館,晚飯過后,人們都去找朋友找老鄉去了,她一個人到圖書館里讀書,到圖書館里讀書的學生并不少,看著他們,她覺得這個世界上和她一樣的還是挺多了,想到這心里便暖暖的。到學校的第二學期,在班主任的幫助下,她就和班中一名女生承包了學校的環衛工作,連假期都不能回家。有了這份工作,家中就不用給她寄生活費了。
班中有一個名叫冬梅的女孩,是國香進校兩年多來交上的最為知心的朋友。冬梅家有錢,但她絲毫沒有看不起國香的意思。
那時候,冬梅也是第一次到那樣大的都市,感覺什么都是新鮮的,什么都想試試。周末她和姐妹們到酒吧唱歌掙錢,假期里她留在城市到外企打工。父親知道后連忙到兒女的身邊,告誡要把心思花在讀書上,掙錢的事一律不準參與。她在父親面前表現得唯唯諾諾,告訴父親自己要開始自考,說如果這樣的話,等中專畢業的那一天,她就可以拿到兩個文憑了,讓父親聽后心花怒放起來。父親回去后,冬梅才想到自己和父親說的話是有道理的,現在就開始自考,等中專畢業后就能拿到專科文憑了。于是和國香商量,兩人一起報名參加了??谱钥?。中專畢業前一年,冬梅看著國香整天忙著掙錢,于是在她的一再攛掇下,兩人合伙承包了學校的一個小型超市。說是合伙,其實出錢的只有冬梅一個人,國香明白冬梅的心意,暗下決心一定要多出力量,把這個超市生意做好。
三
三年時光轉眼就過去了。這一天中午,當國香站在村口,看著已經三年沒有回來的家鄉,她的心里充滿著難言的喜悅。家鄉的山水容顏依舊,溫暖的陽光下,輕風徐徐吹來,像母親的手溫柔地拂過國香的臉。她想到自己的母親,快步走回家中。三年來,她基本上都是在學校搞勤工儉學的。一進家門,就見父親坐在院子里在吸煙筒,看到她回來,父親的眼角亮了一下,然后就轉過身去。但國香已到嘴邊的話還是飛了出去:“爹,我回來了。”父親沒有作聲。母親聽到女兒的聲音,從廚房里跑了出來。接過她手里的行李,拉著她的手進了家門。國香眼里突然來了淚水。走進她的住處,那里已經被母親收拾得非常干凈了,里面的擺設一如她當初走時那樣。她坐在床上,心里充滿著幸福的疼痛。
都幾年了,父親還是不原諒自己!想到這,她畢業還鄉的喜悅逐漸被一種傷心所代替。
媽媽走出去給她弄吃的去了。這時只聽媽媽喊,她爹,給孩子殺只雞吧!聲音未落,就聽見媽媽抓雞的聲音??筛赣H沒有任何反應。
你沒聽見嗎,她爹?
誰讓你殺雞了,那是留給兒子回來吃的!父親冷冷的聲音傳進國香的耳朵。她的眼淚又下來了。
她走出家門,到門外轉悠。村里許多人都出來看她。這時的她已是一個出落得非常漂亮的大姑娘了。村里那些人看到她都認不出來了,都遠遠地看她,一些年輕的男孩子,還向她吹口哨,她在他們的注視下沿著村口的大路走去。踏在當年不知走過多少次的路上,一種熟稔感油然在心底升起。她走到路邊的一棵大樹下坐下,眼望著遠方,想起了幼時的許多事情來。
不知過了多久,就聽見媽媽的喊聲,她應和著走回家去。到家里才知道媽媽已把吃的弄好了。是一碗面條。媽媽慚愧地和她說,過幾天弟弟就回來了,等他回來再殺雞吃。
那些天,她在家中等待分配工作。等待是一種焦心的期待,是一種對未來無可預想的期盼。等待固然讓她感到不自在,更讓她不開心的還是她的父親。從上初中開始一直到現在,已經整整八年過去了,他依然對她不理。想到讀書時,自己所吃的苦頭,再看看父親,她有時真想一走了之,永遠不再回來,可看著母親,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丶业牡谖逄?,她就央求母親帶她去看姐姐。母親看了一眼父親,不說話,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國香的要求。
姐姐出嫁在一個叫花村的地方?,F在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姐姐是在國香上初二那一年出嫁的。國鄉去過一次。到姐姐家,當年破舊的正房已經修葺一新,青磚白瓦,院子里栽著幾盆蘭花。一群雞在自由漫步,一只小狗在搖著尾巴。耳樓是全新的,是姐姐嫁過來后新建的,分兩樓,上面裝糧食,下面是牛圈??催@偌大的庭院,國香真為姐姐感到高興。
當太陽落下山崗,姐姐趕著牛羊回家來了。大老遠就聽見姐姐的聲音,國香迫不及待地沖出去迎接。姐姐也是老遠就看見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自家的門口,心中已猜到幾分了。走近了,才看清姐姐身上背著個孩子,身邊還走著一個男孩??吹侥悄泻?,國香走過去想抱他,可他卻躲在了媽媽的背后去了。
姐姐回到家中,把牛羊關進圈里后就忙著開始殺雞做飯。
這是一個多山的所在,所不同的是,這個村的周圍都栽滿了核桃和水果。日子甚為滋潤,姐夫到一個親戚家幫忙去了。
第二天,母親回家去了,國香則留在了姐姐家。
在姐姐家呆了三天后,國香回到家中,一路上還想著應該有工作的消息了,可等來的卻是讓她措手不及的消息。那一年,大中專畢業生開始實行逢進必考的競爭上崗制度。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心里突然就沉重起來,有種說不來的委屈,似乎是命運在和她開玩笑,又似乎是時代在和自己開玩笑。上小學的時候,她之前一屆還是五年制,到了她們就是六年制,中專也是,前一屆還分工,到她這一屆就要競爭上崗了。但想歸想,她只能參加考試了。
父親聽到國家不再分配工作了,就大聲罵國香,說她不聽自己老子的話,要是不讀那個中專,她早已是當媽的人了。你看現在讀了那么多年的書,得到什么啊?除了花了許多錢,長了一把歲數,還讀到什么??!父親越罵越來勁。國香聽著父親的吼叫,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母親挨在她身邊為她拂去眼淚。
四
那一年,國香參加了事業單位招考,可在面試那一關中,她失敗了。為了明年繼續考試,她到一個村鎮小學代課。那時,弟弟已上初中,她開始承擔起弟弟的生活費用。一個月就幾百塊錢,她省吃儉用,把大部分錢都給了弟弟。
和她一起到那所學校代課的還有一個復姓司徒的男老師。初到那個地方,許多老師都向他們投來了不屑的目光,她感覺到自己和他們的格格不入,特別是發工資的時候,他們兩個都是最后去領的。
“太小看人,不就是多領著幾百塊錢嗎?要說教書的本領,還不知道孰優孰劣呢!”一次在領取工資回來的路上,司徒憤怒地和國香說道。國香聽了只是苦笑。
“司徒老師,還是少說幾句!”國香說完,和他道別,轉眼走進了她的小宿舍了。看著她長發飄飄,轉身邁進宿舍的背影,司徒突然心中一動。那以后,他就經常到國香的宿舍里來玩了。
兩年后,司徒終于如愿以償地成為了一名公務員,而國香依然沒有結果,無奈之下她只好找司徒商量。司徒建議她辭去代課教師,到社會上找事做。打工吧,工資都普遍不高,自己創業吧又沒有本錢,這可難倒了國香了。你可以找家人啊!其實國香是知道的,司徒家是有錢的,但既然他不開口,她也就不好要求他了。那幾個晚上,她失眠了,她一直在考慮著自己能做什么。當年在省城讀書的時候,她曾在一家苗圃公司打過零工,可想到家中父母已經老了,到那么遠的地方,不合適,到縣城打工吧,她又實在不愿意,打工這事她已經經歷過了,薪水不高,卻要忍受著老板的冷眼??粗鴦e人的臉色做事情,是她所不情愿的。
司徒的建議倒不錯,但自己又能開什么店呢?這些問題讓她幾夜都不能睡好覺。打電話去問同學,大部分都選擇打工了。實在想不出什么所以然,她決定到姐姐家了。
在姐姐家小住了些日子,姐姐已經答應借給她錢,只要她決定了開店就給她。有了姐姐的這句話,她松了口氣。幾天后她揣著姐姐給她的幾千塊錢來到了縣城,她先要在這里看看市場。
五
她最先做的生意的賣水果。鋪面很小,幾十平方。她本想著鄉鎮基本沒有水果在賣,她找到了一個商機,可水果才擺了幾天就開始腐爛了。開始的時候,司徒還打來電話,問她生意如何。她只說還可以。那邊說做生意只是權宜之計,更多的還是要把精力放在考試上。末了他還不忘說愛你一萬年之類的話。
幾天下來,腐爛的水果比賣出去的還多,晚上她關了店門,跪倒在水果前,傷心地流下眼淚。那天是小鎮的街天,她早早就開了門,擺好水果攤后,突然想到還該擺上點什么,這一激靈,她就跑到一家大點的鋪面,買來些糕點什么的。一天下來,糕點全都賣完了,可水果依然沒有賣出多少,只是腐爛得更多了。夜晚,狹小的鋪面,昏暗的燈光,那些散發著臭味的水果無辜地躺著,國香坐在一邊,突然感到孤獨。打電話給司徒,說在開會!她看著水果多想大聲哭出聲來。
生意不好,可把國香急壞了。要知道那點生意的本錢是姐姐借給她的。司徒知道后經常來電話安慰她說,沒關系的,做生意只是一個過渡。還說如果生意真失敗了,那就用他的工資來還吧。聽到這話,國香心里又來了激情。一個月后,她把水果都處理了,專賣一些文具,生意逐漸有了起色。那時候,她也經常到別家店里看看,發現那個小鎮的店,幾乎沒有什么專賣店。后來一個老板娘告訴她說,在鄉鎮做生意,服務的都是老百姓,專賣幾樣東西,那就意味著自己將自己潛在的顧客范圍縮小了嘛。是呀!回來的路上,國香一再回味著那個大娘說的話,覺得有道理。她只開文具店,那么顧客就只有學生和一些工作人員,老百姓基本不可能來買,而鄉鎮上購買力最強的卻是老百姓?。∠氲竭@,她激動不已,立刻打電話給司徒,司徒聽完后只說,你還真想做生意?。∧氵€是要把心思放在讀書上!說完就掛斷了電話,國香愣在那里,突然感到司徒變了。但她顧不了那么多了,當天就到城里進了許多貨,大有將她的那個小店開成個“百貨店”的架勢。貨的種類多了,她的生意也逐漸好了起來。
生意雖然有了起色,但那一年她的考試再次亮了紅燈。知道國香考試失敗后,司徒和她電話的時間越來越少,偶爾國香打電話過去,司徒只說,工作太忙了。
后來的一天,國香收到司徒的短信,說分手。國香把那條短信讀了又讀,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回了短信說:好!那一晚,她一個人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這是她早就想到的結局了。其實,司徒并不喜歡她做生意。開始的時候,他一直希望國香通過參加考試,成為國家工作人員,但幾次考試,國香都失敗了。這讓司徒很失望,所以他成為公務員后,他就漸漸地遠離了國香。那個短信發出去后,國香換了手機號碼,燒了所有有關司徒和她的照片,然后關了店門,到姐姐家小住了幾天。
從姐姐家回來,她回到家中,給父親買了幾瓶好酒。父親裝作沒有看見似的。吃飯的時候,他終于開口問起了國香小店的情況,這讓國香多少有些受寵若驚,激動地哭了起來。那個晚上,國香躺在家里,睡了一個幾年最為安穩的覺。
一年后,她離開了那個小鎮,回到自己的家鄉小鎮,她準備在那里開個批發市場。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的時候,父親說,好,只要你開起來,老爹就做你的幫手。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