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活出發

劉劍波

我近來的小說都是寫自己真實的生活，我描摹它們在陽光下的身姿、呼吸和聲音。我將之稱為“從生活出發”。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我的《搭訕》（《當代小說》2012年第4期，《小說選刊》2012年第5期），小說的開頭部分完全是紀實的，就像新聞報道，它提供的是一段道路，然后讓你從這條道路上起跑、飛奔。其實這方面的例子很多的，比如大仲馬的《基度山伯爵》就是取材于報紙上一則社會新聞。這又涉及到小說的可能性問題。小說到底有多少種可能性？我的回答是，生活有多少種可能，小說就有多少種可能性，但是從生活出發，是小說永遠不可能改變的可能性。我想，如果我們將我們經歷的每段生活都能寫成小說，那么我們將會獲得多少寫作資源啊。

從生活出發，這其實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所有的文學教科書都虔誠地告訴你，寫小說一定要從生活出發，一定要源于生活，寫你的生活經驗和由生活經驗引發的思考，總之，生活是小說的基礎。生活是粗礪的大地，而寫小說就是全身心匍匐在大地，緊緊擁抱大地。這其實是一件寂寞的事情，而且匍匐在地上很難看到遠處的景致。因為我們會覺得，這樣匍匐在地，無論如何不能讓我們產生高瞻遠矚、遠見卓識，更遑論對歷史、時代、生活擁有超乎常人的認識和感知。這往往讓人沮喪，失望，對自己的理想產生懷疑。懷疑之一就是，如此，能寫出那種真正療救人思想和靈魂的小說，寫出那種在經驗上達到天人合一、大化自然的美的境界，具備神性的氣質的偉大小說嗎？偉大的小說不應該是貼近地面的，而是應該高高飛翔的。于是我們站立起來，拍拍膝蓋上的泥塵，探身虛無的天空，做出飛翔的姿勢。我們沒有想到，就在我們站立起來的那一刻，小說就背叛了我們。我們僵硬在半空中，我們與現實的距離越拉越大，我們越來越遠離憂患和民生，我們變得精神萎頓，視野狹小，消失了良知、氣節、道德和勇氣。李敬澤有一次在談到小說的至高境界時說，我們是得有理想，但問題的難度在于，懷著理想，一個人還是要過不夠理想的生活。我們都知道偉大小說的高度在哪兒，但知道了以后還得從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開始寫起。同樣的，天人合一也好，療救靈魂也好，寫小說時終究是要落實到塵世，落實到我們的生活，這是最難的，是對小說家的真正考驗。回到常識，這是我對自己的告誡。回到常識，就是回到自己的生活，回到活色生香的塵世，回到我們的生存狀態，回到對現實的真實面對。近年來我嘗試著這樣去做，并寫出了讓自己滿意的作品，比如《永久牌自行車》（《作家》2010年11期）、《悄悄蒙上你的眼睛》（《山花》2011年10期）、《是誰在深夜悄悄說話》（《山東文學》2011年10期）、《姚瑤》（《山花》2012年第8期）。

最后，我想簡單談談這篇《讀書班》。它完全取材于一段真實生活。當我開始寫這篇東西的時候，甚至不知道我寫的是新聞報道，還是小說。我忽然想到，也許一篇好小說就是紀實和虛構的完美重疊，但你必須花力氣，老老實實地將兩者重疊的縫隙粘合好。有朋友說，這是一篇寫欲望的小說，但我覺得寫現代人的人格分裂更妥切。現代人不再聽從心靈的召喚，身與心是分裂的，這導致他們精神游離和迷芒。在現代人看來，現實總是虛假的，只有夢境才是真實的，只有在夢境里才會活得踏實。小說的結尾，子軒其實并沒有送趙思楠回家，那是他在聽講座時夢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