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五首
◎ 陳東東
詠嘆前的敘述調
碼頭高出岸線一小截
推單車去趕渡船的郵遞員
要稍稍拎一下生銹的把手
這表明春江聽從了季節律令
濁流上漲,繁忙像汽笛
噪音解散著煙塵那滾滾的
黑制服編隊。接著是輕微卻已經
明顯夸大的坡度,一直到江心
好讓單車性急如大獵犬
向下疾沖……郵遞員跟上
一路小跑,他的形象
十年后又一次沒入船艙油污的
晦暗,已變幻成一個
黝黑的支局長,跨坐著摩托
如騎上了常遭罰款的命運虎
過江是他的一次暫歇。渡輪貼上
對面碼頭橡皮胎護沿時一陣
輕顫。他趕緊又啟動
他剛剛瞇縫眼看到的那葉
柔軟的船帆,也趕緊化作他塑料
頭盔上搖擺的翅膀,追隨疾馳
猶豫地掀動……景象在
加速度后面合攏,立即就成了
過去籠罩的石頭廢墟,而迎面
更朝他撲來的道路,則是他
十年前投遞的掛號預約函
仿童話
看上去像極了語言的圈套:舉一
反三的亞馬遜鸚鵡在時間里
跳騰,似乎說——這樣
又似乎說——那樣……閃爍著
熒光的黃腦袋扭轉,忘記了曾經
這樣那樣的低啼和長鳴
它綠色的小嗓子被鎖于句法
它掀動求偶激情的翅膀如兩截
霓虹,邏輯地短于
為求生存而橫貫天際的馬拉松飛翔
然而它嗅及、并很快聽說了
一頭香味豹發出的邀請。香味豹
不言語,如同不上足發條的
鐘,隱藏期待,在每次錯失里
——蔭深處暫緩機心的呼吸
卻要比學舌更加討喜歡
這誘引分泌暗示的春宮,跟
日光浴女郎偃仰間分泌的春宮暗示
一樣會入迷,會架構起
氣味虛線勾畫于空無的陳倉暗道
看上去,那已經是十足的儀式陷阱
亞馬遜鸚鵡攜帶被剪掉一截的
自我, 欺瞞著奔赴
(靠斑紋玫瑰)
正將它欺瞞的芬芳鴻門宴
——當是時也,香味豹只需
奪分秒一躍,肯定就咬準了半空中
以詩寒暄的喉管
……吞噬一番后
吐出的骨骼和羽毛會怎樣呢?
寫給DoDo。她說夢不屬于個人
七塊門板就像他度過的任何七天。
他純粹的一生,在每個七天里循環周行,
直到輪回將他變成了另外的他,
繼續在月升時上緊門板,月落時卸下、
打開,讓擺放煙紙和松香的木柜臺,
正對不變的青石棧橋。棧橋外水霧
彌漫浩淼的世界盡頭。
他總是在柜臺后
遐想到瞌睡,被蒼蠅盤旋的核桃腦瓜里
盤旋著蝴蝶夢,招引追逐鱗翅目幽靈的
標本采集人。——洲際旅行者不期而來,
胸前一架足以攝魂的數碼相機,
代替了腰間捕風的尼龍網。鏡頭,捉影,
卻剛好把悠久的現實之蛹
幻化作翩然。
這讓他迷惑——自己是否醒來過一次?
他的渙散,則再次以猜測聚焦疑問,
打聽世界中心的消息。“那不過是一間
“普通書房”(鏡頭被旅行者縮回相機,
如同夢出竅,試探了星空又重返黑暗)
“一盞白熾燈,收斂語言和
“真理之光。
“在那里月升,接著月落,——典籍
“因為被反復翻閱,獲得了循環周行的
“結構……”他聽見他正在喃喃自語,
七塊門板和他的木柜臺,遙相對應世界之
空:“這設定于書房里攤開的典籍,其中
“詩行——全都在一次瞌睡里寫就……”
無解理
(寫給50歲)
每當此刻,他托起水晶球
讓一束平射的黃昏之光
透過西窗刺入
將虛空抽象為抽象的虛空
天象就會為之轉折,如那束
光,并未受阻
卻折轉靈視
升起星夜墜落了詞
室內劇里,有一個相反的此刻
逆行——水晶球迎向
透明對面刺入的光
一無充注也充注著一切
風,正吹,吹彎世界的意志和
照耀。未卜恰是尋常的運程
每當此景,他裂碎水晶球
沒有誰會去理解無解理
新疆
這樣的一天。他感到
夕陽淪落依然提汲已逝的清晨
凈水杯里,世界之初一動不動
如果,他心想,沒有誰在意
行星自我輪回的曲面
那也就沒有誰重返往昔
推開窗他看見
樓下的市場街通向郊區,直到
純粹光芒純粹幽暗的無視之境
世界之初依然轟鳴然而寂靜
于是他返身拿過那杯水
愿意用每個未來的這樣一天
換喚第一次想起新疆之前的此刻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