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民安



繼梳理中國30年當代繪畫史之后,民生現代美術館特別推出架上繪畫系列。“開放的肖像”作為開篇之首,已正式展出。聚集了眾多藝術家作品的展覽,似乎卻只討論了一個問題,即如何畫一幅肖像畫,如何讓肖像畫再次成為討論的焦點。中國的肖像畫直至上世紀80年代,都是寫實占據著主導地位,《父親》的出現達到了一個巔峰。今天,肖像畫由清晰到模糊,再到變形,直至消失。那么,我們還需再畫肖像畫嗎?
中國在上世紀80年代末期出現的肖像畫,恰恰是針對著這個《父親》的。“父親”在此有雙重意義:既是作為個體的父親,也是寫實肖像畫這一藝術門類的“父親”。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肖像畫,就是要“殺”掉這個作為寫實原則的“父親”。起初,這種“殺戮”也是通過變形的方式來進行的,但這是輕微的變形:劉小東使身體發(fā)生褶皺從而將顏料凸顯出來;方力鈞將嘴和臉等器官進行夸張,從而讓畫布和人物的比例關系失調;張曉剛對人物進行幾何線條般的冷漠處理,從而讓人物變成一個機械般的瀕死之人—他們都放棄了逼真的原則,并且將繪畫行為表達在畫布上。這些毫不掩飾自己繪畫性的輕度變形的肖像,這些兼具夸張和收斂、爆發(fā)和壓抑、熱情和冷漠的肖像畫,就同羅中立那個試圖照相般地繪制出的客觀《父親》區(qū)分開來。但是,無論是方力鈞的空虛光頭,還是劉小東無聊的年輕人,抑或是張曉剛沉默的中年男女—他們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圖像差異—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將畫面引向人的深度,引向人的內在性。肖像面孔的底面總是有一個不可測量的人性深淵。在這一點上,他們同羅中立的《父親》并無差異。他們之間的不同,不過是人的內在性的不同,是人性內容的不同:要么堅韌,要么頹廢;要么無聊,要么恐懼—這些畫都是對人的存在狀態(tài)的表述和再現。就此,人們仍舊將這類繪畫稱作現實主義—無論這個現實主義前面加上怎樣的定語。
方力鈞、劉小東和張曉剛主宰了20世紀90年代的肖像畫。或許,這是肖像畫充滿表現力量的短暫爆發(fā),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爆發(fā)。時間飛快地將肖像畫推進到另外一個狀態(tài):在新的世紀,肖像畫幾乎看不到肖像了。我的意思是說,肖像畫盡管還存在,盡管還有許多畫布將人作為對象,但是,畫布上的肖像沒有深度了,沒有內在性了。肖像背后并沒有存在的淵藪,它重新回到了自身的表層符號學,肖像變成了有關肖像的符號,但這是一個高度變形的符號。
藝術的變革,總是以厭倦開始。人們對漫長寫實繪畫的厭倦,對真實性的厭倦,對圖像的厭倦,對繪畫再現功能的厭倦,導致了今天圖像的崩潰。肖像畫在今天的命運,就是肖像崩潰和瓦解的命運。或許,這種崩潰,并不意味著肖像的不存在,而是意味著,寫實的肖像不存在了,肖像的內在性不存在了。今天仍舊存在著肖像畫,但是是沒有肖像的肖像畫。既然不再是記錄一個活生生的人物,既不展示他的外在性(寫實),也不展示他的內在性(通過外在性面孔來探索內心存在),那么,今日肖像畫的意義何在?畫布上的肖像的意義何在?
或許,在畫布上,肖像本身并沒有被當成一個人來對待,而是被當成一個繪畫客體來對待。這樣,人們實際上就破除了肖像畫和靜物畫或者風景畫的差異。它們都是物,都是繪畫的客體。這樣,畫肖像就不是去畫一個人,而是去探討如何畫一個人;不是去表現這個人的所有存在性,而是去探討這個人被表象的所有可能性。如何畫一個人,較之畫出怎樣一個人更為重要。這是當代肖像畫的一個重要轉折。在此,肖像不過是繪畫的嘗試手段。肖像畫的目標是繪畫本身,而不是肖像本身。因此,我們能看到,盡管畫面上出現了很多有名有姓的真實人物(這正是古典肖像畫最經典的特征之一),盡管這些真實人物非常地確定,但是,藝術家通過對這些肖像人物的改寫和重構,聚焦于局部片段,使之發(fā)生細微的變異,并將其置于一個特殊的情景中,從而去探討這些圖像和原型的差異性,探討繪畫的可能性,甚至更準確地說,來探討繪畫表象的不可能性。就此,這些人物既不是被用來紀念的,也不是被用來探索的,更不是被用來表現的—他們是中性的客體,是沒有激情和欲望的布面木偶;他們被抹去了深度而成為圖像的符號祭品—人們在毛焰等人的作品中會發(fā)現這一點。另一些人不斷地讓畫中人物指涉另一幅畫中的人物,不斷地讓畫中人物在畫一個人物,從而將畫中人物永遠禁錮在畫面內部,使他變成畫布的囚徒,而不是內心的囚徒—人們在王音等人的作品中能夠看到這一點。還有些人不斷地將畫中人物置于一個超現實的境況,讓畫中人處在一個同他人或他物的奇怪的連接狀態(tài),將他置于一個圖像學的詭異關系中—人們在王興偉等人的作品中能夠看到這點。
還有大量虛構出來的非現實化的人物肖像,它們只是看上去是個肖像,或者說,藝術家并不是在畫肖像,而是模糊地意指著某個肖像,這與其說是對肖像進行編碼,不如說是對肖像的解碼。對,今日的肖像畫就是在解碼肖像—這也是對心理深度和自我認知的解碼。一旦肖像的記錄神話自我破解,它的各種禁忌被打破,它就最終成為一個繪畫的實驗場,人們可以在畫布上隨心所欲地畫出各種各樣的肖像。就肖像畫而言,如果人們對藝術家們還有什么要求的話,那么這唯一的要求就是讓人在畫布上死去。
人們可以將今日中國的肖像畫看做是杜尚的轉譯:今日藝術家的工作,仍舊屬于“翻譯者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