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
那一年,我下鄉已近兩年。“四大累”里除最后一累外,拔麥、脫坯、挖河都做過了。兩年,已具備返城資格。可我父母是那種最沒“路子”的知識分子,社會交往稀少且限于同類呆人;我又近視,當兵無望,招工也只能是“壯工”一類。連某翻砂廠都挑挑揀揀不愿要我。面對此情,我倒沒啥焦慮,心說這輩子就在鄉下過完算了。娶個漂亮媳婦(這我有目標有把握),蓋四間磚房,圈個院子,養條狼狗,夏天還能在水庫里游泳,高興了就把那幫市里的朋友招來玩兩天(我插隊在市遠郊),這也不比在城里當又糙又累的壯工差哪兒去。況且,那時我已自學了針灸,捻、提之手藝,和對經絡、腧穴理論的熟稔,直逼專業水平。日后,混上個輕省的赤腳醫生,當亦非難事。
可我父母不這么想。照說他們生在鄉下,念書工作才進城,但提起農村,就跟提勞改隊差不多。怎么把我“辦”回城,找個說得過去的事做,是他們全部心思所在。春節我探家,某日爸爸帶來一中年人,說是要點撥一下我揚琴。我認真敲了一段由錫伯族民歌改編的獨奏曲《世世代代銘記毛主席的恩情》。這曲子問世不久,難度較大,那人聽后頗滿意。在考了我一通樂理知識后,他又掏出一盒校音器一支支吹,試我的“耳音”。最后,他點點頭說這小伙子還行。我正等著他點撥呢,那人卻要起身告辭。我爸忙拿出一頂棕色長毛皮帽遞上去,紅了臉說:“可不是專意送您禮,天這么冷,讓您……”這種皮帽在當時是時髦高檔貨,也很難買到。為搶“許大馬棒帽”,小流氓們馬路上動插子的事常有。那人并不過分推讓,拎上它走了。
我若有所悟,忙問爸媽:他要招我到文工團?媽說,比文工團還好呢,拖拉機廠要一敲揚琴的。聽罷我有些恍惚。知道父母事先不告我,是怕考不上我受刺激。我心里略微一酸。想想從小學起我就不斷搗蛋惹事,讓二老傷了那么多回心,而此番結果畢竟有一大半兒是靠自己的手藝換來,感覺又很踏實。這個春節過得頗“隆重”,家里一年的肉票(副食供應券)悉數用盡。我說這至于嗎?媽說:“怎么不至于?悠悠萬事,惟此為大。我們一年不吃肉要什么緊,現在不是有‘植物肉嗎?報上說也很有營養的。”開春,我回村辦了返城入廠手續,在“愛好與特長”欄里小心正楷寫上“揚琴。有獨奏水平”。為祝賀我好運天降,叔叔把他排了三年號才輪到的“鳳凰”車票都送了我。這樣,我成了拖拉機廠的車工。工余時間在廠文工隊排練、演出。
我師傅名叫高坦,約二十六、七歲。他是從“天拖”(天津拖拉機廠)過來的。這號“援建”工人,我們廠有200多位。高師傅肩寬體長,一團絡腮胡子刮得煞凈,讓臉白里涌青。那雙長眼睛卻稍稍穩住些他的英氣,看上去又強悍又文雅。這相貌真讓我自卑。和我一塊兒進齒輪車間的徒工一共12位,其中3個小妞長得頗可細看。不幸她們卻被分到3個粗漢手下,讓人痛心又放心。憑我少年時代就有的經驗,推己及人,我理解也能體諒高坦的失落及對我的一臉漠然。——咳,我感到特別對不住他。還沒怎么共事呢我就他媽的犯了“錯誤”!更糟的是,此錯誤還只能由車間黨政人事頭頭們擰成一股繩幫我“改正”,我冤大發啦。可再想想高師傅,比我還冤,我心里更加不好受。頭兩月,我是規行矩步以屈求和,長這么大,頭回人前顯“壇”。由于心情不好,每天下班后,往單身宿舍床上一躺,想的竟是在鄉下的種種美處。一個健康快活的村姑,此時變得燦爛無比。我為她寫了30來首詩,五言七言半格律自由體全有。在詩里,我把那村子想得比孟浩然串門兒的地方還美。寫得我眼淚差點上來。
漸漸高坦對我的態度有些變化,但仍是話極少,只說必須說的。別的徒工已和師傅好成一疙蛋了,飯菜票扔在一起,個人工具柜的鑰匙彼此擁有(在工廠,這是感情親密的象征),廠休日還一起到市外炸魚打鳥淘古錢。對此,我說不上羨慕,只是想與師傅關系正常些就好。我發現,高坦不是幾乎而是根本沒有朋友,一臉冷傲,獨往獨來。即使與同來又喜歡抱團兒的天津人也很少過從。齒輪車間的青年工人分幾“撥”兒,相互蔑視彼此拆臺。車間的頭兒們對此似乎各有所親,更助長了這股邪氣。當時拖拉機廠有三個熱門兒車間,即底盤、裝配、齒輪。有人說除非干部子弟或“路子”更沖者,一般人根本別想進來(即使那些被工廠占了耕地,理直氣壯“農轉工”的坐地戶,也只能進鍛壓和鑄造車間)。我想,這幫小子是把他干部老爹那套操蛋權術都帶到工廠里了,心下多有不屑。這幾撥兒人雖互不買賬,但在對高坦的態度上卻很一致——既看重又仇視。高坦沒礙著任何人,那么所恨的,就是他的與眾不同,舉一小例:每天下班后大家洗澡,互相開生殖器的玩笑是永不厭倦的固定節目。可高坦非但從不附和,連笑也不笑。弄得大家比他還別扭。就我接觸的事實而言,我至今不相信什么工人的“樸實”、“大度”。中國人該有的壞毛病,他們一樣也不缺。比我現在置身其中的“文人圈”,彎彎繞繞一點不少。就為這,我對高坦陡添敬意。他的獨立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太不容易了,他本可從眾而不付代價。想到這一層后,我更加主動和他相處,彼此間關系又有些發展。
記得那天星期三廠休,高師傅可能實在無聊,就到了我宿舍。我正躺著翻一本已看過多遍、發黃變脆的、“有嚴重問題”的1957年7期《人民文學》(此刊是我下鄉時從一農民家找到的。這家人全綁一塊兒識字恐不過三千,卻有十幾本過去年代的《人民文學》和《蜜蜂》,比較奇怪)。高坦看到我手里的雜志有些驚訝,“你還看書?”這話教我窩火。我心說,我“還”看書?我看過的書你可能都沒怎么聽說過!我當時特別懊喪手里拿的不是《靜靜的頓河》,至少也應是本《吉檀迦利》啊。但我沒敢流露,就含糊應了一聲。他問我最喜歡這里哪篇東西,我想他是看過這期刊物的,就想試他一下,“《美麗》”。高坦略一頓道,“你還能看出好歹,不過還是嫩點,這里面最好的應是宗璞的《紅豆》。”聽罷此言,該我驚訝了。我感到我們之間的氣脈已被宗璞點通。我甚至有些醉乎乎的。接著高坦為我背了一段主人公齊虹的“哲言”,我一時忘情,指出他小小的出入。他沒有不快,只是翻開書訂對了一下。
那天下午,我們一起下了飯館。我從18.5元的工資中拿出三分之一,要了蔥爆肉、燒茄子、花生米和啤酒(這是給我記憶最完整的一頓飯)。晚上,高坦有了談話興趣,并看了我剛寫的一首律詩:“偷生燕趙地,寒鶴倚衰林,殘英猶在目,秋風已吹心。淅淅添淚眼,陣陣暮云深,悵望東天月,長嘯欲損神。”他說我素質還好,只是缺乏骨力。那時我還不知道“骨力”這詞,就痛快說我本不在乎別人鼓勵不鼓勵。高坦為我寫下骨力二字,讓我又尷尬又欽佩。當晚,我平生頭一回失眠,我興奮呀,就盼著快點兒天亮上班見我師傅。我躺在床上胡亂思想,最后落定到一點:盡我所能幫高師傅牽線把那位最有氣質的女徒工“拍”到手。
那年月,誰要是懂“文學”,小資情調濃,誰就是我心目中的高人。雖然我有幾位朋友已自學攢成了收音機,正開始往電視那兒逼;還有的學會了打“阿爾巴尼亞式”沙發家具,但在我眼里他們仍是不“高級”。現在想,我是深染了一個種族的某種病態。高坦“懂文學”,且趣味醇正,這等人當時很少,卻偏偏叫我遇上了,而且是天天見面的師傅,真像做夢呵。那年“七·一”社論有這么一句,道是“堅冰已經打破,航道已經開通”。這類意識形態套話已讓人麻木,但不期然中它卻為我彼時心境定了一錘之音,讓我痛快大了。某日我聽師傅講了海涅的詩,特別高興,我一氣兒吃光八兩涼炸糕,肚子絞疼被送到醫院“搶救”。但我并不后悔,我知道這為什么。
在出現這段“文學”交往后,我和高坦關系又進幾分。但我能感到,他暗暗在控制著分寸,除工作外,交談僅限于文學。大多他談我聽,我問他答。這樣一來,他就成為可供他自己和我雙重欣賞欽佩的角色。他從不問我的履歷和家庭,更不涉及他個人的經歷和背景。后來,我從側面知道了他母親曾是“三青團”隊長,文革初已與父親離了婚,他是跟著父親的。雖然在那個非常時代人們還是習慣于把他看作反革命家屬,但我感到他并未因這一點而受到歧視,我認為是他的相貌及氣質起了大作用。這想法近乎“非理性”了,但可能就這么回事。
入廠一年,車間要對徒工技術考核。我認真對待上了陣,評估成績卻是“較差”。看到別的徒工已能麻利地“車”(動詞)精活兒,我卻只會下料、粗車和倒角。我還沒學過開“精刀槽”。這下我才反應過來。原來高坦是有意少教我技術,以使我對之長久期待。這是高坦未能免俗的一面。這與其說讓我怨憤,不如說讓我小覷。所幸廠文工隊員鐵定的一年“轉正”,我也就順順當當拿上了24.6元的工資。對這事,我沒看出高坦有什么歉意。
那年春天,市里抽調工人搞“防山工程”(在太行山挖防空備戰倉庫),車間輪工輪到高坦。在他外工期間,我跟一老師傅干活。他悉心教,我下勁兒學。下班后反復看的一本書就是《C—620(臥式)車床工作原理及操作技術》。我幾乎迷戀上“本職工作”了。數月勤學苦練,我不但掌握了精車,甚至學會了“鏜孔”和“挑扣”。我當時的動力就是想“訕”一下高坦。高坦回來看到了我的長進,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有些內疚。我的根據是,為了平衡掉這內疚,他給我講了一些個人隱私(車間哪幾位女青工追過他,他又怎樣恰到好處地闃息了這類事)。我心領了他的意思,胸中塊壘也漸漸釋然。此后,我已不用高坦指教而能獨立掌車。每天下來,望著自己車好碼齊的比別人堆兒更大的滾齒軸,竟有無限快樂。人們喜歡說“那銀光閃閃的工件”,這是外行話。你細辨一下,剛切削好的工件閃出的是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光暈。工件的剖面絕對平,但看上去卻像微凸著一汪水。我忘不了這工業的美麗和柔情。
1976年1月,周總理逝世。那時電視機還不多,天天晚上,我與工友們圍著職工宿舍大院里的18英寸黑白電視看追悼情況。院兒里人最多時,大概六七百人看一臺。我為文工隊寫了一首既悼念周總理又“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朗誦詩,一口氣寫了五百余行。如此長的篇幅已不能朗誦。我不甘心自己的“才華”被埋沒,特別是不為那些漂亮女青工所知,就用40張白報紙大字抄出,抻鐵絲掛在了廠道一側。那天晚上,我和衣而臥,為得是方便出門看有無起風吹掉我的“長詩”。零下十來度的嚴寒,可把我凍慘啦。第二天我愀然發現,并無多少人看完我的詩,更鮮有姑娘,只有幾位大嫂。倒是廠宣傳科注意到了這碼事,不久我被抽到那兒參加“‘學習與批判研討班”。我成為班兒里年齡最小、迷迷糊糊響應毛主席“學一點哲學”號召的工人。入“班”后,我明顯感到與高師傅的關系,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在我這兒,我們仍是標準的師與徒;在他那里,則像是平等的“朋友”。我又看到了他內心不徹底和脆弱的一隅,竟產生了一絲奇異的同情。
隨著交往日深,我越來越感到高坦的厲害。事實是,他讀過的許多書,我壓根兒沒聽說過而不是相反。他帶著一個巨大的“氣場”來到我的生活中,對我當時的知識面而言,幾如巨石壓卵(這些東西現在看,已是大學文科一二年級學生的常識)。我首次體驗到了對一位活生生站在身邊的人的崇拜之情。我讀了高坦的三大本摘記,那里面馬、恩的話,與斯賓諾沙、盧梭、費爾巴哈、黑格爾、康德、斯賓格勒、叔本華、馬赫等人的語錄,連抄在一起,讓我覺得他們每個人說的都特對。我問高坦,那究竟該聽誰的?他驕傲地說:“我在走自己的腦子。”現在想,高坦是回答不了我這個問題的。但他或許是搪塞我的話,直讓我覺得他更了得!記得高坦還藏有一本1964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由洪謙主編的《西方現代資產階級哲學論著選輯》,但他從未讓我細看過。我要借過他的筆記一段時間抄下這些偉大的語錄,但高坦沒答應(可能怕“擴散反動言論”帶來后果?),只好悵然作罷。我還讀了他寫的兩本詩(叫著《柳葉刀集》)。當時的感覺是冷颼颼的,形象特別詭異。仿佛這世界帶給他的盡是屈辱,他等著某一時刻一總清賬。如果這就是“骨力”,我可能一輩子都是沒出息的感傷主義者。另外,他的題材也比較貧乏。印象最深的是十幾首愛情詩。那里面沒有溫情,有的只是由對自己的迷戀所導致的征服欲。“讓我扯住你頭發的電線”,我真給嚇著了。高坦除文學外,水粉畫也不錯,我對他是又佩服又害怕。因為他要扯住姑娘“頭發的電線”,讓我對他悄悄切斷了我心的“電線”。那時,我已有的閱歷勉強剛夠掩飾住我的內心,這一點,智慧的高坦大約沒看出來,我們相處一如既往……
不久,在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件事。它成為我內心長久的隱痛,也多少是我今天寫下此文的動因之一。1977年深秋的一天,我們正好同上“中班”。零點下班時,正下著雨,我們只得滯留在廠。當時我倆在一起玩命抓緊復習要考大學(文革后恢復高考制度頭一年),說好了回去對對數學題。看著雨一時難停,我很著急,便提議冒雨回宿舍。高坦說不必了,并從軍挎里掏出數學習題本。我感到詫異。因為臨近年底,車間“會戰”正緊張,根本無暇復習,帶它何用?后來我同意到廠道對過的文工隊樂隊排練室。他推出自己的自行車(中、夜班時,工人都是將車子放在車間進口空地),我說不用推了。他說推上方便,你也推上得了。我們跑過廠道,將車子放在主樓走廊里,上樓進了排練室。復習了一會兒,他要上廁所,我就等了十幾分鐘。待我們復習完,雨也停了。可剛一下樓,我腦袋嗡一下大了——我車沒了!我的車是九成新的“鳳凰28型”,這車當時的感覺就像現在的輕便摩托。一輛“鳳凰”,就是我半年多的工資啊,而且你就是有錢,也未見得能買到它。廠主樓里黑漆漆的沒有人,我上上下下找遍也不見車,又緊張又難過。高坦卻不顯得著急,連按習慣說著急的樣子也不做做,淡淡地陪我找。這姿態讓我不滿。
第二天,我向廠保衛科報了案。此案頗受重視,還驚動了區治安干警。一連幾日,我都曾被叫去詳細說明情況。我可萬沒想到,他們將疑點漸漸瞄向了高坦。基于我對高坦的了解,加上直覺,我深信他絕不會是那種人。我強打趣道:“你們哪怕說高師傅是克格勃發展的特務,也比說他是小偷更讓我相信。”保衛科長和四個干事我以前都熟,他們遲疑地搖著頭說:小陳,你還年輕,太簡單啦。這年頭什么事兒沒有?天津來的這幫人已有兩個聯手作案出過類似的事兒。他們反反復復濾著我說的每個細節,最后凝止在高坦上廁所的時間上。“你再想想,是10分鐘還是15分?是不是更長?”我被他們的縝密分析搞懵了頭,我操,照此細想回去倒也絲絲入扣:上班帶復習本。如此近的路干嗎非推上車。“聯手作案”。上廁所。時間是多長?會不會長于一刻鐘?我說:“我記不確切,或許稍長兩三分吧?”(我真是說不準)。就這樣,高坦很快被保衛科“傳”了。這事雖無人聲張,但已由車間頭兒們秘密透露給各自的“親信”,幾日后車間已盡人皆知。
在這段時間里,我反復自問,仍是不能相信高坦會是“聯手盜車”人。但一時又會想,我是否真的“太簡單”了?如此,我內心最晦澀的角隅掀起的灰塵,要與我的正常思維過招了——我的良知只微微晃了一下,就讓一撮灰塵閃了出來,我因半信半疑于他們的分析及“你還年輕”的話,而有意疏遠了高坦。現在想,那時我的確太年輕了。但不是他們所說的“年輕”,而是非常時代孽生的、比年齡更可怕更脆弱的“幼兒暴力”式的年輕。最后的結果是,高坦沒有任何可“落定”的事實,只得永久“存疑”。但車間里那幫仇視高坦的家伙,仿佛在心理上占有了“落定”的“優勢”。只要是在高坦面前,彼此磕絆已久的幾撥兒孫子,都夸張表現得極為“團結”。
1978年初,我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高坦卻落榜了。我認為,高師傅之落榜,與他這一段的惡劣心緒直接相關。我愧疚到極點,上班度日如年(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這個詞語)。只盼日子快點過去,讓我離開齒輪車間。我甚至想,如果能有回天之術,我情愿讓高師傅取代我的入學資格。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這個不仗義的人!我盡量減少與高坦的接觸,寧肯與人倒換天天上夜班。這樣捱到3月,我真的要離開拖拉機廠了。
那天,高坦到了我宿舍。我想,事情來了。內心竟掠過一陣驚喜——我盼著高師傅給我一頓痛揍已多日了。但事實是這樣:高坦說,“我沒偷你的車,可想想是我讓你把車子推到主樓的,我賠你200塊錢。我知道你這個人不會收,也相信你現在不再懷疑我。但,作為曾經的朋友,我的這錢,就算是我送你上學用的。你腦子夠用,好好學。如果你聽我的,就這樣吧。”接著,高坦又將我看過的三本筆記送我,讓抄完后再寄還他。我的心又酸又乏,接過錢和筆記本,再也忍不住失聲大哭。
入學后,我把錢和抄完的筆記本寄還給高師傅。我接連給他寫過數封長信,接到的都是最常規的簡短回音。我知道,再寫下去,就是不懂事了。
現在,我還常常想起在那脆弱青春歲月里師徒間發生的事情。我知道我之所以今天與文學有關,在很大程度上是緣于我有幸遇到了高坦師傅,他是我最關鍵的文學啟蒙老師。這是一個以個人的方式要他自己優秀的人;在許多方面,他比任何人都更內在地影響了我,我的感激和懷念是難以言說的。——而我的愧疚已積成一種心病。唉,20多年都過去了,讓我的文章和自己一道分擔這心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