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午夜時分。我們一行人拎著大包小裹,像難民似地摸到要去的地方。負責接待的人撩起眼皮,懶懶地打著呵欠說,你們,來得這么早。她臉很短,五官都不算舒展,兩片嘴唇卻極利落,一看就是本地人。那時我的大腦正處于半昏迷狀態,整個人都快站不住了,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找個地方躺下。幸好那女子沒有再羅嗦,而是從桌肚摸出一大串鑰匙說,跟我來。那東西有點像監獄里用的,每把鑰匙上編著號,一動嘩啦嘩啦直響。我看到她拎在手里,帶著一臉獄卒的表情,頭也不回地走了。向前,再向前,左拐,右拐。女子領著我們像捉迷藏似地沿著綴滿藤類植物的粉墻只是疾走。路燈很暗,她走得很急,細碎的腳步聲就這樣在耳邊沙沙作響著。
女子回過頭來,突然鬼魅地笑了一下,然后說,我帶你們到一個好去處。很久以后我回味這句話時,依然感覺到里面有某種深不可測的東西。好地方,什么好地方?我十二分沮喪地看著一座座裝璜精美的賓館從我們身邊晃過去,晃過去。那里面放著舒緩的音樂,侍應生們在門旁多少年如一日地微笑著。他們戴著船型的帽子,制服上的銅鈕扣在曖昧的燈光下閃爍著迷人的光澤。而在大廳的屏風后面,紅男綠女們正端著高腳杯,優雅或含情脈脈地對視著,交談著,但那女子好像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已經是半夜了,我不知道她還要這樣走多久,路燈越來越暗,周圍陰霾之氣漸漸厚重起來,腳下也由最初的水泥路變成濕漉漉的青石板,鞋跟踩在上面發出高低不一的聲音。就這樣,我們像一群夜游癥患者,身不由已地跟著那女子在江南古鎮的夜里漫游著,最后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我很奇怪自己在生命中某一天的后半夜,會被領到這樣一處所在。那時月亮已經偏西了,彎彎的,掛在寒意清洌的天幕上。說它清洌,是因為有幾叢修竹在下面襯托著,竹叢的旁邊,是半遮半掩的月亮拱門。再往里去,是一道青瓦鏤空的粉墻。那墻極矮,與其說是為了護院,毋寧說是用來裝飾的。這使我想到倘有一腰挎樸刀的黑衣人飛身而入,卻是極便當的。正思忖著,忽聽風起影動,纖長的竹葉就在眼前婆娑舞動起來。我打個激靈。懵懵懂懂地問,這是什么地方?女子幽聲應道,歐家大院,這兒已經多年沒人住了,文革時曾出過冤案,現在交給部隊作招待所……你們運氣好,為了照顧遠道來的,領導特地安排住在這里。說話間,就帶著我們穿過月亮門,來到院子里。眼前到處都是回廊,乳白色的廊柱上懸滿了藤狀花木,緊挨著小橋,流水在暗夜中汩汩地涌淌著,讓人疑心走進了明清時期某人的官邸或私家花園。
女子如釋重負地打個呵欠,說到啦,你們住在13號樓。就拿著鑰匙,稀溜嘩啦一通亂響,捅開一扇門,又是一通亂響捅開另一扇門。她說,你,你,住在這里。你和你,住在這里。她指的是我們同行的ABC一干人。還有你,噢,房間不夠了。她把目光在我臉上停了一下,說,你和H到那邊去吧,前面有套間。又拐過兩處回廊,就到了另一處。我一抬頭,看到一串宮燈高高地懸在廊柱上,是那種朱砂色的八角宮燈,每盞都帶著紫紅色的流蘇,在夜色里飄飄蕩蕩,更增添了幾分宮院的味道。女子交待一番,臨走時說,這里是郊區,有點不大安靜哦,但外面有哨兵把著,不會出問題的。我和H對視了一下,汗毛當即豎起來。在我看來,她這句話似乎充滿了暗示。我無端地想起公主墳,獄卒的鑰匙和風起影動什么的,覺得那女子好像西方電影中的莊園女總管,話里頭總藏著東西,而且13號樓的數字充滿了莫測的內容。鄰近有家工地,她指的會不會是夜晚施工的噪聲呢?沖過淋浴,我發現H呆呆地坐在那里,表情顯得有些僵硬。不管怎么說,門口有荷槍的人,這是客觀事實。我清了清嗓門,狀著膽子對她說,兩個大活人還怕鬼不成。對面床也勉強打起精神說,是這話。就關了吸頂燈,半倚在床頭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我是到C城開年報會的。天知道,這純粹是趕鴨子上架。我從小就對數字過敏,始終沒搞清雞兔同籠是怎么回事兒。有篇小說《幾何驚夢》曾一度讓我引為同類。盡管該女作家自殺了,但并不妨礙我從中找到對應。因為上小學時,我的證明題都是抄姐姐的。她七歲就懂詭辯術,一段螞蟻啃斷喉管把中文系的哥哥駁得口結。這份才華移植到論證上,自然就像魚入了水。為什么A大于B?她歪著腦袋想想,就瞇著眼睛笑了。我也想那樣笑,可是不行。盡管我能把定義倒著背,卻依然證不出子丑寅卯,只好把論證過程空著,末尾寫上:由此可證:A大于B,B大于C。同理可證:D大于E,E大于F。至于為什么大于或小于,則是我花兩輩子也弄不清楚的。但我卻要去開會了,那六套大表,上萬個數據,表間校核表內校核搞得我如墜五里云中。單位當時忙得像沸水開了鍋,而負責統計的小J又碰巧臨產了。我驚恐地看著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眼看就要阻到下巴頷上,心里禁不住暗暗禱告,老天爺,你晚點生吧,我可不想去開什么勞什子大頭會。但熬到接傳真的頭天晚上,小J終于不失時機地產下一男嬰,提前實現了她關于世紀嬰兒的夢想。至于我,只好帶著一臉晦氣上路了。
車子駛進江南古鎮的時候,夕陽已經在湖上墜了下去。剛亮起來的路燈似乎還沒有把這座城的腹腔照個透徹。于是,街兩邊的行人,車輛只好在暗影里摸索著,漸漸有了堵塞的跡象。司機手握方向盤左打,右打,左右猛打,一切均不能奏效,最后竟然嗚的一聲拋了錨。借著朦朧的夜色,我看到有棵張著巨臂的古槐正迎面撲過來,似乎要把人一口吞噬掉。那樹身上掛著牌子,上書三個字:公主墳。字體墨汁淋漓,好像是剛寫上去的,而樹齡看光景已有數百年的歷史了。我心里一緊,有種不祥的感覺一點點地涌上來。我們是沿著馬路開進來的,那時天還很亮,我看到一溜百年老店,諸如孫麻婆豆腐張小泉刀剪王拐子芝麻糊等等,招牌大都斑駁陸離,沐在灰白色的日光里。車流像節肢動物一樣蠕動著,路兩旁的店鋪變得稀少起來。只有三兩位行人慢慢走著,空著手,或拎著物什。此時路燈已經透出朦朧的光暈,路人的身形或明或暗,看上去多少帶有幾分鬼魅。他們低頭趕著路,無一不顯出對外部事物不感興趣的樣子。夜色越來越濃了,我想人們急著回去是有緣由的,他(她)們的妻子或情人、孩子此刻肯定在家里守候著。而我,一個對數字過敏還得去開什么年報會的人,倒要耗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落店的地方。一想到這里,我就被某種說不清的東西攫住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在經過比一百年還要難熬的等待后,車子終于發瘋般地吼叫起來。
現在,我躺在這座叫歐家大院的古宅里,感覺并不比在那一片孤墳附近好多少。那女子的笑怪怪的,讓人心里有點發虛,卻不知道哪兒出了毛病。我后來曾經和兄長探討過有關恐懼的話題。我問,人為什么要恐懼?那是我在有所體驗后發出的一種由衷的疑惑。因為我很想知道,在這兩個平平的象形文字背后,是否還包容著某些更本質的東西。我為此搬了辭海。在它的第一千八百頁上,我看到這樣的辭條:恐懼,情緒的表現形式之一。面臨危險環境企圖擺脫或逃避而又感到無能為力的情緒體驗。《左傳、僖公二十六年》有文曰:何恃而不恐?我當即擊節,慨嘆釋解之確當。可是當我把上述文字傳遞給兄長時,正在擺弄一叢朽根的他突然哈哈大笑。那時夕陽的余輝正從落滿塵灰的窗欞透進來,兄長面色赤赭,像是剛剛喝過一壺老酒。笑畢,他揮舞著兩只沾滿泥巴的手,說,在我看來,所謂恐懼,就是人對未知的無知從而凸現出的某種下意識的舉止而已。他再次強調說,你知道嗎?因為它,你才會感到驚悚。我一時無語。兄長接著說,未知是無窮大的,真正的未卜先知根本不存在。所以朱利安和杰內尼斯們只能被車裂或絞死,而哈巴谷則被拎著頭發空運到巴比倫。我知道,兄長又在借題發揮了,從他嘴里冒出的一連串人名讓我感到新鮮和陌生,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他關于未知的那句話。我信以為然。
那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在某江南古鎮歐家大院的子夜時分,我生平第一次體驗到某種叫恐懼的東西,一切都是從朦朧中開始的。我聽到一種動靜,這聲音很輕,帶有遲疑、猶豫不決,抑或某種探詢的味道。咚,咚咚,停了一下,聲音又起來了,咚,咚。我猛一抬頭,發現H也在對面床上,雙目圓睜,正死死地盯著我,她半支著身子,頭高揚著,眼珠子從眼眶里朝外凸著,但嘴巴半張,五官整個好像挪了位置。那樣一副表情,讓我意識到世界末日來臨時的樣子。在這一瞬間,我們同時發現房間里一片白光!怎么回事?我清楚地記得燈是關著的,因為當時吸頂燈的按鈕壞了,為了轉動它,我還費了很大的力氣。現在它又不明不白地開了。我突然想到剛才的聲音,那不會是別的,肯定是敲門聲。對,是叩門的聲音。而且這聲音很近,很逼真,不像是在門外面敲的。因為套房客廳的墻壁上還有一只吸頂燈的開關。這么說,開燈那只手在房間里。我和H同時看了看表,該死的時針正指在3字上。我們立刻意識到,在這個陰霾彌漫的歐家大院,這樣一個死一般靜寂的時候,有件事情可能要發生了。
H的臉開始一點點泛白,漸漸變成了鐵青色。她從嗓子眼里擠出兩個字:有人!
今天當我想起H那句話,依然是一種毛發根根倒豎的感覺。它使我對“人”這個概念產生了從未有過的驚駭。在這里,人已經不是作為同類,而是作為一個世界上最兇險的概念存在的。那是一種讓人無法預知卻又不得不面對的東西。什么人?!他為什么在這里,他是怎么進來的,他究竟想干什么,他為什么要把燈打開,他進來以后我們如何對付?門明明是反鎖上的,而他用手一指即開,這顯然不是人的功力了。那么,他是人還是鬼?黑衣俠、樸刀、飛身術、半剪彎月、一陣風吹過、竹動、影移。13號樓,一溜宮燈。女子神秘地笑笑,我帶你們去個好地方。冤案。守門人。天哪,原來這一切都是有預兆的。更為可怕的是,這人現在還在屋里,就在外面的客廳里!我聽到自己的牙齒在嘴里急促地叫著,手的溫度越來越低,轉眼變成兩個冰坨子,身體也不聽使喚地抖嗦起來。我問,你記得門是鎖上的嗎?H說鎖上啦,我因為不放心,還檢查了三遍。這句話后來被她在不同的場合反復印證:千真萬確,一遍不多,一遍不少。但我們顯然是不能出去的。兩個弱女子,手無寸鐵。我,身高不足一米六,H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再說我們根本無法知道這是個什么人,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現在臥室的門無論如何不能打開,我們只能被動防御了。快撥電話,我小聲對H說。H抓起聽筒:喂?她的聲音仿佛是從后腦勺發出來的,低得只有自己能聽到。電話里傳來嘟,嘟,嘟的聲音。很短。再撥,依然是令人絕望的聲音。H無力地把話筒放下,宣布了一件讓人更加恐怖的事情:電話線被人掐了!
這時,我一眼瞥見桌子上的服務卡。那是個醬色封面的皮本子,做工考究,里面寫滿了各種設施介紹,還有歐家大院的淵源以及歷史上曾經出過的幾位名人,其中一位還官至國家高層領導。也許這個家族發生了很多跟這院子有關的事情,那么多年以后,我們這兩個作了鬼的小人物,或許要成為歐家歷史上的花絮了。想到這里,我不禁悲從中來,便下意識地拿起本子胡亂翻著,卻見扉頁上寫著這樣一行字;如需服務,請撥總臺,號碼前加撥“0”,再撥樓號。我想到13號樓,當時虛汗就順著脊背淌下來。記得西方有種說法,住樓不要13號,出門不要看見黑貓。我雖然沒有看見黑貓,但這樓號不會是什么好兆頭。我拿著本子,盡量壓低聲音對H說,你來看。H這時早已花容失色,她費力地叩擊著半月型的撥號盤,那架式看上去就像急于和上峰聯絡的女特工。終于,電話里傳出的聲音由短變長,既而成為很有節奏的間隔音。電話通了。接下去是長時間的空白和靜場。服務臺沒有人接。事情明擺著,在這個連蚊子都進入了睡眠的郊區,只有鬼才會呆在服務臺上。
我心里突地一跳,再次陷入恐怖的深淵。身體又止不住哆嗦起來。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哆嗦,完全不是理智所能夠控制的,與此同時,我在大腦中快速分析著將要發生的事情。我們權且稱闖入者為K。我想他闖入的動機不外有三種可能:第一種是行竊。我的錢都放在包裹夾縫的第五只口袋里,不多,區區數百元,那是用來打點我的女兒老公雙方父母同事好友以及各方神圣的,當然還應該有我本人,比如一只廉價口紅或價值不足百元的T恤衫,等等,要視具體情況而定。當K拿刀逼住我,取舍之間,當然是選擇性命了。第二種是施暴。那種電影鏡頭我看得太多,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將以哪種方式面對。是高聲呼救還是發出慘叫?到時以死相拼也未可知,不管搏斗還是就范,都會帶來一系列讓人不寒而栗的后遺癥。第三種是殺人。這種選擇也許最利索,一刀抹了去萬事皆休。只是一想到不久于人世,我的眼淚就下來了,覺得這輩子簡直活得太窩囊。首先,我出生于三年困難時期,從娘胎里就趕上青黃不接的日子,因此患上各種營養不良維生素欠缺癥,結果左右丘腦都比不上新人類聰明,整天病懨懨的,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其次是勤于言而訥于行,每天想入非非卻很少付諸于實踐,結果只有窩在某金融單位打雜的份兒;再次是沒能趕上董存瑞劉胡蘭們的好光景,所以盡管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一的階級兄弟沒解放,卻無法沖鋒陷陣地去幫助他們。現在星轉斗移,連做英雄夢也找不到對應了,因為人們崇拜的是比爾.蓋次、施瓦辛格或成龍、周潤發什么的。再說我眼下功不成名未就,如此一命嗚呼委實有些可惜,因為我還想有朝一日出人頭地去幫助那些吃不上飯的人呢。鑒于我夢幻太多牽累太多環境太差縱然想得再好也無法實施一丁點兒,只好每周買幾注彩票巴望中了大獎就辭職去云游四方哩。
就在心亂如麻六神無主的當口,敲門聲又響了。隨后吱呀一聲,進來一高一矮兩位女子。高的極瘦,似乎一陣風就可以刮了去。很像瓊瑤系列里那位爬過七道牌坊的小媳婦。矮的卻胖得滋潤,身上該凸的地方一律超標,眼皮也爭先恐后地腫著,大約是人工修整留下的痕跡。這兩個人飄然而至,仿費是被清幽的月光托進來的。我定定地望著她們,一瞬間疑為仙人。后來才知道是H情急之中撥通了隔壁的電話,請鄰市的男小A幫我們找來的。我歪在床上,看著兩個服務小姐有一搭沒一搭地詢問情況,H則口齒極靈俐地敘述著。很多時候就是這樣,當一件事發生了,所有的人都是演員,極力扮演著各自的角色,而當事情結束時,有人卻成了主角。H準確地說出上床的時間,敲門聲是什么時候響的,叩了幾下,叩門聲后,我們如何商量對策,撥了幾次電話,均為幾點幾分幾秒。當然,她沒有忽略一個最重要的細節,就是臨上床前,她連續關了三次門,并將鎖反手擰上。她在總結這些東西時,思路清晰,邏輯嚴密,就差沒精確到小數點后幾位。H反復說,門關著又開了,燈亮了。燈是怎么亮的,我癱在那里,什么也補充不上來,只記得某些破碎的感覺和H張大嘴巴的樣子。
小姐冷冷一笑,說,不可能。這里是部隊開的賓館,從來沒出過事情,再說外面有人把著。H疑惑地說,門是我關的。她走到外面,把門打開,又關上,反手一擰。你看就這個動作,我重復了三遍,我在家里也是這樣,從沒有忘過的。隨著她開門的動作,一股月光流泄進來。我又抬眼看看外面,下弦月已經西墜了。疊著青瓦的粉墻還在月亮地里無聲地佇立著。一種不知名的闊葉喬木在風中輕輕搖擺著葉子,發出刷刷的低吟。那墻是太矮了,不管誰想進來,一個鷂子翻身就可以的。我禁不住打個寒噤。聽到另一位小姐遲疑地說,也許……是真的。因為半年前,這房間的備用鑰匙丟了。她披著長發,一件紫花綢襖沒系扣子,用兩手掩著,顯出很冷的樣子。她的頭發亂得沒有一點章法,再加上面呈青灰,怎么看都像個同性戀者。高個小姐說,鑰匙丟了,還講什么,再說這房間又沒少東西。你看,這些古玩還在。她用手指一指壁櫥里各種仿古式的工藝品,說好好的,不要自找麻煩。
問題沒解決,倒無端地引出另一樁懸案。看來沒必要再呆下去了。我和H不顧兩位小姐的爭吵,就開始收拾東西。請你們另開個房間,H說,我們不能住在這里。那兩位停止了爭吵,高個推著青灰臉說,你去找保安。青灰臉說,都半夜了,我不敢去。高個冷笑道,你不敢去我就敢去了?你丟了鑰匙,這事沒完。我們再無心思看她們在那里拌嘴,就一前一后拽著輪子包出了門。后面追上來,一迭聲地問,你們去哪兒?H說,去找同來的,總不能在這里等死。就奔了正廳。服務臺依然空空蕩蕩的。那兩位小姐卻不見了。周圍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碩大的落地鐘立在那里,鐘擺在雕花罩子里有節奏地悠搭著,發出悶悶的聲音,嗒,嗒,嗒,一切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我的心又狂跳起來,現在怎么辦?那把丟失的鑰匙不知道在誰手里,青灰臉看上去怪怪的,就像有什么心事。另外這里的哨兵也未必可靠,沒準是混進革命隊伍的人渣或者農轉非什么的。某民主黨派領袖不就是被哨兵行刺的么?他每天站在那里,看著衣著光鮮的人進進出出,一定心有怨艾。再說那段矮矮的粉墻還有一叢叢修竹掩映的回廊假山,可是俠盜們練身手的絕佳場所啊。
院子里靜得出奇。眼前不時有三兩只流螢倏地掠過,讓人感到一陣驚懼。記得車在公主墳拋錨時,古槐樹附近有許多光點影影綽綽地晃動著,不知是燈光還是民間傳說中的鬼火。聽說那東西是由骨殖分解出來的一種磷,在暗夜里總是嗅著人味游走。我有點懷疑二者之間有什么必然的聯系。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我們只好拽著行囊再去找A。男小A住在回廊的另一頭。我跟H在青石徑上飛一樣地走著。兩個人腳跟攆著腳跟,脊梁上嗖嗖冒著冷氣,老覺得有人正在某個地方窺視,只要稍微慢一步,就會被誰一把薅了去。經過半天的周折,我們通過男小A找到女小B和女小C。我、H以及女小B和女小C決定同住一室。H說,本來我們不打算來的,出了點麻煩。她說燈亮著……我一看她又要祥林嫂似的說起阿毛阿狗,忙遞了個眼色。就拱到一個被窩里倒頭躺著。黑暗中,H的聲音再一次頑強地響起來,燈亮著,但門肯定是反鎖上啦。聽上去像是什么人在夢中發囈癥。女小B和女小C正就失戀問題談得火熱,突然闖進兩個已婚的女人,其中一個跟念經似地絮叨個沒完,就有點不樂意。女小B說,燈亮著,門關著,好端端的,倒跑到這里。窗戶紙這時隱隱有些發白,因為天已經快亮了。
第二天爬起來,我看看H,H看看我,兩個人同時嚇了一跳。我們就像描了眼圈,兩雙眼睛黑黑的,遠遠看上去,就像被誰搗了一拳。領隊一看,也吃了一驚。怎么回事,他問,是水土不服嗎?我無力地搖了搖頭,不打算再說什么。我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內情。再說頭天晚上我們表現得的確不怎么樣,活脫脫一對膽小鬼,說出來要被人笑話的,就算吃一塹長一智了。畢竟什么都沒有發生,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張揚。只是H從此有了談資,每到一個地方,你總能聽到這樣的聲音:燈亮了。又滅了。門關著,又開了。H在說這番話時目光憂戚,一臉的悲憤,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開始大家聽得還算耐心,后來就不再買帳。燈亮著,H說,又滅啦。他們說怎么回事?然后長長地打個呵欠,湊到宿舍摔起撲克。接下來是緊張的開會,論證每份表的數據平衡問題。那位省里來的人姓韓,據說是B大學統計系畢業的。他在講解表格的時候,總是不住地打嗝,這顯然影響了他講解數據的進度。怎么著?他操著一口“兒”化韻很重的京腔說,聽清了您哪。一切都按原有程序進行著,我腦子昏沉沉的,哪里搞得清A大于B還是B大于C,至于ABC關系怎樣如何平衡更是不知所云了。
熬到第三天,中午就餐的時候,我點了份青豆炒飯,一份酸辣羹,端到角落里無滋無味地吃著。電視上正在播報本地新聞,播音員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她的普通話說得不算標準,音調發嗲,卻因此有了一番特別的韻味。我聽到她不溫不火,用一種耳邊絮語式的口吻談起政要訪貧邪教清洗足球軼聞以及時裝發布會什么的,還有一條是當地美容連鎖店開業的消息。切換,再切換,突然鏡頭一轉,又聽那女的說道,據悉:近日有一案犯從東北潛逃C城。此人曾系少年體校武術教練……后作案成性,專以年輕女性或老嫗為襲擊目標,且手段殘忍,經常將受害人肢解拋入河中。現已初步認定,薔薇河小區兩名下落不明者可能與本案有關。目前,警方正動用各種高科技手段進行搜捕。電視上的畫面漸漸由明轉暗。一堆人正圍著河邊打撈什么,他們將網撒下去,又慢慢拽上來。里面裝滿水草和浮萍。再拉一網,只有三兩條小魚在蹦噠,絕望地吐著水泡。接下去是幾位穿警服的人用鼠標在國際互聯網上飛快地點著,我的天!
我停下筷子,拿眼睛到處找H。人們在自助餐廳里來來回回地走著,談笑著,不時在擺滿各式美味的碗盤中間隨意挑選著食物。我轉了幾個來回,才在西北角的餐桌上看到H,她舉著半只熟玉米,像要跟誰致敬,上半身子卻僵在那里。看到我,臉上才稍稍活泛了點,卻什么也沒說,就匆匆離開了。我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沒有完,只是誰也不愿再提起了。現在,我感到自己像只被抽了絲的繭,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我陷入了魔障。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條新聞對我和H是多么重要。肢解,最好的辦法還不是拋進水里而是用福爾馬林浸泡起來。用那種細脖凸肚的瓶子盛著,貼上標簽,上面用草書的美式英文或拉丁文注明:此為某某局部,等等。我實在不敢深究下去了,聽說N大學校園的碎尸案更奇特,是頭上纏著毛巾的民工用鍋烹煮。現代人在一天天向動物靠攏,也許用不了多久就要變暗斗為明爭,甚至相互嗜血為生了。年報會還在不緊不慢地開著。只是以后的日子,我分成了兩半,一半應付開會,另一半好像總在冥想中躺著。我現在只對一件事感興趣,就是和自己較勁。敲門人是誰,燈為什么會亮,而亮過后為什么又滅了,那把丟失的鑰匙是怎么回事,歐家大院為什么給人的感覺不一樣。所有這一切是否和那則新聞有關,沒有誰給我解釋。我們稀里糊涂地住進去,又不知所以然地搬出來,留下的只是風起影動的夜晚,怪異的敲門聲和一個無法解開的結。大家都很忙,顧不上去關注這點毫不相干的事情。我無奈地看到,有些東西也許永遠不可能搞清楚了。
會議結束那天,東道主說,大家連日挺辛苦的,這樣吧,離C鎮不遠的地方有一尊佛,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一下。他顯出極誠懇的樣子,讓人覺得不去就拂了好意。我當時心里刷地透過一道閃電,就跟著眾人上了路。說來奇怪,車在路上行駛的時候,果見橫空立起一座佛來,以藍天作襯子,倚山面湖,正微笑著看我們。車走,佛動。一張巨面只是朝著游客,讓人覺得有種佛光四射的威懾力。到了照壁廣場,細讀有關文字,才知道此山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而立佛卻是近年才有的事。現在游人踏階不絕,每數七十九級,一步三叩,香火綿延幾十里有余,路人都能看到山上香火繚繞的景象。晴天的日子,常有小兒于靈壁之上攀著玩,或拽著藤條打地墜兒,遠遠望上去就像附在半山腰上的壁虎。
我坐在石階上,滿眼都是佛字,又無端地想起歐家大院和福爾馬林,沒料到江南之行帶來的竟是一場噩夢般的回憶。同行的人說,拜佛才能坐知天下道理,來一炷吧。我問,真的很靈驗嗎?他們說,靈得很,不然怎么解釋孫猴子蹦不出如來的手心。我想也是,就跑去買香。太陽那一刻特別毒。我擠在隊伍里,頭上被曬得直冒汗。終于熬到香案跟前,在那個長得像一休模樣的小和尚手里買了兩把,小跑著拿回來,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爐里。就用火柴去點,一連劃了三次,都中途滅了。再看周圍,沒有風,心下就起了疑惑。眾人打趣說,看來你的誠意不夠啊。我的臉當時就陰了,益發覺得有些由頭在里面。正琢磨著,突然有人搶上來說,咦,你有火柴?我一抬頭,見是信息中心的小S。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用這種腔調說話。只見他拍著腦殼說,嘿,怪事了,那天晚上,我想抽煙,連敲三個門都沒找到一根火柴。可把我憋壞啦!我腦子一炸,說什么?你說什么?S又說,我連摸三個門,因為喝醉了酒,也分不清東西南北啦。我驚問,是哪一天?S大夢初醒地說,當然是剛來那天。要不是今天來拜佛,我還忘記這個茬了。他瞇著深度近視的眼睛,頗為得意地笑著。看著他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我突然想狠狠地摑他一巴掌。
太陽好極了。我掏出錢包,買了只黃楊木的座佛。那佛像很小,用紅絲線系著,剛好掛在脖子上。我注意到后面有一句話:《賢愚經》云:佛象在哪里,佛就在哪里。那里就吉祥安樂。
責任編輯⊙裴秋秋
作者簡介:
李潔冰,女,中國作協會員,連云港市作協副主席。一九九八年開發發表作品,先后在《十月》、《鐘山》、《青年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80余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鄉村戲子》、長篇小說《青花燦爛》、《刑警馬車》等。小說曾被《新華文摘》、《作家文摘》、《小說選刊》轉載,并獲“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現供職經濟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