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江龍
一
畫了這么多年的畫都是窩在家里閉門造車,近兩年突然有了新的興趣,每到周末就想到市郊的幾個村子里去寫生。我走得并不遠,但我所到的地方和熙熙攘攘的市區(qū)竟然就是兩個天地。用青石板鋪就的一條小巷可以把人帶到一個很幽靜的世界里。幾間殘破的老屋,一堵用大小不一的石頭砌成的石墻把房前方圓幾十平米的地方圍成一個院子,雖然只要稍稍地一探頭就可以站在院內(nèi)看院外的風景,或是站在院外看到院內(nèi)的全部。但是,一堵石墻還是分離出了兩個不同的地界,院內(nèi)的穩(wěn)定和安詳與院外的伸展和不確定還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院內(nèi)一般都有一兩棵樹,樹冠灑下的一片樹蔭就是一份恬靜,如果不是靠近公路的地方逐漸多起來的現(xiàn)代建筑,時代的特征在這里會被模糊掉。在某一個瞬間我還真的失去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概念,時間的參照坐標在這里已經(jīng)淡化了。
多好的地方。朋友說,如果住在這里就太好了,出世和入世都很容易。是的,十幾公里外就是一個色彩斑斕的現(xiàn)代鬧市,但是這樣一個小村和石墻遮掩幾間老屋竟可以在離這個鬧市的不遠處如此超凡脫俗,真有一種成仙成道的感覺。
其實我一直是喜歡這樣一種地方的,我的外婆家就和這里有幾分相似,童年的時候我就在外婆家住過好幾年,所以一段青石板路、幾間老屋,還有夏季房前的樹蔭里吱吱的知了叫聲,這種畫面無論在影視或是現(xiàn)實中看到,哪怕只是有幾分相似,都總能引出我溫馨的童年記憶。幾年前我接待過一位中央電視臺的記者,她一直吵著要讓我?guī)揭粋€老村子里去,她說她想拍村子里的老屋,村子里的石板路,還想象著一個扎著羊角小辮的小女孩一邊吃著喜洲粑粑一邊在青石板上連跑帶跳走向一間老屋的畫面。她說那種畫面太美了,一種老舊的暗色和一種鮮活的亮色可以形成強烈的對比。那時我對這些村子并不了解,我武斷地說沒有呀,如果有,我早畫成畫了。現(xiàn)在我知道這樣的現(xiàn)實場景其實是有的,那位記者走南闖北,憑著印象就知道會有這樣的地方,而這樣的地方就在我們生活的不遠處,但卻成了我的盲點。
每次到村子里,我總是帶著畫夾一個人獨自走進村子里的最深處,越過一座座石頭砌的矮墻,仔細地端詳那些顏色灰暗的老房子,這樣的老房子一般都像上了年紀的老人,不再光鮮,不再明亮。但老房子卻用一種過時的威儀訴說著一種尊嚴,我經(jīng)常徘徊在那些精雕細刻的窗欞旁,或在門外仰視大門上那些豪華的裝飾,直到這時我才會看到一個村子和這些老房子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和驕傲,看到它的房主人曾經(jīng)有過的強勢和榮耀。曾經(jīng)輝煌過的歷史都是含蓄的,就像一個早年遨游江湖的大俠,晚年都會用沉默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尊嚴,只有有心人才能發(fā)現(xiàn)他的真實面目。
我或蹲或坐地在老房子的近旁,常常一畫就是兩三個小時,在我筆下老房子和那些扭曲著肢體的石墻總不如現(xiàn)實中的那么古樸那么耐人尋味,我想在我的心目中可能還有著對一個“老”字冥頑不化的抵觸。
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的確經(jīng)常會復(fù)雜地攪合在一起并讓自己無所適從,我喜歡老房子和它靜靜營造的一種氛圍,卻又在不知不覺地拒絕著老房子最本質(zhì)的一些東西,其實老房子最有性格的特征就是它的“老”和“舊”,只有老只有舊才會有內(nèi)容才會有故事。
于是我知道,要親近一段歷史并不容易。
二
我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來這個村子了,所以當我們再次背著夸張的大背包,踏上村子里那條上了年紀的石板路時,村頭大青樹下的人們已經(jīng)不再好奇地朝我們觀望。我們沿著石板路的指向再一次走近村子深處的一群老屋。只要我們走進一座年久失修的大門,就像翻開一本發(fā)黃的書頁,一個個串連著的院落像一個個古老的故事,寂寥但卻豐富得讓我們沉醉和流連其中不愿離開。
一條石板路進入院子以后就擴大成一片,連接成了一個院落,稍不留意地跨入一道小門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又是一個院落,然后再朝著旁邊的一條小巷隨意走去竟然又是一個不小院落!圍著石板鋪成的一個個院子,是一幢幢用石頭壘砌成的房子。房子一點都不簡陋,兩層樓的結(jié)構(gòu),有堂屋有偏房,嚴謹而豐富的木格門彰顯著它們曾經(jīng)有過的豪華和氣勢。只是現(xiàn)在它們被人們冷落了,村民們都蜂擁地搬到了村子外圍的新居里,一個個曾經(jīng)充滿著歡聲笑語雞鳴狗叫的院子突然地在某一天就安靜了下來,安靜的時光催生了院子里不知名的荒草。
只有陽光每天都會來光顧這些衰老的院子,陽光用它灼熱的大手一點點地撫摸著每一個院子的每一個角落,從西邊然后再到東邊。在這一個個很少有人光顧的院子里,即使在盛夏,陽光也是清冷的。
然而我們還是來了,我們一經(jīng)來到這里就成了這個老屋群的好朋友,我們每個周末都帶著極大地熱情來探訪這些冷寂的院子,我們脹鼓鼓的大背包里有著大號的速寫本,在繼陽光之后用畫筆一點一點地撫摸長滿荒草的院子、斑駁的老墻、殘缺的屋頂,然后是那一扇扇細致入微的木門。當每一個筆觸落在雪白的紙面上時,我們開始像解讀發(fā)黃的書頁中的每一個詞組一樣,解讀我們面前的一磚一瓦,于是我們開始交流——是一種無聲的交流。如果說寂寞是一種無奈的選擇,那么這種選擇也會積蓄和創(chuàng)造驚人的美,這種美蘊含著自尊、含蓄、莊重和悲情。我們被一個喧囂的城市甩到一個偏僻的村落,我們的自尊是什么?是大號的速寫本,抑或是我們對一幢幢老屋的解讀能力?
一只小鳥被什么驚動了,像子彈一樣地從屋后的樹上飛起,一瞬間便被深邃的天空融化了。小鳥的躁動使得寂靜的院子有了些許的聲音和動感。如果到了明年我們在這里還會見到同樣的小鳥,但大概不會是現(xiàn)在的這一只了,然而我們面前的老屋卻已經(jīng)存在了百年。動與靜,相對的永恒和瞬間在這里成為鮮明的對比。我在腦海里盡力地想象著老屋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和人聲鼎沸的日子:堂屋里有一對新人在拜堂,盛裝的年輕女子躲閃著一只只“掐新娘”的手,新郎笨拙地向來賓拱手作揖,不大的院子沸騰得像一鍋開水……如今,院子空了,冷了,但卻裝著許許多多的故事,這是一個村子的故事,是一個族群的故事,老屋無語,無聲的故事誰來解讀?
時近傍晚,夕陽把屋頂上的最后一抹余暉吝嗇地收走了。我們疲憊地走出光線昏暗的院子,一天的經(jīng)歷像是一生。村頭的大青樹下,還坐著一群人,是一群老人。他們像開會似地坐在樹下,我突然明白秩序最大的作用是讓弱者安全。不知他們中的誰在我畫過的老屋里拜過堂。
責任編輯 彭瓊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