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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在午夜看到太陽

2012-04-29 00:44:03馬碧靜
大理文化 2012年9期

馬碧靜,筆名阿伊莎·馬碧靜,女,回族,1979年10月出生在大理州一個偏遠而充滿神秘傳說的山鄉(xiāng)。先后從事過林業(yè)站出納、保險公司推銷、廣播站播音員、高速公路收費員、報社記者等多種職業(yè),現(xiàn)為自由撰稿人。有豐富的人生閱歷以及洞察世界獨特而敏銳的眼光。愛好寫作,喜歡烹飪、旅游、繪畫、音樂、做手工、游泳、布置房間等一切與挑戰(zhàn)、嘗試、創(chuàng)作、探索、發(fā)現(xiàn)和美有關(guān)的事物。相信美是可以變出來的,用你的一雙手和一顆心!全心全意感受生活,用良知說話。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12歲發(fā)表處女作,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書寫人生,偶以散文隨筆書寫心情。著有《素人》、《守住這一片陽光》、《手魔》、《空城》、《半顆血舍利》等多部長篇及中短篇小說集,共計120多萬字,在各級各類報刊雜志發(fā)表及出版60多萬字。

寄完孩子,郭雨桐匆匆往泰興市場趕。

今天立冬,天氣預(yù)報說有小到中雨。記得《上邪》說:冬雷陣陣,乃敢與君絕!本是用根本不可能的自然現(xiàn)象來形容戀人之間忠貞不渝的愛情,可如今“冬雷陣陣”已經(jīng)是慣常事了,越來越反常的自然現(xiàn)象讓“絕唱”成為了“說唱”,實在有娛人的味道。

想到“愛情”,郭雨桐心底驟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是個多么古老而矯情的詞匯!郭雨桐下意識地朝四周匆匆的行人瞥一眼,生怕被人洞悉了所思所想——如果真是這樣,那該是多么尷尬的事情!

當然沒人洞悉。甚至沒誰向她投來一眼。路上的車輛在喇叭聲中川流不息,行人神色匆匆,正趕著上早班或上早工,每個人的每一秒鐘都是寶貴的。

也包括她的。

郭雨桐匆匆地走著,時不時抬頭看一眼烏云密布的天空。這種天氣,下關(guān)風(fēng)更加猛烈了,蕭索的寒風(fēng)一陣陣往她塌下來的領(lǐng)口里灌,她一陣哆嗦,從口袋里掏出手將厚圍脖往頸上裹了裹,又快步朝前走去。

路上有賣蒸米糕的小攤,熱騰騰的蒸鍋里氤氳彌漫,芝麻和糖稀的甜香不斷涌入她的鼻口,她的喉節(jié)條件反射地動了動,守攤的小販樂顛顛地問她要幾個。終于,她只是站了站,歉意地笑笑又朝前走了。

一路上,她緊緊攥著口袋里的零錢,這是今天的菜錢,二十塊零一毛一,這里面不包括她的早點錢。

她的早點應(yīng)該在家里吃,煮餌絲或是蒸粑粑,只是她起遲了,沒趕上做。她只是在洗漱的空隙給女兒做了一個白水煮雞蛋,又熱了一背壺牛奶。

泰興市場是下關(guān)最大的菜市場及菜蔬批發(fā)市場,來這里買菜一是因為順路,但更主要的還是這里的菜價較其他小菜市場便宜些,很多小菜市場的肉、菜都是由小販從這里倒賣過去的。

郭雨桐在喧鬧的菜市場走了一圈,買到了頭晚上計算好價錢的東西:兩個西紅柿、一把菠菜、一塊白豆腐、一斤毛豆、半斤牛肉末,最后口袋里就只剩三塊錢了,她打算再買一把小青菜。

“青菜兩塊錢一斤。”

“又漲價了?前天不是一塊五嗎?一塊五賣不賣?”郭雨桐來不及驚嘆,因為她知道自己驚嘆的速度絕對趕不上物價上漲的速度。目前她只想壓一壓價,買到一把小青菜。

“前天是前天。少一分不賣。”賣菜的中年婦女一副愛買不買的樣子。

略微躊躇間,一位穿著邋遢的老乞婆拄著打狗棍踱到她旁邊,一邊向她鞠躬一邊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郭雨桐馬上從手里的三塊零錢里抽出一塊錢遞給她,老乞婆接過錢,對她說了一大堆“好心好報”之類的好話,又鞠了一個躬才慢慢地踱開了。做這些時她絲毫沒有遲疑,只是覺得老乞婆很可憐,這么大年紀還得來討飯。

在她轉(zhuǎn)身要離開時,賣菜的中年婦女叫住了她,以一塊五的價錢賣給了她一把小青菜。

走出菜市場,郭雨桐下意識地抬腕看了看表,09:34。郭雨桐轉(zhuǎn)向西邊人行道加快了腳步,人行道北邊是一些售賣中低檔服飾和鞋子的小商店,一些店家在門口拉起了“大出血拋售”、“賠本出售”的廣告牌和海報,還有一些商家音響里狂躁的搖滾樂里夾雜著“十三元、十三元一樣,樣樣十三元,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之類的廣告語。這就是市井人生!郭雨桐像逃跑一樣地匆匆經(jīng)過,只想快點趕到醫(yī)院。

前面是一家相對安靜的女裝店,門口有一位年齡與郭雨桐相當?shù)膵D人在曬太陽,她巧克力色的短發(fā)微卷著,蹺高的二郎腿上的紫紅色長筒褲襪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說不出的時尚與風(fēng)情。

“呀,雨桐,今天可真難得!”婦人無意中抬眼看到了郭雨桐,原本百無聊賴的臉上馬上洋溢滿了笑容,還隔著老遠便大咧咧地喊了起來,引得路人側(cè)目。

多少年了,還是老樣子。郭雨桐不禁也被婦人不設(shè)防的笑容感染了,臉部也有了變化。不過她知道此時自己笑得十分僵硬,因為她覺得有些撐不住了。

“怎么回事,你?”婦人將門前的靠背椅讓給郭雨桐,又要去給她倒開水。

“秦建蕓,別忙了,緩口氣我得馬上走。”郭雨桐像大肚子孕婦一樣一手撐著后腰一手扶著座椅慢慢坐了下來。

“上環(huán)后就這樣,要去婦幼保健院。剛才走緊了。”緩過口氣,郭雨桐回答了秦建蕓的疑問。

“唉,可能是婦科病,那得趕緊治。女人啊,多多少少都會有一點。上環(huán)后更明顯,不過不管多少都得當回事。”秦建蕓接過郭雨桐手里的菜,起身要為她攔出租車。

“我不用坐車,十五分鐘就走到了。”郭雨桐口齒里吸著氣,忍著腰骶酸痛對站在路邊攔車的秦建蕓喊過去。

“少廢話。”秦建蕓像男人一樣頭也不回地朝郭雨桐擺擺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并將車費付了。

“我懷疑得了外陰白癍,可能還有毛囊炎。”

經(jīng)過了漫長的掛號排隊、候診排隊,郭雨桐終于坐在了那位中年女醫(yī)生面前。

也許很少有患者直接將自己的推測告訴醫(yī)生,中年女醫(yī)生停下正在寫著的筆,抬頭看了一眼郭雨桐,又低頭將手中的單子填完遞給了上一位患者。

這才詢問地看著她。

郭雨桐將自己的癥狀告訴這位中年女醫(yī)生,女醫(yī)生又問了一些問題,然后告訴她先得做個檢查,取一些白帶送檢。

看著高高的檢查臺,一應(yīng)雪白的枕套和床單,以及床尾兩個腳印狀的腳架,郭雨桐又開始發(fā)怵了。這東西對于如今已為人妻為人母的她來說,已經(jīng)不陌生了,可仍然令她感到無助的害怕。

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面對這種檢查臺是兩年半以前,女兒還蜷縮在她溫暖的子宮里,只有三個半月,她卻不幸得了急性闌尾炎。

毫無征兆的,下午五點前后,老公在筆記本電腦上打牌,自己坐在窗前繡著十字繡——一個粉色的可愛小抱枕,上面是兩個光屁股的小天使。屋里若有若無地流瀉著愛爾蘭輕音樂,她時不時抬頭與老公相視一笑,心里被寵愛和母愛浸出了蜜。

然后它就來了,先是以為坐久了胃疼,起身來回走動了好幾圈也沒用,孕期又不能亂用藥,只好上樓躺一躺,體貼的老公還給她送來了熱水袋暖胃。

可是躺了一個多鐘頭,疼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愈加嚴重起來,不但整個小腹牽扯著呼吸疼痛,還發(fā)起了虛汗,緊接著嘔吐不止,先是食物、再是胃酸、最后是苦膽水,等胃里都空了后,胃就痙攣著干嘔。聽到郭雨桐嘔吐,老公李子涵就放下手中的游戲上樓來看她了,他給她拍背、遞紙、送漱口水,又找來孕婦可以服用的胃腸藥品給她吞服了,然后扶她躺下來,溫柔地對她說躺一下就好了。

郭雨桐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爆發(fā)的!

她氣憤地甩開老公的手,支撐著走到梳妝鏡前,鏡里的她此時面色蒼白,細細密密的汗粒露珠一樣爬滿了額頭。

她一言不發(fā),從窗頭柜里的錢夾里拿走了全部的錢——三百塊。她邊走邊穿上外套,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李子涵。

李子涵在愣怔的同時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邊喊“我陪你去”,一邊忙不迭地換鞋子跟了上去。

開始去的就是婦幼保健院,驗血后值班醫(yī)生一聽肚里有孩子就不敢接了,建議他們轉(zhuǎn)去當?shù)匾凰菁壌筢t(yī)院,于是只好另打出租車趕去。

緊趕慢趕到了那所大醫(yī)院,值班醫(yī)生一聽是孕婦又讓先去婦產(chǎn)科檢查,等坐電梯上到十四樓婦產(chǎn)科,郭雨桐覺得自己已經(jīng)虛脫了。

值班的是一群小護士,也許內(nèi)中還有實習(xí)生,她們冷漠地聽完郭雨桐夫婦的敘述,其中兩個慢條斯理地出了值班室的門,走在后面的一個面無表情地回過頭對郭雨桐說“先做個檢查”。

郭雨桐就這樣無奈地走進了檢查室,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那臺床尾有兩個冰冷腳架的檢查臺。

說無奈,是因為她了解自己的身體——她覺得,即便是醫(yī)生,恐怕也沒有一名準母親還了解自己的身體,因為這個時候的感覺是雙份的,再沒有任何時候比這時的感官更敏感。可事實是,現(xiàn)代醫(yī)院更加推崇醫(yī)療設(shè)備,一切都以數(shù)據(jù)來說話。

也就是說,雖然她靠感覺和常識推測自己可能得了急忙闌尾炎,卻不得不躺在檢查臺上檢查是否是婦科方面的問題。

“動作快點。鋪上一張紙,脫掉一只褲筒,躺下,雙腳放到鐵架上。”剛才走上前的那個護士將醫(yī)用器械摔得“呯嗙”響,又用嘴努一努檢查臺旁的一摞醫(yī)用藍棉紙。

郭雨桐咬著牙在心里給自己打氣,希望盡力配合好檢查,以便進入下一程序。她實在有些撐不住了。

可當雙腳抵上床尾那兩個腳掌一樣的腳架時,她才深刻體會什么叫“冷入骨髓”,因為它不僅僅是冷,還有讓人無法招架的恐怖。她覺得自己在將最脆弱和最隱私的地方交給陌生人。

她感到自己的雙腿無法自控的抖動,當擴陰器張開大嘴巴深入進去時,她無法控制地“啊”了一聲。

“叫什么,還沒進去。”又是那位護士,此時戴上了白口罩,說出的話像是不耐煩極了的咬牙切齒。

郭雨桐不敢吱聲了,她咬緊了下唇,只希望努力忍一忍,挨過檢查。

可是,繼續(xù)深入的“大嘴巴”像是要將她撕裂,同時,一種更深的恐怖躍上了她的心頭——她肚里的孩子,她怕傷害到她的孩子。她現(xiàn)在開始懷疑那個“大嘴巴”是擴陰器還是擴宮器。

“我肚里有孩子,我不做了。”

聽到這話,那位護士停下了動作,她從白口罩上方狠狠瞪了郭雨桐一眼,用咬牙切齒的聲音對她吼道:“不做就算了,出去。”

護士轉(zhuǎn)過身,將醫(yī)用器械摔到桌上,剛才走在后面的那位護士邊收拾邊露出嘲弄的笑意斜了郭雨桐兩眼。

慢慢立了起來,郭雨桐這才感覺天眩地轉(zhuǎn),胃里翻江倒海。模糊中,她看到面前站著的兩位實習(xí)生對她指指點點,在她走出去的時候,還聽到為她做檢查的那位護士在罵罵咧咧,可她已經(jīng)顧不上了。

她現(xiàn)在只想趕快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好了,你可以起來了。”

立起身,郭雨桐面前是那位中年女醫(yī)生的笑臉,她一時覺得踏實了很多。

“你的情況不是很嚴重,不過需要用紅外線做光化療。”中年女醫(yī)生填好病歷本,詢問地望著她。

“需要多久?”

“這個不好說,先一個療程一個療程地做。這個病很麻煩,不是一時半會好得了的,你得做好思想準備。”中年女醫(yī)生耐心地為郭雨桐解釋。

“醫(yī)生,我孩子小沒人管,沒條件一天天往醫(yī)院跑,能有其他辦法嗎?”

“如果是這樣,我給你開點藥膏,你自己在家里用臺燈烤吧。”中年女醫(yī)生開好藥膏,將用法用量詳細告訴郭雨桐,之后郭雨桐又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做了一個陰道鏡,好在一切正常。醫(yī)生又告訴她,如果沒做過子宮刮片普查,最好還是做一個,圖個放心。

郭雨桐在墻上的報價表上找到了子宮刮片檢查的費用,馬上說暫時不做了。

臨走時,郭雨桐對這位中年女醫(yī)生謝了又謝,心里暖暖的。她沒忘記看一眼女醫(yī)生的工作證,女醫(yī)生姓楊,是科室副主任。郭雨桐記住了那個名字。

從秦建蕓那里取了菜,郭雨桐覺得輕松了不少,現(xiàn)在她得上父母家接女兒。

父母家在小花園附近,住的是機電廠的舊宿舍。老倆口原本都是機電廠職工。

隔老遠就聽到二樓的父母家笑鬧聲一片,進了門放下菜,才發(fā)現(xiàn)是父親戴了頂高氈帽、提著一把彎頭傘在表演卓別林,沙發(fā)上母親摟著女兒,一旁坐著妹妹,三個人笑作一團。

“上我屋來,問你點事。”看到郭雨桐進來,妹妹郭雨薇馬上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拽著姐姐的手就往自己屋里走,并順手將屋門關(guān)上了。早上郭雨桐送女兒來時她已經(jīng)上班去了,兩人沒照面,看樣子已經(jīng)等她很久了。

“什么事這么神秘?大白天在自己家里還關(guān)門!”郭雨桐覺得好笑,妹妹今年剛畢業(yè)就幸運地考上了公務(wù)員,在政府機關(guān)做文秘,雖是工作了的人,仍是一身的孩子氣。

郭雨薇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話,反而一張粉臉漲得通紅。

“快說呀,到底什么事?”郭雨桐覺得奇怪,平時的妹妹可是直腸子的人,有什么說什么的。

可是今天無論郭雨桐怎么問,妹妹就是不再開金口了。妹妹只是笑,撐不住地笑,笑得彎了腰。

這個瘋丫頭,什么時候才長得大?郭雨桐暗暗嘀咕。

“不說是吧?那我走了。”郭雨桐沒了耐心,從醫(yī)院出來她是走著來的,到現(xiàn)在才覺得雙腿酸痛、疲憊不堪,已經(jīng)被她忘卻的腰背酸痛又開始找茬來了。她現(xiàn)在只想好好躺一躺。

“哎……你自己看嘛。”被逼急了的妹妹突然走到她身旁,拉起她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胸部。

郭雨桐輕輕碰了碰,妹妹皺著眉說“疼”,郭雨桐又將手探到妹妹衣服里摸了摸,像是摸到了一個腫塊。

于是她馬上明白了,一時間有些吃驚。

“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哎呀,這個我也說不準。上學(xué)時大部分女生都說經(jīng)前經(jīng)后這里會脹痛,是正常現(xiàn)象,又因為害羞,大家都沒拿它當一回事。可最近發(fā)現(xiàn)它脹痛得頻繁,好像加重了。”妹妹眉頭緊鎖,眼睛里有了些發(fā)亮的東西。

“傻姑娘,別瞎想,可能是乳腺增生。很多育齡女性都有這個病,你姐姐——我也有。”

“啊?姐姐你也——”郭雨薇從未聽姐姐說過,一時也有些吃驚。

“這個病也不是什么大病,有了積極治療,注意飲食起居,最主要是保持心情愉悅。明天我陪你到婦幼保健院看一看。”郭雨桐為妹妹整理好衣服,又疼愛地拍了拍她的臉。妹妹整整小自己十歲,小時候父母工作忙,基本都是郭雨桐帶妹妹,姐妹倆從小感情就好,特別是五年前母親小腦萎縮后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她就越加依賴這個姐姐了。

“可是……我難為情呀……還有,檢查可不可怕?疼不疼?”郭雨薇雖然已經(jīng)止住了淚水,可一道秀眉還是無法舒展。

“就是摸一下、照個片子,沒什么可怕的。今天我遇到一位十分和善的女醫(yī)生,明天我們就去找她,你就放下心吧!”

“媽媽,小姨……”門外響起了無章法的拍門聲,郭雨桐趕快拉開門,看到女兒安安站在門前,她漂亮的臉蛋上一張粉色的小嘴噘得老高,眼里滿是委屈。

“對不起寶貝,媽媽在和小姨說事情。”郭雨桐抱起女兒,在她粉嫩的小臉上吮了又吮,又親了親她的小嘴。只要看到女兒,郭雨桐任有煩心事都會一掃而光,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女兒安安就是兩年半前郭雨桐做闌尾手術(shù)時懷的那個孩子,一想起曾經(jīng)的那次恐怖遭遇,她仍難以自制地一陣陣后怕!

做完手術(shù)的第三天,她的主治醫(yī)生和為她做手術(shù)的另一位男醫(yī)生就接二連三地來告誡她:她肚里的這個孩子不能要,雖然他們已經(jīng)在她的針水上慎重又慎重,但畢竟手術(shù)時打的麻醉對胎兒十分不利,以前就有不聽勸的病人產(chǎn)下了殘疾兒,還來醫(yī)院鬧,弄得非常不好。最主要的還是生下這樣的孩子對父母是個拖累,孩子自己也可憐……

聽到這樣的話,剛剛才從死亡線上搶救過來的郭雨桐覺得再一次站在了死亡的邊緣,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次手術(shù)竟給她帶來了如此致命的問題!

什么意思?那就是說她肚里這個小生命還未能來世界上看一眼便將被扼殺!那真是太殘忍了,郭雨桐一陣陣顫栗。

郭雨桐和老公當然告訴醫(yī)生他們會考慮醫(yī)生建議的。事實上她不太相信醫(yī)生所說的,很多時候醫(yī)生為了怕承擔責(zé)任而說一些唬人的話,無非是讓你以后別找他們麻煩。郭雨桐只想趕快出院,自己的孩子當然還是自己做主。

可那兩位外科醫(yī)生似乎沒完沒了,除了每天要到病房問她想好了沒有,還三頭兩頭將老公李子涵找去談利害關(guān)系,弄得兩人也開始緊張了。

事后郭雨桐想,長這么大流得最多一次淚水就是這次,長這么大面臨最艱難決擇的也是這次——這似乎是一個坎。

一星期后,主治醫(yī)生告訴她,他們已經(jīng)為她聯(lián)系好了婦產(chǎn)科,讓她盡快轉(zhuǎn)科解決“剩下的問題”。

“剩下的問題”?!

在驚訝的同時,郭雨桐有些憤怒了!這是什么意思?她覺得醫(yī)生可以“告之”,但選擇權(quán)還在病人自己。現(xiàn)在的情況是,她莫名其妙就被強行打入了屠宰廠。

這時候郭雨桐夫婦的一些親朋好友聽到她的情況都跑來勸她,都說一切聽醫(yī)生的,醫(yī)生不會害你。現(xiàn)在就一個孩子,講究優(yōu)生優(yōu)育。你們小倆口還年輕,何愁再懷上一個健康聰明的寶寶……

郭雨桐就這樣在各方的壓力下轉(zhuǎn)入了婦產(chǎn)科。一位接收她的婦產(chǎn)科女醫(yī)生很快為她辦好手續(xù)安排好床位,考慮到她剛做完闌尾切除術(shù),初步定為藥流,并開好了一種兩百多塊錢的進口藥,告訴她明天早晨開始服用。

一切似乎都是勢在必行。似乎冥冥之中已經(jīng)設(shè)定好了程序,必須按這個軌跡進行。

這時郭雨桐才恍然醒悟,無助的自己似乎不知不覺陷入了一個陰謀!

接下來的例行檢查讓她恍然夢里,似乎是一個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噩夢,她像行尸一樣在醫(yī)生的指示下做著每一項檢查,當她再一次看到那臺令她骨髓發(fā)冷的檢查臺、當她麻木地褪去一只褲筒雙腳抵上床尾的鐵腳架、當那張鴨子嘴一樣的冰冷儀器再次深入進去時,她明顯感覺到微微隆起的肚子動了一下,她不知道肚里那個小生命的悸動是因為什么。是因為寒冷?是害怕?還是饑餓?她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了,發(fā)病當天沒吃晚飯,手術(shù)后三天只吃過很少量的藕粉,之后可以吃飯了醫(yī)生又讓控制食量,每餐只能吃一小碗。再或者,他是感覺到了某種危險,而在做無力的反抗?哦,可憐的孩子!

想到這里,郭雨桐覺得自己的心已經(jīng)碎了。她難以克制地號啕大哭起來,她覺得全身都酸得難受,那種酸讓她氣阻胸悶,似乎快死了,她必須將體內(nèi)的酸全部排泄出來……

為她做檢查的也就是那位接收她的女醫(yī)生,聽到郭雨桐哭,她忙問:“是不是疼?”

看到郭雨桐搖頭,卻哭得更兇了。有經(jīng)驗的女醫(yī)生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取出那個冰冷的“鴨子嘴”放下,又脫去手套,拉下口罩,然后輕輕將郭雨桐扶了起來,讓她穿好褲子,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遞給她。

“舍不得孩子是吧?”等郭雨桐平靜下來了,女醫(yī)生才問。

“我是辭職保這個孩子的,想不到會……”郭雨桐說的是實情,雖然她的辭職不單純是這個原因,但其中就有這個原因,懷上孩子時她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屬于高齡孕婦。

“哦,是這樣。”女醫(yī)生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做強烈的思想斗爭,一會兒后終于說:“其實做闌尾切除手術(shù)對你肚里的孩子影響并不是太大,這樣吧,我去外科調(diào)一下你的用藥記錄,如果用藥沒問題,你可以不做的。”

女醫(yī)生說完便匆匆起身離開了檢查室。

郭雨桐愣怔了半天,等想明白女醫(yī)生的話后,又哭了。

下午,女醫(yī)生來病房找她,并告訴她已經(jīng)查過外科用藥記錄,沒什么大問題。女醫(yī)生又看了看胸前的掛表,遞給她一張單子,叮囑她趕快去做個彩超,將結(jié)果給她送過來,如果胎兒在子宮里的情況好,她就可以保住這個孩子。

當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鐘,李子涵趕快攙扶著郭雨桐去彩超室排隊。他們知道,這所大醫(yī)院,每天每個檢查室門口都擠滿了病人,實在有些人滿為患了。

前面果然排有十來個人,兩人焦急不安地等待著,生怕到了下班時間,郭雨桐的檢查就得推到明早了,這種情況是經(jīng)常事。

緊等慢等,五點二十的時候前面只有一個病人了,這時又來了一位患者,她旁邊跟著一位女醫(yī)生,看兩人說話的口氣應(yīng)該是熟人,女醫(yī)生讓那女的在檢查室門口等,自己卻進了檢查室,不一會,進去那位女醫(yī)生便叫那女的進去。人群里有輕微的不滿,好不容易那女的出來了,排在郭雨桐前的那位患者也進去了,郭雨桐夫婦才松出一口氣。

終于那位患者出來了,喊名字的那位女醫(yī)生又出現(xiàn)在門口,郭雨桐夫婦忙迎了上去。她看到女醫(yī)生手上的單子,名字正是她的。可這時,又有一位男醫(yī)生領(lǐng)著一個女的走了過來,人還沒到就遠遠地和這位女醫(yī)生打了招呼。

寒暄了幾句,女醫(yī)生臉上掛滿了巴結(jié)的笑,收了那女的單子,將眼前這位某主任的小姨妹領(lǐng)進了檢查室。

人群里又有了不滿的小聲嘀咕,但仍沒人敢說話。郭雨桐焦急如焚,而一向溫文的李子涵已是有些怒火難抑了。

好不容易走后門那女的出來了,李子涵急急攙著郭雨桐走上前。那位喊名字的女醫(yī)生從眼角斜了郭雨桐一眼:“郭雨桐是吧?”

郭雨桐忙說“是”。

“下班了,明早再來。單子要不要壓在這兒?”女醫(yī)生晃晃手里的單子。

一聽下班了,兩人都急了。老公李子涵耐著性子和這位醫(yī)生解釋了半天,說是急癥,主治醫(yī)生等著看單子,好話說了一大撂,希望醫(yī)生行個方便,替他們做一做。

可這醫(yī)生油鹽不進,不耐煩地說:“說什么也沒用,下班了就是下班了。”邊說邊轉(zhuǎn)身要走。

李子涵這回可沉不住氣,他突然暴怒起來,人沒說話整張臉就漲得通紅:“按理早該輪到我們了,都是因為你們開后門。你們是人民醫(yī)院,還講不講道理了。”

女醫(yī)生聽李子涵這么說,一下子覺得下不了臺,語氣尖利地回道:“我們就是開后門,怎么了怎么了?有本事你也來走走后門試試。”

聽到門外爭吵,檢查室里的另兩位醫(yī)生護士也跑了出來,她們當然是來幫腔的。年齡稍長些的那位女醫(yī)生冷笑著說:“你說話給我客氣點,如果我不高興,求我都不會給你做。”

小護士說:“按理?什么叫按理?這世界該按理的事多了去了,你能有什么辦法?哼!”

李子涵氣得全身發(fā)抖,卻再說不出半個字。三個女人鄙夷地一笑,一起回了檢查室。排在后面的人也一起散了。

李子涵氣憤地掏出手機,邊撥號碼邊嘀咕著:“好,我這就給你們走一走后門。”

一旁的郭雨桐知道他是要給這家大醫(yī)院的一位副院長掛電話,這位副院長是他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的弟弟,平時大家經(jīng)常走動,關(guān)系十分不錯。便勸他有事說事,別再節(jié)外生枝。李子涵把嗓口眼里那口氣往下咽了咽,點了點頭。

掛了電話,李子涵泰然自若地拉著老婆郭雨桐在門口候著,很快,檢查室里電話響了,里面恭敬地“唯唯喏喏”了一陣,先前那位喊人的女醫(yī)生誠惶誠恐地探出頭來,喊了郭雨桐的名字。

“小家伙很活躍,游來游去的,我都照不到他!”檢查室里,郭雨桐一聽到這話,眼淚就下來了。她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么!

經(jīng)過這番折騰,接收郭雨桐的田醫(yī)生早下班了。郭雨桐小心地將彩超結(jié)論單收了起來,她覺得自己似乎已經(jīng)開始活過來了。

這是一個不眠夜,躺在窗前的病床上,看著蒼茫的夜色,聽著下關(guān)風(fēng)拍打窗棱的聲音,郭雨桐將手放在腹部輕輕撫摸著。似乎肚里的小生命預(yù)知了好消息,她的肚子在今天特別活躍,每一次的悸動都讓她激動不已。

她知道,黑夜很快就會過去的。

離開醫(yī)院時,小倆口對田醫(yī)生千恩萬謝。對于他們來說,田醫(yī)生就是他們一家的大恩人。郭雨桐默默記下了那個溫暖人心的名字。

兩年前,他們的小寶貝終于平安出生,她不僅出奇地漂亮,還出奇地聰明!李子涵給女兒起名李安馨,希望她一生平安、快樂度過每一天!

“怎么?想躲在娘家不回啦?”剛進門,老公李子涵就開了一句玩笑話。

“是呀,娘家多好啊,有吃有住的,飯也有人做,用不著奔忙。”母親生病后,一直都是父親在做飯,而且味道還真不錯,郭雨桐也沒心沒肺地玩笑了一句。

當時老公正系著圍裙淘米,從廚房探出頭跟郭雨桐說話,聽到郭雨桐的話,突然收斂了笑容,將頭縮回去了。

郭雨桐沒在意,給女兒安安打開了影碟機,將她最喜歡的一盤英語碟片放了進去,陪著女兒坐在沙發(fā)上看了起來。

等了一會兒,仍沒見老公出來。郭雨桐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該準備晚飯菜了,便起身進了廚房。

剛進門,便見老公李子涵站在窗前抽煙,雖然半個身子都夠在窗外,廚房仍染了一大股煙味。

“喂,告訴你多少次了,別在廚房抽煙。要抽煙上陽臺嘛,就是不聽。”郭雨桐一手在鼻口前揮掃著煙霧,一邊皺著眉頭埋怨。

要在以往,李子涵緊吸幾口,就會把煙頭摁滅,有時還會討好地抱抱郭雨桐的腰。可今天,他像沒聽見一樣,身體紋絲不動。

郭雨桐撿好了菜,要去水池洗,這才發(fā)現(xiàn),李子涵還趴在窗外,自來水管被他身體蓋住了半個。

“喂,快讓開,我要洗菜。怎么回事你?”這下郭雨桐聲音里已經(jīng)有幾分火藥味了。害婦科病的女人心情都煩躁,這段時間她才是深有體會!

“既然娘家好,你又回來做什么?我沒能耐讓你穿好吃好。”李子涵轉(zhuǎn)過身,將煙頭扔在垃圾桶里,不咸不淡地將這句話拋給她,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出了廚房。

郭雨桐愣了愣,想發(fā)火卻發(fā)不出來。看著仍在冒煙的煙頭,趕緊走上前用火鉗將其摁滅,發(fā)了一陣愣怔,深深嘆口氣,又忙乎起來。

在做飯的當兒,卻無法克制地回想她和李子涵從認識到結(jié)婚的過程。那時她大學(xué)剛畢業(yè),不想去擠公務(wù)員那條獨木橋,便心安理得地應(yīng)聘到一家廣告公司,也算和所學(xué)專業(yè)對口。那家廣告公司做得不錯,郭雨桐搞的是設(shè)計,成天忙得像無頭蒼蠅,因為年輕精力好,倒也無所謂,晚上躺在床上了,仍感覺全身的細胞在不停地跳躍著。郭雨桐難以入睡,干脆打開電腦寫點小詩歌小散文——她一直是個熱情的文學(xué)青年,雖然多年來也沒鬧騰出什么名堂,她的狂熱卻一直沒有減退過。

這就是他們認識的契機!李子涵是當?shù)匾患译s志社的散文和詩歌版編輯,在他連續(xù)采用了郭雨桐三首詩歌兩篇小散文后,郭雨桐接到了他的電話。

他們的相處可以用轟轟烈烈來形容——或者很多對自由戀愛的男女的相處都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這并不是說相愛的戀人間只有甜蜜沒有苦惱,以郭雨桐自己的切身體會來說,甚至有時苦惱比甜蜜還多得多。但即便是苦惱,也是實實在在痛入心肺的。這么說吧,那種感覺可以使人死去活來;可以讓人在寒冬臘月光著膀子跳進冰冷的洱海里,足足悶上十分鐘再上來;可以比賽狠摔剛剛才從專賣店買回來的張藝謀和馮小剛限量版簽名大片;可以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zé)崃铱裎腔蚴潜ь^痛哭……總之,可以做平常你不敢做不愿做或不屑做的任何反常事情,而且做了以后非但不會有絲毫后悔反會覺得戀人和你的心更加靠近了一步!簡單地說,熱戀的人整個就是一神經(jīng)病,如果你在戀愛里沒有體會過神經(jīng)病的感覺,就證明你根本沒有真正愛過!

進入婚姻后,郭雨桐發(fā)現(xiàn)一切都改變了。當然,這種變化并不是突然的,而是在不知不覺中、在你毫無防備下悄然發(fā)生的。所以說,速度并不可見,它存在于事物之中,當你發(fā)現(xiàn)時,事物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而我們永遠只能從事物的變化上看到速度經(jīng)過的痕跡!

第一次讓郭雨桐傷心難過的變化就在她急性闌尾發(fā)作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她自己生著氣上了醫(yī)院,而不是李子涵主動要送她去的。那以后這事在她心里就成了一道隱藏的瘡疤,不痛,卻在某些特殊時候總要似癢非癢地來那么一陣,讓她每每無法控制地意亂心煩。這還沒完,出院后老公居然又和她開了一句不能開的玩笑:你呀,就是個費錢貨!

本來吧,她還時時找借口為老公開脫,希望能說服自己原諒他:比如兩個人就靠他微薄的工資收入度日、每月還房貸以及寶寶出世后馬上就要用很多錢,再加上沒想到自己當時的處境,所以老公一時想不到送自己去醫(yī)院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是萬萬想不到老公居然又和自己開了這樣一個可惡的玩笑,讓她那道隱藏的瘡疤不止是癢而是開始隱隱作痛了。

這個時候她才真正明白,像老公這種表面上隱忍溫文的人,有時一句不咸不淡的玩笑話可以讓你想上半年!

然而她卻不可能再像戀愛時一樣氣急敗壞地發(fā)作了,因為似乎一切都不對了。時間不對、空間不對、身份不對、感覺不對、心情不對……那個撒起潑來有人容忍寵愛的小姑娘郭雨桐已經(jīng)永遠被關(guān)在圍城以外了,現(xiàn)在的這個郭雨桐,是為人妻為人母的郭雨桐,她身上有無法推卸的責(zé)任。

轟轟烈烈只與戀愛有緣,與婚姻無關(guān)!

郭雨桐眼眶里的淚水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又生生將它忍回去了。

飯桌上很安靜,一向喜歡鬧騰的安安好像會察顏觀色,她悶著頭吃完飯,跑到媽媽專門為她開辟的“游樂區(qū)”騎小馬鹿去了。

“哎,我說,別板著一張臉了,對孩子影響不好。別看她人小,什么都知道。”郭雨桐收拾著安安灑在桌上和地上的菜飯,主動和李子涵說話,又和解地搡了一把他的肩膀。

“哎呀,別碰我,讓我靜一靜。”沒想到李子涵不吃這套,他放下碗,從煙盒里抖出一根煙,拿起打火機直接上陽臺去了。

郭雨桐張了張嘴,最后“飯后別抽煙”這句話又生生給她吞回去了。

這下好了,就一起冷戰(zhàn)吧!

郭雨桐狠狠地想著,腰骶處又開始酸痛起來,下身也瘙癢得難受。想到自己看病回來也沒被問一問病情,一股酸直沖向她的喉頭,馬上,喉頭像結(jié)了一個腫塊,她艱難地吞咽著口水,努力將這股熏眼睛的酸往下壓,在這當兒,手腳也不由得放重了,碗盤“呯嗙”作響。

李子涵回頭瞅了她一眼,不滿寫滿了眼底。

郭雨桐看到這樣的眼光,再也忍不住了,她干脆“呯”一下將手里的盆摔到桌上,抹起眼淚來。

“媽媽,媽媽……”看到媽媽抹眼淚,安安不知何時跑過來了,踮著腳尖撮著小嘴要親媽媽的臉。

郭雨桐一陣心疼,忙將女兒抱到腿上親了又親。

“媽媽沒事,眼睛被辣椒水弄痛了一下。”

“安安,去玩吧,爸爸幫你媽媽吹吹。”不知何時李子涵已經(jīng)站在母女倆面前了。他放下安安,看著她跑過去了才在郭雨桐面前坐下來。

“辣椒水弄哪里了,我看看。”李子涵此時嬉皮笑臉地,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你別碰我,讓我靜一靜。”郭雨桐打掉他的手。

“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李子涵又來碰她。

“別裝模作樣了,我今天去看病,回來你也不問候一下。”

“是你不接電話,自己看手機。”

郭雨桐拿出手機一看,果然有未接來電,時間是下午四點二十,正是她和女兒擠公車的時候。李子涵知道她看了病就回娘家,應(yīng)該是催她回來做飯了。

郭雨桐也沒說破,而是有些違心地道了歉。很快,兩人又和好了。

這段時間以來,郭雨桐學(xué)會了為婚姻生活作總結(jié),結(jié)果很令她吃驚!她居然發(fā)現(xiàn),兩個人相戀時的甘心情愿為對方容忍漸漸被為了相安無事的相互讓步所取代。

這當然不是一回事,因為它已經(jīng)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前者因為愛情,后者更多的是因為有了親情,說得更直接一點,后者純粹是為了和平共處而采取的對策,有了心計,有時,郭雨桐覺得她和老公之間太過客氣、卻又客氣得虛偽。在全身掉雞皮疙瘩的同時也感到一陣陣心驚。

晚上,老公去洗澡。

安安哄睡后,郭雨桐趕快上了藥拿出臺燈做光化療。

當著老公的面她無法做。這不是矯情,她總覺得夫妻間赤裸裸的地方實在太多了,她想有一些隱私,也想相互之間保留一些尊重!

老公洗完澡,光著身子走了進來。他知道安安已經(jīng)睡了,徑直走到郭雨桐左邊床,輕輕攬住了她的腰。

安安還未滿兩歲,一直睡在他倆的中間。

“下次裹條毛巾再出來,萬一安安沒睡熟怎么辦?”郭雨桐用氣聲說。

“知道了。今天可以嗎?”老公的熱氣吹到她的耳朵里,弄得她內(nèi)心也一陣騷動。不過她知道今天不行。

“醫(yī)生說禁一個禮拜。”郭雨桐有些報歉地對老公擠出一個笑。她實在不想敗了老公的興,要知道自從她失業(yè)后,老公肩上的擔子更重了。兩個人早已失去了新婚時的熱烈,偶爾一次,也往往是郭雨桐主動。她知道男人壓力重十分影響夫妻生活,可也不至于連抱一抱、撫摸一下的肢體語言也散失了吧?其實很多時候女人要的真的很少!一個吻、一個擁抱都可以使她平靜下來。可有時候,男人在這方面似乎很小氣!是忽略了嗎?她不知道。

再后來,郭雨桐也在容忍中漸漸習(xí)慣了。她總勸自己,等安安上了幼兒園,自己找到新工作,減輕老公肩上擔子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今晚老公的主動似乎透露出一種諂媚——打住!郭雨桐,你越想越離譜了。

郭雨桐自嘲地笑一笑,這就是女人吧?小氣、多疑。

床那邊已經(jīng)傳來老公如雷的鼾聲,他似乎太累了。女兒均勻的鼻息甜美安詳,她俯下身子輕輕吻了吻她的小嘴巴,然后輕輕走出去帶上了門。

她來到書房打開了電腦。

每當睡不著的時候她總上網(wǎng)。

有時是瀏覽網(wǎng)站,有時聽歌,有時去聊天室看人聊天、對罵,看得無聊時就偷偷離開。如果碰到投緣的,也聊上幾句。但從來沒有將聊天室里的網(wǎng)友加到QQ里來。后來有一個昵稱叫“圍城里的人”的網(wǎng)友請求加她,她最終同意了。加他后,她卻很少和他聊了,因為他總和她討論婚姻和感情,而這個話題讓她越來越感到難以應(yīng)對。

我感覺自己患了“愛無能”,我已經(jīng)不會愛了,不愛老婆、不愛兒子、不愛父母、不愛事業(yè)、不愛金錢,我似乎什么都不愛,我該怎么辦?

一天晚上,圍城里的人給她發(fā)來了這樣一句話。

看到這話時,她就感覺心在抖了。她不知如何回答他,可能見她沒動靜,那個戴眼鏡的頭像閃了又閃,“嘰嘰嘰”的叫聲不絕于耳。

他不斷發(fā)過來的內(nèi)容只有一句話“我該怎么辦?”

郭雨桐忽然感到非常的害怕,她果斷地將“圍城里的人”拉進了黑名單,緊接著又刪除了。

做完這一切,她才重重舒出口氣。

她知道自己根本幫不了“圍城里的人”,不管說多少讓他放松、試著去愛之類的好話都無濟于事。那只是自以為是的說教,這些,難道他一個博士生不懂非得要人給他重復(fù)嗎?

他說出來只不過連他自己也害怕了,而他不知道,“愛無能”的話題根本就是會擴散的瘟疫。它會傳染給每一個人。

又或者說,“愛無能”是當今整個社會的通病。有的人不說是因為不愿意承認或是無力承受。而一旦聽到,就像是被人揭了瘡疤,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從那以后,她再也不去聊天室了,也不再同意誰來加她。她的QQ里只有三個人,一個是妹妹,一個是秦建蕓,另一個是古奇。

現(xiàn)在,她就是在看古奇的微博。

古奇、古奇,真乃人如其名。古奇是一個傳奇女子。

秦建蕓、白依艷、古奇和郭雨桐四人是高中時最好的姐妹。高考后,秦建蕓和白依艷落榜,只有古奇和郭雨桐上了大學(xué)。

畢業(yè)后,古奇和郭雨桐都沒有去爭過“公務(wù)員獨木橋”,而是分別應(yīng)聘在了一家報社和一家廣告公司。

古奇人聰明敏銳,思想特立獨行,短短兩年的新聞工作,使她迅速成長為一名熟練老道的記者,并被報社封為首席記者,以她為主采寫的好幾組系列報道紛紛引起了新聞界及社會的普遍關(guān)注,并獲得省級和新聞出版總署的好幾項重要大獎。照理說,一個女子如此年輕有為,前途肯定是不可限量的。可這個時候,大家才知道她考上了公務(wù)員。

在驚訝的同時,認識她的人都紛紛點頭稱贊。說這就對了,這個女孩不得了,做什么就該成什么的!

這還不算什么,接下來她的做法更是讓人瞠目結(jié)舌!

她毅然辭去了公務(wù)員的“金飯碗”工作,居然用做記者時的全部積蓄買了一套尼康攝影器材。

她說,接下來她的目標就是流浪。

說完這話,她甩甩滿頭飄逸的長發(fā),背著雙肩大背包,將背影化作一個驚嘆號留給了人們。

這一流浪,就是十年。

古奇在這十年里,不但瀏覽完全國的名山大川,還去過阿爾罕布拉宮、美國大峽谷、好望角、金廟、加拿大洛基山脈、墨西哥瑪雅古跡等許多世界著名景點,她拍下的很多攝影作品以真實和獨特視角在攝影界引起了強烈反響,先后贏得了幾十項重要獎項。一度被界內(nèi)稱為 “最特別的美女旅行攝影家”。

2002年,古奇的一組表現(xiàn)非洲難民和疾病中兒童的名為《焦渴的眼睛》的紀實作品入選本年度“最震撼作品”,并在本國舉辦的“影人合一”杯攝影大賽中一舉奪冠。這一次奪冠,標志著古奇在攝影界徹底火了!仰慕和贊美的光環(huán)一度籠罩著她。甚至很多知名攝影雜志如《世界人文地理》、《攝影家》都請她作專職攝影家,但她都一一拒絕了。

古奇依然我行我素,她過得很平淡。

近幾年,古奇將視覺轉(zhuǎn)向女性疾病的關(guān)注上面。她拍攝的《我們不殘缺》和《對癌癥說“不”》等主題作品以女性存在意識的覺醒和女性獨立精神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她似乎成了現(xiàn)代女性的代言人。

郭雨桐在她最近經(jīng)過的痕跡《駕著奇駿上路》的條目下看到了她的新“坐騎”,照片上,一輛紅色的越野車旁一個漂亮的女孩淺笑盈然,她軍綠色的戶外裝硬線條與她溫和的臉蛋形成鮮明對比。一種難言的魅力就這樣散發(fā)出來了,無疑,這女子實在太吸引人!但具體是什么,郭雨桐一時也說不出來。

這一條目是昨天發(fā)上來的,到今天點擊已過百萬。回帖也已經(jīng)幾十萬。郭雨桐知道在這里留言絕對是徒勞,很快,她來過的痕跡就會被回帖的大潮沖刷得一干二凈的。這丫頭的人氣實在是太旺了!

郭雨桐只在古奇最近為災(zāi)區(qū)小學(xué)捐款的條目下送了一支鮮花,便返回QQ里給她留言了。

留完言看時間,居然已經(jīng)午夜12點了,郭雨桐揉了揉又開始酸痛的腰,呆呆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空,關(guān)燈回了臥室。

第二天是星期六,郭雨桐和妹妹約好去檢查。

早早吃過飯,李子涵給女兒戴上一頂帽子,背上小水壺,帶她去了公園。這是兩父女的必修課,有時想想,老公李子涵還是不錯的,畢竟現(xiàn)在能陪兒女的父親實在是太少了。所以有時心里有氣,一想到這兒,郭雨桐的氣又會順過來了。

本也是碰運氣,郭雨桐不確定今天那位姓楊的女醫(yī)生還上班,巧的是今天確實是她的早班。看到郭雨桐,她奇怪地問:“又來啦?又有事?”

“楊醫(yī)生,你還記得我?”每天接診那么多病人,郭雨桐想不到楊醫(yī)生還記得她。

“當然記得。畢竟沒幾個病人能將自己的診斷預(yù)測出來。”楊醫(yī)生笑了笑,開了一句玩笑。

郭雨桐的臉略微紅了紅。不過她確定感到,一位好的醫(yī)生的確能使患者心情放松很多。這時她才想起來她經(jīng)常性的腰胝酸痛,做B超后醫(yī)生告訴她上的環(huán)沒問題,可能是不太適應(yīng)造成的,以后會緩解的,沒大問題。她一時感到安心了不少。

妹妹的檢查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其實也沒大問題,就是乳腺小葉增生。因為不算嚴重,楊醫(yī)生只給開了一點藥。不過楊醫(yī)生又說:“雖然只是乳腺增生,仍不能麻痹大意。要知道很多乳腺癌都是由乳腺增生發(fā)展起來的。但也不必太放心上,那樣反而影響心情。總的來說,患了這個病,除了積極吃藥治療,還得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

完了又看看郭雨桐,說:“其實不管什么病,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是最重要的!”

一路上郭雨桐都在想楊醫(yī)生這話,在小花園附近下了公交車,正要和妹妹一起回父母家。她的手機突然響了。

電話是秦建蕓打來的。

電話里秦建蕓的聲音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說雨桐啊,我在你家門口等半天了,渴死我了。你在哪里?還不回來?

剛才坐公車是路過秦建蕓鋪子的,只是她只顧想楊醫(yī)生那話了,沒注意她的鋪子開沒開。現(xiàn)在看來,她是沒開鋪子了,一個月那么高房租她居然隨便就不開門了,難道是有什么重要事?

想到這里,郭雨桐對妹妹說秦建蕓找她有事,她得馬上回去。

妹妹點點頭,轉(zhuǎn)身要離開時她又突然叫住妹妹,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卷錢塞給妹妹說:“這是我昨天看病剩下的二百五十塊錢,其他的等你姐夫發(fā)工資了再還你。”

她們現(xiàn)在這個家是入不敷出,自從辭職后她的醫(yī)保就沒有了。每月大事小事都靠老公那點工資,再節(jié)約也是不夠的。昨天看病她只好和妹妹借了四百塊錢。

“哎呀,我們姐妹間算得這么清楚有必要嗎?”妹妹將錢塞還姐姐手里。

“拿著吧,你一個小姑娘,正是用錢的時候。”郭雨桐又將錢塞到妹妹手里。

“我呀,一個小姑娘,用不了什么錢。就當這錢是我給安安買牛奶錢,不行嗎?”妹妹好像要生氣了,她將錢塞進姐姐衣兜,向她揮揮手馬上跑開了。

身后拋下一連串清脆的笑聲。

郭雨桐愣了愣,感覺眼里又有熱氣冒了上來。

才進小區(qū),就見秦建蕓拎著個袋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看上去有些心煩。

“樓上等不住你,下來買瓶水,嗓子都快冒煙了。”見到郭雨桐,秦建蕓晃晃手里的礦泉水,嗓門大大地說。

“大冬天的,你冒哪門子煙?心里有火吧?”郭雨桐攬著秦建蕓的肩膀進了電梯,她看起來氣色不是太好,可能昨晚沒睡夠。

“別提了,又和我家那個打架了。”進了門,秦建蕓一頭栽到沙發(fā)上,將腳上的高跟鞋甩得老遠。

“打架?為什么?”郭雨桐將削好的蘋果遞給秦建蕓,剛才沒注意,現(xiàn)在對著光,郭雨桐看到秦建蕓左眼腫得像個核桃,下眼瞼還有些瘀青。

秦建蕓猛一下從沙發(fā)上立了起來,氣呼呼說:“他媽的小雜種,以前就聽說他在外面瞎搞,因為沒親手抓到,再者為兒子著想也就罷了。昨天下午娘家因為下星期祭本主的事叫我回才村幫忙,本以為事情辦得晚不回來了,就給他打了電話。后來事情結(jié)束得早,我想還是回來吧,來到家門前才發(fā)現(xiàn)鑰匙忘家里了,正要拍門我就聽見那聲音了。”

“那你抓到現(xiàn)形了?”

“根本沒有。我家就住一樓,要逃跑跳窗就行。等那雜種慢條斯理開了門,小狐貍精早跑得沒影了。”秦建蕓咬牙切齒,看樣子真抓到那女的肯定會撕了她的肉。

“或許,是你聽錯了?”

“什么呀!都是過來人,那聲音能聽錯?再說滿屋子香水味誰聞不到?我不化妝不用香水怎么可能是我自己的?還有……”

秦建蕓拉起一縷頭發(fā):“我的頭發(fā)是短卷發(fā)哎,床上的黑長發(fā)是誰的?那被單都弄得亂七八糟……”

秦建蕓說得氣哼哼地,一把扯下假發(fā),露出青色的頭皮。細看可以看得見密密匝匝的黑發(fā)像雨后的春筍冒出了頭。秦建蕓手術(shù)后一直在用化療維持治療,半年前才停止。因為開始頭發(fā)長得不好,就多剃了幾次。郭雨桐嘆口氣,從冰箱里取些冰塊用毛巾包了輕輕敷在秦建蕓左眼上:“忍著點,冰敷消腫快一些。哎,他也真下得了手,打成這樣……”秦建蕓的男人是個貨車司機,成天在外面跑運輸。在郭雨桐印象里,那人話不多,看起來挺老實的。想不到會做那種事,還能打老婆。

“他,他也沒占便宜……”秦建蕓忍著痛,從牙齒縫里吸著氣,皺緊的眉頭使她的表情愁苦得很,離得太近,又對著光,郭雨桐明顯看到了她深深的魚尾紋刻在有些臘黃的臉上,有些觸目驚心。郭雨桐心一顫,是呀,都是快奔四的人了,能不老嗎?

“總打架,你們?nèi)兆釉趺催^下去?”

秦建蕓從郭雨桐手里接過冰包,邊自己敷邊咬著牙說:“還不是嫌棄我,男人都是性動物,他嫌我那肉疙瘩比不上真的唄!”

說話間,秦建蕓冰也不敷了,她將手伸到后背摸索了一下,又撩起前面的衣服鼓搗了一下,“哧啦”一下扯下紋胸和義乳,扔到沙發(fā)上。郭雨桐看到那只仿真義乳在沙發(fā)上很有彈性地晃動了好一陣。

兩年前,秦建蕓不幸患了乳腺癌,保乳術(shù)花費太高,為了保命,只好切除了右乳。這以后,她就一直使用義乳。

“現(xiàn)在好了,可以自由呼吸了,有煙嗎?”秦建蕓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背,故作輕松地說。郭雨桐分明看到了她的眼睛有些發(fā)紅,鼻頭也不易覺察地抽動了一下。

郭雨桐起身將老公李子涵的煙和火機拿來給她,又說:“不抽行嗎?要知道你的病……”

郭雨桐自知失言,說了一半馬上住口,心里自己先驚跳了一下。

“不行,不抽我會死!”秦建蕓似乎不在意,或者沒聽到?

秦建蕓一直有煙癮,煙齡已經(jīng)不短了,郭雨桐記得上高中時她就抽煙,沒錢買偷她爸的,為這事沒少挨抽。秦建蕓很熟練地從煙盒里抖出煙,“啪”一下用火機點燃了。她點煙的樣子很瀟灑。

郭雨桐的好友里除了秦建蕓抽煙,古奇也抽。她們來家里,基本上都是在客廳里抽的。只有一種情況例外——女兒安安在旁邊時,那時實在想抽只有避著安安上門外抽了。這是郭雨桐一直堅持的,她不愿意女兒受到不好的影響,她知道言傳身教的重要性。

不過即便這樣,也令老公李子涵十分不滿,說什么“重女色輕老公”、“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之類的怪話。郭雨桐從來不在這事上和老公生氣,而且在老公數(shù)落時她竟有一種心安理得的報復(fù)快感。當然,她明白,這種報復(fù)不是針對李子涵這個個體的,而是針對男人這個整體的。

秦建蕓在煙灰缸里摁滅了煙頭,長長吐出最后一口煙霧。她看起來平靜了很多。

“別想這些了。走,去看看古奇的微博,這幾天她回國了,最近可能要回云南。”

“真的,那真好,我們姐妹又可以聚聚了!”秦建蕓一掃剛才的不快,驚喜中大嗓門又叫了起來。這就是她的好處,很容易就高興起來。

看完古奇的微博,秦建蕓一直沒住嘴巴。講古奇的成功和個性,嘆息古奇的奇駿和愛心,最后又回憶上學(xué)時四姐妹的軼事,興奮得整張臉都紅潤起來。

后來兩人都沉默了。

“留下吃飯吧。”不知坐了多久,郭雨桐看看時間不早了,起身要去淘米。

“不了,我得走。”秦建蕓像是從夢中驚醒,倏地跳了起來,她當著郭雨桐的面脫了衣服穿義乳。這是郭雨桐頭一次看到她的傷口。右邊空蕩蕩的,只剩一個碗口大小的紫紅色瘡疤,看起來觸目驚心!

整理好衣服和假發(fā),秦建蕓突然想起什么。她從沙發(fā)上取過拿來的袋子遞給郭雨桐:“給你帶了一件高領(lǐng)T恤。”

“哎呀,給我?guī)Ц陕铮磕隳没厝ベu吧。”郭雨桐拉開袋子看了一眼,墨綠色,細絨,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她的心動了一下,但還是將袋子塞回秦建蕓手里。

“你就別推了,看你身上那件,領(lǐng)口都塌了。”秦建蕓說話無遮無攔,引得郭雨桐一陣臉紅。

“男人對我們不好,就不許女人對女人好?別送了,回去吧。”出了電梯門,秦建蕓對郭雨桐笑一笑,大踏步走遠了。

郭雨桐目送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轉(zhuǎn)角處,感到眼里又有熱氣了。

晚飯時分老公李子涵領(lǐng)著女兒安安回來了。

看得出兩父女都玩得很高興,女兒小臉曬得紅撲撲的,一見到媽媽就哇啦哇啦講個不停,女兒識字早講話卻遲,所以郭雨桐只在她滿是嬰兒語的講述里聽懂了小木馬、搖搖車和蹦蹦床幾個娛樂項目。不過她的心情卻感染了一家人。

吃過飯,女兒安安自己跑到一邊看圖畫書去了,李子涵掃了一眼煙灰缸問道:“家里來人了?”

“來了,你認識的。秦建蕓。”郭雨桐邊收拾碗筷邊隨意道。

“是,秦建蕓我知道。可是……她抽煙嗎?”

郭雨桐停下手中的動作,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她發(fā)現(xiàn)李子涵竭力在回想秦建蕓是否抽煙的問題,臉上分明寫著“疑問”。

“當然抽了。古奇和她都抽,難道你忘記以前說過的怪話了?”

郭雨桐將收拾好的碗筷送到水池洗,洗了一會發(fā)現(xiàn)李子涵還站在原地,似乎仍沒想明白剛才那個問題,她突然感覺一股氣上竄,馬上臉就紅透了。他居然在懷疑她的忠誠。這讓她有一種受辱的感覺!

她認為有必要慎重一下了。

“不相信是吧,那就給秦建蕓掛個電話吧。”郭雨桐將滿是泡沫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從兜里掏出電話就要撥號碼。

李子涵這下倒眼明手快,他快速搶過老婆的電話,又攬著她的肩膀陪笑說:“你看你,我也沒說什么呀。可能是我記錯了,我一直記得只有古奇一人抽煙的。好了好了,別生氣了。”

本來事情到這里也就完了,郭雨桐不知為何一股氣壓不下去,一句話就破口而出。事后她真想抽自己兩個大嘴巴。

她說的是:“我不像你,成天有個呂小妹向你李老師‘請教問題。”

郭雨桐口中的呂小妹是雜志社新進的大學(xué)生,郭雨桐見過。人又開朗又漂亮,經(jīng)常打著各種借口向李子涵“請教”問題。不知是出于不好推脫還是其他原因,李子涵每次總是耐心講解。文人聚集地嘛,時間一長,就有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人說兩人經(jīng)常逛馬路,也有人在茶室看到了他們。郭雨桐因為有一個親戚在里面,所以有些話就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她當然是不信的,可有一次,她鑰匙鎖屋里了,只好領(lǐng)著孩子去找他。于是就看到了那一幕。

其實也沒什么的。只是兩人似乎靠得近了些,最重要的是眼神,那是一種可以用“曖昧”來形容的眼神。

后來為這事李子涵動了氣,告誡她不要捕風(fēng)捉影,他和小呂什么事沒有。

郭雨桐不再想相不相信這個問題,也真的不再提了,只不過這事終于還是在她心里結(jié)了個疙瘩——不然今天她不會想都不想后果便將那話脫口而出。

她不知道,有些東西說破了就具有了一種毀滅性力量。然而,已經(jīng)晚了。

李子涵定定地看了她五分鐘左右,冷漠地轉(zhuǎn)過身摔門而去。

郭雨桐呆呆地看著那扇在眼前關(guān)閉的門,知道新一輪冷戰(zhàn)又開始了。

日子仍然按部就班地一天天滑過。

天氣越來越冷了。雖說云南四季如春,可那只是相對于其他四季分明的地方而言的。冬天終歸就是冬天,永遠不可能是春天的。再加上下關(guān)又名風(fēng)城,一位本土詩人曾寫過一首很逗的詩《下關(guān)風(fēng)》:一年吹兩次,一次吹半年。

由此可看出下關(guān)的冬天不只冷,風(fēng)還吹得可怕!

郭雨桐仍然隔三差五地背著女兒去買菜,有空時也去看看父母。因為順路,更多的時候是去秦建蕓那里坐坐。秦建蕓和她老公的關(guān)系仍然沒有改善,不過她好像已經(jīng)接受了。她很平靜。

“有些事情你是無法改變的,就只能接受——比如你無法改變生老病死,無法讓樹木倒著長,也無法在午夜看到太陽……”秦建蕓靠著一排衣服,用掛衣鉤無聊地敲打著地板,臉上是那種大徹大悟的無所謂。

郭雨桐張了張口,想要反駁她,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她想告訴她人不能這么悲觀。自然規(guī)律當然無法改變,但自己的命運卻是可以改變的。她甚至想要勸她離婚,開始新的生活,人的一輩子很長、也很短,犯不著將自己很長(又或許很短)的一生耽誤在一個錯誤上……

可她的這篇高論最終未來得及從她嘴里誕生便夭折了。

她突然覺得很累很累,也突然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能力幫助別人改變命運。她不是救世主,她甚至連自己都救不了。

后來她就看到了那個男人,秦建蕓稱他為孫。孫是外省人,身材瘦小、眼神躲閃,甚至有些猥瑣。看得出秦建蕓和他的關(guān)系不一般,郭雨桐不止一次提醒過她,可她從沒當一回事,只說孫也有一個不幸福的婚姻,他倆很談得來。

后來說得多了,秦建蕓竟有了些厭煩。郭雨桐只有住了口,不過心里的擔憂一直沒有卸下。

終于還是出事了。孫卷走了秦建蕓三萬元進貨款,像水蒸汽一樣蒸發(fā)了。

“我這叫自作自受,活該!”秦建蕓灌下半杯啤酒,自嘲地笑了笑。

這一天是新年后的一天,四個女人坐在文化路一家小酒吧里。正午的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灑滿了一桌子,灑得人身上暖暖的,使人懶惰得不想動一下,連說話都多余。

郭雨桐看到路邊有三個小男孩在玩“落地響”,這種鞭炮相對其他安全得多,形似一個蒜頭,往地上一摔,一摔一個響,一種“年味”便慢慢浸潤到了空氣里。

古奇安慰地捏了捏秦建蕓的肩,舉起杯子:“到此為止,別說不高興的。我們四姐妹難得聚一起,來,碰一個。”

四個女人舉起了杯子,碰了碰,喝下一口。

四個女人里,只有白依艷喝的是茶水。

在來之前,郭雨桐認為自己可能是最與酒吧氣氛格格不入的。令她想不到的是,白依艷才是。

雖同在大理州,但她至少有四、五年沒見到白依艷了。三年前的那次聚會她也沒來,說是家里來客人了,走不開。白依艷家住千年漁村雙廊,是地地道道的漁民后代。隨著美麗的雙廊名聲在外,無數(shù)世界各地的藝術(shù)家和游客前去光顧,她家和眾多普通的農(nóng)家小院一樣,也開始接待客人入住、吃飯,生意很是不錯。

“出來也沒什么好帶的嗷,這是自家地里種的芋頭和黃豆,一人一袋嗷。”白依艷從小就說民家話,漢語里都有濃重的民家話口音。她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當初她是四姐妹里最漂亮的,曾有人善意地稱她為“金花”。可如今的“金花”一副洱海邊普通農(nóng)婦打扮,花手帕包頭,面色的紅潤已經(jīng)隱去,取而代之的是滄桑和皺紋。她看起來比另外三人老了七、八歲。這時她從背來的篾背籃里拿出幾袋東西,一人手中塞了一袋,又有些拘謹?shù)刈铝恕?/p>

東西不輕,沒地方放,每個人都將屬于自己的一袋放在了腳邊。隨后又都沉默了。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白依艷講起了在漁村的生活,男人每天下海捕魚,拿到集市去買。自己除了忙地里的活計,還養(yǎng)了幾十只鴨子和一圈圈的小雞仔,春節(jié)后就可以拿去賣了。后來又講到她的大兒子明年就上高中了,小女兒也已經(jīng)初二……白依艷平淡而略有羞澀地講著,臉上卻流露出一種幸福和滿足。

接下來郭雨桐講了講過日子的種種,反正都是些單調(diào)沒意思的廢話。講著講著像突然斷帶一樣住了口。為了緩和氣氛,古奇又講了些世界各地的新鮮見聞,她講在北非的撒哈拉沙漠里,有一種貝都因人,他們以駱駝尿當洗發(fā)液,又講在突尼斯走訪的路上,得知該國的柏柏爾人居然用牛糞刷牙。不過他們是先將牛糞曬干再摻入香料來用的。據(jù)說對堅固牙齒和預(yù)防牙周炎有很好的作用……古奇一向活潑開朗,多少年了,看起來似乎沒什么變化。郭雨桐卻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似乎被歲月積淀下了什么東西,一恍惚的深邃、一恍惚的迷茫,剛想捕捉時,它又飄忽不見了。

一陣唏噓后,有人提到了古奇的婚姻大事,她將一直叼在手中的香煙放在鼻子底下聞了又聞,搖了搖頭:“還早吶,先將手頭的事忙完再說。我最近在籌備一本畫冊,是以與癌癥作斗爭的女性為題材的,主要是她們患病后的生產(chǎn)生活,文章配圖的形式。”說到這里,古奇深深朝秦建蕓看了一眼。

真想不到古奇竟然戒煙一年了,她說現(xiàn)在她最大的愛好就是旅行、拍攝和“聞煙”。她又對秦建蕓說,你也戒了吧,女人嘛,要對自己好一點。

秦建蕓說不抽煙才是虐待我自己!沒辦法,先這樣吧。

又都沉默了。

關(guān)于四個年輕少女的快樂往昔,似乎已是很久遠的事了,竟然沒人提及。

聚會很快就結(jié)束了,白依艷說今天是搭乘了村里的貨車出來賣黃豆,順便和她們見個面。現(xiàn)在得馬上趕回去,家里住著客人,還得給他們做晚飯呢。

原計劃是四人一起吃個飯,晚上再去歌廳卡拉一下。四姐妹都喜歡唱歌,上學(xué)時古奇是文娛委員,遇到節(jié)日四人經(jīng)常一起組織聯(lián)歡會。看來都無法付諸行動了。其他三人也沒做過多挽留,都有些心事重重地散了。古奇堅持用停在路邊的奇駿送白依艷,開始白依艷是不同意的,可后來古奇晃晃手里的相機,說是順帶采風(fēng),白依艷便拘謹?shù)刈狭塑嚒?/p>

郭雨桐和秦建蕓同走了一段路,說的都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兩人都比平常沉默很多。

在路口分了手,郭雨桐看著有條不紊像河水一樣淌過的車流竟然有些說不出的茫然。她在路邊站了很久,直到一片金黃色的銀杏葉飄然掉落她的頭上才驀然蘇醒過來。

這時她發(fā)現(xiàn)下關(guān)風(fēng)已經(jīng)將她的風(fēng)衣像帆一樣朝后鼓了起來,一陣陣寒意直襲骨頭。郭雨桐攬緊衣服,找準了回家的路口,匆匆往前走去。

春節(jié)很快就到了。

父親領(lǐng)著母親和安安在門口貼對聯(lián),郭雨桐出來倒垃圾,一下就被對聯(lián)吸引住了。對聯(lián)是父親自己寫的,父親的書法很不錯,年輕時拿過不少獎,上了年紀寫得少了,只在春節(jié)時寫幾對送親朋好友和自己家貼一貼。

只見上聯(lián)是:福無雙至今日至

下聯(lián)是:禍不單行昨日行

橫批是:送禍迎福

一般來說,春節(jié)對聯(lián)都寫得大紅大紫、熱鬧非凡。很少有人寫什么禍不禍的對聯(lián),雖是好的意思,大都忌諱提那個字眼,圖個吉利嘛。如果在以前,郭雨桐也許還會笑著批判父親一通,如今看著這幅顯得平靜和有些冷清的對聯(lián),她似乎受到巨大震懾一樣,她想她能理解對聯(lián)的深意了。

見貼好了對聯(lián),站在父親旁邊的母親高興得拍起了掌,女兒安安看到外婆鼓掌,也喜滋滋跟著拍起了小巴掌,父親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嘴巴都合不攏了。

患病的母親是不幸的,可是,有父親在身邊的母親又是最幸福的!

自五年前患病后,母親基本上不認識人了,有時連姐妹倆都會混淆,令人稱奇的是,她只記得父親,她能回憶年輕時和父親在一起的種種。她最信任的人就是父親,不管什么時候、父親走到哪里,母親都會跟到哪里。即便是去老年協(xié)會活動、還是出門訪朋友,父親的臂彎里永遠都攙著母親的手。

郭雨桐姐妹從未見過父親對母親發(fā)火,父親對母親永遠都是一副溫和的模樣。

有時郭雨桐想,我們年輕人常常大言不慚地說“愛情”,甚至嘲笑父母不懂“愛情”,實際上,無知的是我們。父母間的那種相濡以沫、不離不棄難道不是愛情的終極形式?!

貼好對聯(lián),父親領(lǐng)著母親和安安到院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順便摔幾個“落地響”應(yīng)應(yīng)景,也讓小安安高興高興,郭雨桐則返身回了廚房。

經(jīng)過客廳時,郭雨桐有意朝沙發(fā)上那個侃侃而談的年輕人望了一眼。一向自恃清高的老公李子涵仿佛得了知己一樣地欣喜難耐,頻頻對那個年輕人的高論點頭表示贊同。

“嗨,我說,你男朋友真能說。”進了廚房,郭雨桐在水池里涮了涮手,開始切菜,她準備先做一個大塊雞。

“齊強呀,那嘴倒是能說。也不知……”妹妹郭雨薇突然扔了剝著的蒜頭,跑過來小聲附著姐姐耳朵說:“行不行?給你妹妹說個真心話,那可是我的終身大事。”說完這話,妹妹又笑了,清脆的笑聲從廚房里跑到客廳里,引得兩個男人高聲問:“有什么好笑的?講出來大家分享分享。”

妹妹伸伸舌頭,一副調(diào)皮的模樣。

郭雨桐仔細看著妹妹的臉,那是一張沉醉在愛情里的臉,表面寫滿了聽從意見,急切的眼睛里卻是癡迷到底。

郭雨桐深深嘆了口氣,不知怎樣和妹妹說。無論說“行”還是“不行”,她都沒有資格說,因為她對那個叫齊強的年輕人一無所知。

“多處一處吧,處長了處深了再作決定。這可是你的終身大事。”郭雨桐舉起滿是油膩的手要在妹妹鼻頭上刮,郭雨薇笑著躲開了。

“不過,你可得小心他那張嘴。”郭雨桐別有深意地加了一句。

年夜飯很豐盛很熱鬧。一大桌子人吃一通笑一通,焦點都集中在桌上的菜肴上了。只有郭雨桐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齊強老是勾下頭看手機短信,妹妹一湊過頭去,他便直接將手機關(guān)機了,說是騷擾短信,不理它。

妹妹給齊強碗里夾了一只雞腿,齊強將雞腿肉一點點細細地撕下來放到妹妹碗里,再看著妹妹吃,一臉享受的模樣。

郭雨桐看了一眼李子涵,他看起來也很高興,只顧著陪老爺子碰杯。

郭雨桐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沒了胃口。

妹妹婚禮后,很快就懷孕了,原以為她應(yīng)該很高興,不料她一臉愁容。

“齊強說他馬上要去北京進修,而且還沒準備好當爸爸,所以……暫時不打算要孩子。”妹妹哽咽著說完這話,眼圈就紅了。

“怎能這樣?你生孩子和他進修有什么沖突?要不我和他談?wù)劊俊惫晖┰诖蟪砸惑@的同時卻又覺得意料之中,現(xiàn)在,她有些怨恨自己沒替妹妹把好關(guān)了。

“那人的性格決定了一件事就沒法更改了,誰勸都沒用。”那個時候郭雨桐和妹妹在妹妹出嫁前的閨房,屋子還是她在時的模樣,干凈整潔,床上放著一個熏衣草香包,淡淡的干花香味在空氣中若隱若現(xiàn)。郭雨薇拉開粉色的布衣柜,一件件翻看少女時穿的衣服,衣服疊得整整齊齊,低頭可以聞到輕微的皂香和陽光的味道。

妹妹笑了幾聲,她的面容是少女時的笑,聲音卻顯得突兀怪異。再抬起頭時,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了一層霧。

這似乎是一個無法繼續(xù)下去的故事。因為,它的結(jié)局還在生活中,而生活的結(jié)局,我們遠遠沒有走到。就好像我們在午夜期待新的一天太陽高高升起,然而,誰也不能說這一天就是結(jié)局,因為太陽的升落周而復(fù)始,每一個清晨都不是終點,明天永遠還在明天。現(xiàn)實的結(jié)局遠不是“從此,王子和灰姑娘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那么簡單!

郭雨桐已經(jīng)換成中藥熏泡了,一個療程后改為中藥膏涂擦。她知道,短時間內(nèi)那股濃郁難聞的中藥味是不可能脫離她了。不過,她懂得了接受并擁抱她的疾病,因為相比秦建蕓來說,她是幸運的!

她與老公李子涵的關(guān)系還是那樣,她認為可以用“半死不活”來形容!有好幾次,他們相互從對方的眼睛里讀到了“總結(jié)”、“哭訴”、“發(fā)誓”和“擁抱”的愿望,最終,這種愿望因時間拉得過長而變得遙不可及,或者是,他們“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拉得太長,所以想要改變就變成了一個夢想。郭雨桐又想:就這樣過下去吧!有夢想總是好的!這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想老公最打動自己的事是什么,結(jié)果總是回想起他在檢查室外“一腔正氣”地給那位副院長打電話“走后門”的場景,她實在不明白她為何認定這次“走后門”定要用“一腔正氣”來形容才恰當。也許你們會認為自相矛盾、矯情、裝蒜,不過她就這樣固執(zhí)地認定了!

有一次李子涵似乎無意地對郭雨桐說:“小呂調(diào)走了。”

“誰是小呂?”當時兩人正在繞毛線,李子涵一圈圈從手拐上放出來,像打太極拳,郭雨桐一圈圈繞。誰是小呂?這句話想也沒想就從郭雨桐口里脫口而出。她不像裝的,像是真的忘記了。

“沒什么。以前的一個同事。”李子涵認真地看了郭雨桐一眼,終于說。

離了婚的郭雨薇又住回了父母家,住進了她原來的閨房。她仍然愛笑,只是笑聲里少了滋潤和飽滿,讓人感覺干巴巴的,這種干巴巴讓郭雨桐嗓子發(fā)癢,總想咳嗽。她總在暗暗譴責(zé)自己沒有替妹妹把好關(guān)。雖然她明白這事真不關(guān)自己的事,卻無法說服自己,這以后,一見到妹妹她就想咳嗽,她想她是病了。心理病,一時半會好不了,索性隨它去吧。

古奇的畫冊終于面世了,第二年的春節(jié)后,郭雨桐收到了她寄來的名為《明天還有陽光》的畫冊,畫冊精致非常,透著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高貴和唯美,里面拍攝了世界各地的各類各色女人,她們長相不一樣、行業(yè)不一樣、膚色不一樣、受教育程度不一樣,但都同樣有著平和而陽光的笑容……當翻到一頁時,她像全身過電一樣“簌”一下呆住了。那是一組自拍照,里面的女人似乎是動態(tài)的,她有些瘦,卻決不單薄!她從埃及神秘的金字塔走進了動植物的王國亞馬遜熱帶雨林,又從干燥的撒哈拉大沙漠走到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梵爾賽宮,她一身風(fēng)沙、滿臉疲憊,明亮的眼睛里卻是能打動你我的固執(zhí)到底的執(zhí)著與堅毅!她十年前患惡性子宮肌瘤,手術(shù)半年后不得已切除子宮。從此,她只有用旅行來延長自己的路,用世界無盡的風(fēng)光彌補身體上的那份欠缺,用時間來淡忘和撫平。直到她拍到了非洲難民與瘦弱得只剩下骨頭的兒童、直到她在世界的角角落落里遇到那些與她一樣經(jīng)受著身心痛苦的人,那個時候,她才似乎真正明白了生命存在的意義。從此后,她的行走不是為了紀念,而是為了存在。

當郭雨桐一臉淚水地捧著畫冊站在病房里時,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秦建蕓同樣滿臉淚水的在看一本畫冊。她的病情惡化了,三天前切除了另一個乳房。她刮得锃亮的腦袋一覽無余地暴露在陽光下。

她說她再也不需要假發(fā)了,這樣挺好!

她又說手術(shù)前她就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老公自由了,她也解脫了!

她還說其實那次聚會后古奇找過她,她給她看了好多在雙廊拍的風(fēng)土人情照和風(fēng)光照。還有幾張白依艷喂雞和在地里勞動的生活照,每張照片上的陽光都明亮地照射著大地,古奇說,有陽光真好!古奇又說,有機會你還是應(yīng)該去白依艷的村莊走走。只有走近了,你才會體味得出平淡的幸福!但她最終還是沒有勇氣答應(yīng)古奇的拍攝要求,但是現(xiàn)在,她覺得她有了!

郭雨桐靜靜地聽著,心里浪奔浪涌。她覺得一直梗在心里的那個硬塊被浪濤沖刷得無影無蹤。最后,平靜下來的她告訴秦建蕓,安安已經(jīng)送進幼兒園了,妹妹也開始了新的戀愛,最近她正積極在找工作,相信不久的將來,生活會發(fā)生變化。

是的。她對秦建蕓也是對自己說。只要我們的心態(tài)不同,生活就會不同!

這一天的陽光非常燦爛。

郭雨桐買完菜走出菜場轉(zhuǎn)向西邊人行道,人行道北邊仍是那些售賣中低檔服飾和鞋子的小商店,一些店家依舊在門口拉起了“大出血拋售”、“賠本出售”的廣告牌和海報,還有一些商家音響里狂躁的搖滾樂里夾雜著“十三元、十三元一樣,樣樣十三元,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之類的廣告語。這就是市井人生!

郭雨桐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她放慢了腳步。

責(zé)任編輯 楊義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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