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亦同
今年五月,一個熏風撩人的傍晚。我在玄武湖邊散步,忽見玄武門城樓下的丁字路口擺滿鮮花,臨時搭建的一塊露天銀幕上變幻著五光十色的視頻。駐足觀看:奧林匹亞巍峨的神殿、古希臘競技者雕塑的雄姿、無首無臂卻振翅欲飛的勝利女神……伴隨著歡快遒勁的音樂節奏,一道絢麗的彩虹從現代奧運場景的五環圖案中飛出,穿山越海,繞過北京“鳥巢”、新加坡獅頭魚等中外地標,飄進我們身邊這片山水城林的土地;同明城墻、夫子廟、長江大橋、奧體中心、紫峰大廈一起亮相的,還有南京人晨練、青少年出操、運動員競賽的活躍身影。令我驚訝和心動的是,在如云錦一般編織金陵萬象、由彩虹貫穿的所有畫面中,迎接和傳送那五彩之光,同“2014”這個屬于南京、也屬于全世界的青春年份一起定格成“NANJING”首寫字母的,正是矗立在我眼前的這座飛檐重迭、三門洞開,為湖光山色增輝添彩的偉岸城樓——玄武門!
沒錯,你猜對了:這是第二屆青年奧林匹克運動會組委會在“2014南京青奧會徽”新聞發布現場所做的準備工作,銀幕上播放的是主辦方為詮釋即將揭曉的“南京青奧會徽”精心攝制的形象宣傳片。雖然它只有短短兩分半鐘,卻濃縮了太長太多的歷史與人文內涵。由于青奧會是世界奧運史上的新生事物,本屆會徽的設計模式將成為今后青奧會徽標設計的典范,國際奧委會為此作出了許多嚴格的規定,例如徽標文本必須保留兩個圖形對話框:奧運五環與“YOG DNA”(青奧會英文縮寫),給設計者留下的創意空間只有舉辦地名稱和開會年份這兩個“時空概念”,而且不允許用具象的圖案來表達,可謂“螺絲殼里做道場”讓行家也傷透了腦筋。所幸從四千多份應征方案中脫穎而出的兩位中標者之一、擔綱設計的王敏先生,不僅功力深厚,參加過北京奧運會形象與景觀的設計,還是一位“南京女婿”對南京歷史文化也有相當了解。他與合作者成功地找到了“南京元素”與“抽象化呈現”的完美契合點,據媒體介紹被他們融入會徽上拼音字母“N”的“南京城門的原形,就是玄武門;而另一個‘N中的江南民居原形,是老城南最典型的秦淮河房馬頭墻”——但接下來的問題是:設計者們為什么要選擇玄武門作為“南京城門”的代表?南京人世代傳誦明城墻堅甲天下城門眾多的“內十三、外十八”中,并沒有“玄武門”的影子呀。
像“青奧會”一樣,玄武門也是古都城墻史上的“后起之秀”。一百年前的南京人別說沒有見過玄武門、解放門,城外的環湖路、連接湖中五座綠島的翠虹堤、臺菱堤也未見過一瞥。那時城里人要進玄武湖,得繞道太平門出城后再登舟而行。1909年(清宣統元年)為了迎接在南京舉辦的南洋勸業會,兩江總督端方奏請朝廷在神策門和太平門之間開辟一新城門,第二年此門才在新任總督張人駿的手下完工,因為端方、張人駿都是河北豐潤人,新城門便被命名為“豐潤門”(1928年以后改稱“玄武門”),同時還修建了通向環洲的道路,大大方便了城內外交通,讓玄武湖這個“幽閉”了千百年的皇家獵苑、官府禁地與水軍操練場,從此改變命運過渡為向平民百姓開放的現代公園。
就在玄武門落成的1910年6月5日,以“開啟民智,振興實業”為主題的南洋勸業會在北起三牌樓、南至丁家橋、東沿玄武門一帶今屬南京鼓樓區域內隆重開幕。占地千畝的勸業會場上,圍繞著正中央三層塔樓的勸業會議事廳,30余座不同類型的場館逶迤排開,來自全國22個行省和14個國家的百萬件展品琳瑯滿目,從工業機械、農林漁牧、武器裝備,到生活用具、醫療教育、文化藝術,一應俱全。場內設有販賣部、飲食店、旅社、劇院、游藝場、照相館、游泳池,甚至還有植物園和動物園;為方便游客參觀還特鋪鐵軌,行駛小火車繞場一周,吸引了大批海內外嘉賓和暑期放假的師生。時任紹興中學堂監學兼博物教員的魯迅先生,剛上任一個月就帶領該校兩百名師生前來參觀這中國歷史上的空前盛會,并以他的博聞廣識為年輕學子們做“講解員”和“導游”。正在蘇州草橋中學讀書的16歲的葉圣陶、14歲的湖州中學學生沈雁冰,也跟隨學校來到向往已久的六朝古都,兩位日后的大文豪都曾著文回憶這段難忘的金陵之旅。茅公說當年一出下關車站,獅子山上用電燈排列的“南洋勸業會”五個大字讓他感到無比新奇,恍若夢境;幾日“游學”的收獲讓他感嘆“這才知道我國地大物博,發展工業前途無限。”葉圣老記錄他和同學們在急雨當頭下聽從口令“立正看齊報數,列隊挨次進場”秩序井然,第二天《會場日報》贊揚蘇州草橋中學生“守紀律,個個精神百倍”,他由此認識到平時訓練的重要和集體的榮譽感。
1910年的南京,留給后世的不單是這開創了我國博覽會歷史先河的南洋勸業會,還有同樣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首屆“全運會”(當時稱“全國學界運動會”),于當年10月18日至22日在南京召開。來自華南、華北、武漢、吳寧(蘇州、南京)、上海和香港等地區150名男運動員,角逐田徑、足球、籃球和網球四大類競賽項目的錦標。田徑賽分為高級、中級和學校三組,量度用英制,每項取前三名。有“中國顧拜旦”之譽的張伯苓先生是賽會發起人之一并出任總裁判長,由他帶領的天津南開學校代表隊在田徑賽中戰績輝煌,奪得6個冠軍,3個第二名,1個第三名。著名體育教育家、當時還是上海圣約翰大學學生的馬約翰也參加了田徑比賽,獲學校組880碼冠軍。這次“全動會”借鑒1900年巴黎和1904年圣路易斯承辦奧運“運動會+博覽會”的模式,與南洋勸業會相伴而生,據說每天參觀人次達四萬之眾,史稱“仿奧會”、“奧林匹克在中國結出的第一個碩果”。辛亥革命后,民國政府追認這次運動會為“第一屆全國運動會”;1924年中華全國體育協進會在南京成立,也將10月18日定為該會成立紀念日。
然而,要在今天的南京尋找這揭開我國近代體育競賽史冊的盛會蹤跡并不容易,因為它不像上世紀30年代國民政府為在南京舉辦第五屆全運會籌建了當時我國規模最大也是“遠東第一”的中央體育場。這座由楊廷寶大師設計的民國建筑杰作,完好無缺地保存在紫金山麓南京體育學院的校園里,讓人撫今追昔。當你走進它主場館中西合璧、莊重典雅的雕花大門,目光投向高高看臺下的田徑賽場,仿佛能身臨其境地感受到1933年10月第五屆全運會上那激動人心的一幕:最早代表我國參加奧運會的短跑名將劉長春,歷盡艱辛從東北淪陷區趕來參賽,他在開幕式宣誓詞中說:“我們心中共同競爭的錦標是恢復東北各省地圖的顏色”,立刻引起全體運動員和全場觀眾的強烈共鳴:“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收復東北,還我河山!”的口號聲響成一片。正是在那次運動會上,劉長春創造了百米10秒7與兩百米22秒1的好成績;這兩項短跑紀錄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被刷新……
盡管如此,與之相比似乎已煙消云散的1910年“首屆全運會”仍以其永不磨滅的“里程碑之光”深深吸引著我。我向一位熟悉南洋勸業會史料的鼓樓區文友請教當年“全國學界運動會”的確切會址,他告訴我:“體育賽會的地點,肯定在南洋勸業會場地范圍之內,具體位置可能靠今天的玄武門一帶,因為當時這里不是居民密集區,比較空曠,適合舉辦大型運動會。”他的話令我心頭一震,高大的玄武門城樓又映入我的眼簾——難怪本文開頭記敘的今日南京青奧會徽標也揭曉在這古老又年輕的“豐潤”之門前!一百年前它向世人展現一座歷史名城、一個東方古國在積貧積弱和風雨飄搖之際尚存發憤圖強、開放進取的雄心與胸襟時,也“零距離”地親炙與見證了二十世紀初年華夏新青年們的強健體魄與颯爽英姿,他們所代表的正是為古老中國改天換地而積聚和煥發的新生力量與時代精神!一百年來在古都城墻下和中國大地上所發生的一切變化、幾代人為之付出心血與汗水、智慧和忠誠、奮斗與犧牲,不都在時時刻刻、點點滴滴地印證著“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這個樸素和平凡的真理嗎?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為新開城門和南洋勸業會“剪彩”與“接生”的兩江總督張人駿,為官清廉、積極推行“新政”并為南京城和老百姓做過不少好事,但在1910之后的辛亥年大動蕩中,卻當了堅決反對“亂黨”、死忠清廷的頑固分子。面對兵臨城下、烽煙四起的革命起義軍,曾發誓與古城共存亡的這位封疆大吏一邊派人出城“談判”拖延時間,一邊連夜趁天黑坐在一只大籮筐里系著繩子從城墻上“開溜”,慌不擇路地躲進停泊在城外江面上的日本軍艦,觀望了好幾天看到大勢已去才悻悻然逃至上海,晚年在天津當寓公,活到1927年八十二歲上才壽終,廢帝溥儀親自登門為其吊唁并謚名“文貞”,同他早已過世的姻親、洋務派首領李鴻章的謚號“文忠”遙相呼應,也算是“前朝曲”中的“一聲嘆息”了。不過在民國百姓的眼中,他終究是一位留下了笑柄的“籮筐總督”,連他那位后來做了名作家的堂侄女張愛玲,在提起自家“二大爺”的這樁早年糗事時,也“將信將疑”地調侃說:“也許因為過去太熟悉了,不大能接受”。
歷史是站在推動它前進的人民群眾這一邊的。當2014年的迎賓禮花升起在古都南京所有敞開的新老城門口,照亮它的每一個角落,也映照在青奧會東道主們如花綻放的青春笑顏上,有個名叫“芊芊”的十四歲小女生也會蹦跳在南京中學生歡迎五洲四海賓朋的整齊隊列里。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為她的芳名是我起的,她生在公元兩千年,是我的外孫女、令我羨慕也寄予無限希望的世紀同齡人。這篇關于古都歷史與現實對話、南京與世界牽手的文章,也是為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們寫的。我熱切地期待著,芊芊同學和她的同輩伙伴們將代表我們這個充滿了青春活力和創造精神的“博愛之都”,張開雙臂揮動那已經飄落在我們身邊的五色虹霓,為了在紫金山麓、在秦淮河畔、在揚子江濱的金陵古城下,迎接和擁抱21世紀的“花樣年華”——2014年那個美麗的五環輝耀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