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近代漢語中的假設連詞用法

摘 要：“不是”除了作詞組、名詞、副詞外，還可以作連詞。本文對“不是”在近代漢語語料中的假設連詞用法進行了考察，運用語法化理論對假設連詞“不是”的形成從共時角度作了探討。

關鍵詞：近代漢語不是假設連詞

一、引言

“是”是現代漢語中出現頻率很高的一個詞，關于“是”的用法，呂叔湘先生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作過詳細的歸納。一般認為“是”是判斷動詞（如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現代漢語》等），王力先生則稱之為“系詞”（《漢語史稿》）。判斷動詞“是”可以受否定副詞“不”的修飾，用在句中作謂語。根據前人概括，“不是”的性質大致分為以下幾種：A.詞組、B.名詞、C.副詞。

除此之外，“不是”還有一種假設連詞用法，如在《紅樓夢》里可以看到這樣的例子：

“為你這個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根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紅樓夢》第20回）

在這一句中，“不是”的句法功能是連接兩小句，提出一種與事實相反的假設，進而指出在這種假設的情況下會發生什么樣的結果，起關聯作用。現代的一些工具書、語法著作，對“不是”的這種用法較少提到，因此，有必要對其進行考察。

表假設的連詞“不是”（為了便于區分，下文稱“不是2”）在明清時期的語料中已較多出現。我們以具有山東方言背景的《金瓶梅》《醒世姻緣傳》（以下簡稱《金》《醒》）為語料，對其中出現此種用法的用例進行考察、分析。

二、性質辨析

“不是2”出現在假設復句中，表示反事實的假設與結果，即無論是假設還是結果都在事情的反面。“不是2”在假設復句中的位置，一般出現在假設小句前。我們用“S1”代表假設小句，“S2”表示結果小句，那么“不是2”所在句式基本結構框架是：“不是+S1，（那么）S2”。此外，“不是2”還可位于結果小句中，形成“不是+S2，（只因）S1”的結構。

（一）“不是2”位于假設小句中，形成“不是+S1，（那么）S2”結構

可以出現在小句主語前，也可以出現在小句主語后，小句主語在特定語境下可以省略，主句往往是反問句，常有關聯副詞“就、也、才”等與其呼應。共58例，《金》24例，《醒》34例。

1.“不是2”用于小句主語前，前后主語可相同也可不同，后續小句主語可省，共38例。

（1）來保這廝，常時吃醉了，來月娘房中，嘲話調戲，兩番三次。不是月娘為人正大，也被他說念的心邪，上了道兒。（《金》81）

（2）今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還不敢相認。（《金》90）

（3）掉了雪娥口氣兒，走到前邊，向蕙蓮又是一樣話說，說孫雪娥怎的后邊罵你是蔡家使喝的奴才，積年轉主子養漢，不是你背養主子，你家漢子怎的離了他家門？（《金》26）

（4）不是你急忙相救，我這命昨晚已是斷送他手。（《醒》96）

2.“不是”位于主語后，后句主語可省，后續句主語與前小句主語相同，共5例。

（5）孟玉樓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與六姐做生日還不來哩！”（《金》14）

（6）那人臨去，還趴在地下與那貓磕了兩個頭，說道：“我的佛爺！弟子不是一萬分著急，也不肯舍了你。”（《醒》6）

（7）你叫我出去便罷，實要不叫我出去，我不是抹了頭，一根繩子吊殺，把這點命兒交付與你，我那屈死鬼魂可也在北京城里游蕩游蕩。（《醒》77）

（8）晁邦邦說：“我齊頭里不是為這個忖著，我怕他么？你看他趕盡殺絕的往前撐。”（《醒》32）

3.“不是”所在主語省略，后續小句主語可有可省，共9例。

（9）昨日才過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還不敢來。（《金》14）

（10）不是明年上京會試用這幾兩銀子，他也還舍不得賣哩。（《金》62）

（11）魏三說：“你看這話！不是為堵擋那族里的嘴，要俺這孩子做甚么？要不是有這點繞彎，晁奶奶可不就輕易的一家給他五十畝地呀？（《醒》46）

（12）張茂實道：“不是為計，我舍錢請他哩！且叫他這會子家里受罪，咱三個且這里自在吃酒。”（《醒》66）

4.“不是”后接名詞，共6例。

（13）不是恁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場，當官蒿條兒也沒曾打在你這忘八身上，好好兒放出來，教你在家里恁說嘴！（《金》14）

（14）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闌，上來餓了，我不會吃飯兒？你們那里曉得，江南此魚一年只過一遭兒，吃到牙縫里剔出來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說，就是朝廷還沒吃哩！不是哥這里，誰家有？”（《金》52）

（15）張瑞風對著眾人笑道：“好個札手的人！剛才不是咱，這們些人也攆不動他。”（《醒》43）

（16）吳推官笑道：“不是潘公子的姊妹，如何使得好棒椎，六百下打得狄經歷一月不起？（《醒》97）

深入分析可以看出，“不是2”后接名詞，相當于省略了謂語的小句，如例（15），“剛才不是咱”結合語境可知，言外之意是“剛才不是咱攆動他”，屬于謂語在特定語境下的省略。

（二）“不是2”位于結果小句中，形成“不是+S2， （只因）S1”結構

這種用法比較特殊，特點是“不是2”置于結果小句前，并把結果小句提前，具有強調原因的作用。這種用例較少，《金》中共見8例，《醒》中未見。這種結構中，“不是2”可位于結果小句主語前或后，小句主語也可省略。

（17）西門慶道：“同眾位兄弟到大酒樓上吃三杯兒，不是也請眾兄弟家去，今日房下們都往人家吃酒去了。”（《金》15）

（18）西門慶道：“不是我也不惱，那日應二哥他們拉我到吳銀兒家，吃了酒出來，路上撞見馮媽媽子，這般告訴我，把我氣了個立睜。（《金》18）

（19）西門慶笑道：“到不是此說。我不是也叫他去，恐怕他東京蔡太師府中不熟，所以教來保去了。（《金》26）

（20）不是我心中不惱，他從東京來家，就不放一夜兒進后邊來。（《金》75）

三、不是，若不是，要不是

“不是2”前可加假設連詞“若”“要”，“若不是”“要不是”結合緊密，在語法書中已被看作一個詞，現代漢語中常用的是“要不是”。

當“不是2”位于假設小句中時，“不是2”出現的語法位置“若不是”“要不是”都可出現，三者可以互換。從調查的語料中看，三者在不同語料中使用頻率上有一定差別：《金》“若不是”22例，“要不是”2例，“不是”24例；《醒》“若不是”30例，“要不是”19例，“不是”34例。

“不是2”置于結果小句，并把結果小句提前較特殊，《金》中8例，《醒》中沒有此種用法，“若不是”“要不是”在二書中沒有這種用法。在稍晚的語料《紅樓夢》中，我們找到了“要不是”出現在結果小句首的例子，僅1例：

（21）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那里尋了來的這么粗這么長粉脆的鮮藕，這么大的大西瓜，這么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么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么種出來的。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著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紅樓夢》27）

《紅樓夢》中沒發現“不是2”在結果小句中的用例。“不是2”的這種用法是不是方言中的特殊語言現象，還需要更多語料作例證。

四、在共時語言現象中看假設連詞“不是2”的形成

“‘是從歷史上看，是從指代詞發展為判斷詞（王力，1958；Li and Thompson，1977），又從判斷詞發展為焦點標記（石毓智，2001）”（董秀芳，2004）。石毓智（2005）從判斷詞“是”的語義結構入手，確定它構成現代漢語中連詞“要是、還是、倒是、也是、可是、但是”等的概念基礎。從現代漢語語言事實看，“是”正從一個獨立的詞成為一些副詞和連詞的構成語素，但對于假設連詞“不是2”，前人討論較少。那么，表假設關系的連詞“不是”是如何產生的呢？

劉堅在《近代漢語虛詞研究》中曾說過“語言猶如一塊巨大的沉積巖，是歷代‘沉積的結果”。共時的語言現象是不同歷史層面的語言事實的反映，通過對共時語料的分析，我們可以大致梳理出連詞“不是2”的形成脈絡。

我們以《醒》書為語料對其中“不是”連用的情況進行考察，大體上把出現的“不是”用例按組合關系的不同分為以下幾類：

（一） 主+不是+名

（22）下面雖然不是三寸金蓮，卻也不是半朝鑾駕。（《醒》1）

（23）如今又不是往日的好年成，多扮了僧道，先往人家哄出主人家來，拿住了，打劫的哩！（《醒》29）

（二）主+不是+動/小句/形容詞+的

（24）卻說那個晁住原不是從小使久的。（《醒》6）

（25）他說：“我遲兩日再來便是，這藥不是多有的。”（《醒》39）

（三）主+不是+動

（26）那伍子胥不是使牛皮裹了撩在江里死的？

（27）這樣日漸月磨，循序化誨，及門的弟子，怎得不是成才？（《醒》35）

（四）不是……，就是…… 不是…… ，或是……

（28）風伯也沒有甚么輕飚清籟，不是摧山，就是拔木。（《醒》26）

（29）你就勉強求了他來，他不是挑撥那病鬼來纏他，乘機逃在那醫人家里，或是勾引孽神瑣碎，他好投充勢要之家；（《醒》34）

（一）類“是”是典型的判斷動詞，“把名詞謂語聯系于主語”，“不”是否定副詞。（二）類中謂詞“是”之后的賓語發生了變化，形成“是……的”的形式，中間可以是名詞、動詞或小句，形成“的字短語”，仍然應看作是名詞性的成分，表示對主語的描寫和說明。（三）類“不是”位于主語和動詞謂語中間，由于句中出現了另一個動詞，導致了“是”的謂語中心詞地位受到了挑戰，“兩個連用的動詞性成分在語義上不平等，次要成分的語義容易被忽視，因而也容易虛化”（馬清華，2003）。“是”作為判斷動詞，本身動詞性不強，一旦句中出現另一動詞，謂語地位就讓位給后面動詞，表示的判斷義削弱，帶有“申辯、強調”義。“是”動詞性削弱、虛化，使得它與否定副詞“不”的關系變得緊密，逐漸粘合成一個詞，出現在這一語法位置反問句中的“不是”一般認為是副詞，如例（26）、（27）。“不是”作為詞置放在動詞謂語或小句主語前，表示對事情的否認，從信息傳遞上說，僅僅否定一件事是不夠的，需要告訴讀者或對話者新的信息。由此可以看到，在（四）類中，“不是”往往與“是”“就是”“或是”等搭配使用，“不是”形成了它的連詞用法。當事情本來為真時，“不是”的作用是提出一種與事實相反的假設，連詞“不是2”就形成了。“不是2”語法化為連詞的另一明顯標志是，當“不是”位于小句主語前或動詞謂語前時（在反問句中除外），所在小句一般不能單說，如例（28）、（29），喪失了獨立性，而這正是連詞的功能。

參考文獻：

[1]劉堅，白維國等.近代漢語虛詞研究[M].北京：語文出版社，

1992.

[2]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3]周剛.連詞與相關問題[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4]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1957級語言班.現代漢語虛詞例釋[M].北

京：商務印書館，1982.

[5]董秀芳.“是”的進一步語法化：由虛詞到詞內成分[J].當代語

言學，2004，（1）.

[6]石毓智.判斷詞“是”構成連詞的概念基礎[J].漢語學習，2005，

（5）.

（孫懷芳山東臨沂 臨沂職業學院基礎部276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