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斷想

馬志國

平生一場跨年大病，讓我先后兩次躺到了醫院的病床上。躺著，在病床上躺著，頭不離枕地在病床上躺著，一天又一天，從冬躺到春，從春躺到夏……沒真正躺上幾個月的人，是不能想象個中滋味的，在我，最強烈的體驗之一是孤獨。

臥病在床的日子里，家人圍繞在床頭，老人，妻子，孩子，給我的是細心的照料，時時溫暖著我；親朋好友差不多每天有人來看望，有的不知跑了多少次，給我的是誠摯的關心，這些時時感動著我。但是，不管別人怎樣照料關心，自己臥病在床，不能走動，不能出門，人際交往必然大大受到限制。白天，不可能總有人陪你；晚上，又得一個人挨過漫漫長夜。我雖然向來自詡好靜，但是，也許是長期的病痛讓人變得脆弱，這樣幾個月幾個月地臥病在床的孤獨，還是讓我嘗到了很難受的滋味。這滋味有慌亂，有浮躁，有擔心，甚至有害怕。真的，有時候一個人躺在床上甚至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這，讓我驀然想起了不久前一次與電視臺記者的談話。

那是生病前，電視臺一位年輕的女記者，請我這個心理專家談談老年心理健康。采訪期間，話題扯到老年的孤獨問題。我說，要擺脫孤獨之苦，最根本的是老年人必須學會獨處，學會享受孤獨。人到老年，必須要練出點獨處的功夫，練出一個人能待上幾天的功夫，這是人到老年的必修課。

說這話那會兒，分明是覺得自己很有點獨處的功夫。現在才發現，原來功夫還差得遠。長期臥床的孤獨，此刻成了我的一道難關。

不行，這樣下去不行。于是，我嘗試做著各種努力，想努力練出點面對孤獨的功夫。于是，房間里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或者捧一本書，或者拿一張報，或者抓一把花生，或者嗑一堆瓜子，或者意守一刻丹田，或者默念幾遍心經，或者抬眼凝望窗外的一片藍天，或者閉目冥思人生的幾多奧秘，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讓自己的心在似夢非夢之中漫游……

漸漸地，自己的心沉靜下來，不慌了，不亂了，不浮躁了，不擔心了，不害怕了。終于，孤獨中又安頓好了自己的心。忽然就有了一種感覺：一旦安頓好心靈，孤獨竟然變成了一種生命的享受。真的，原來孤獨是可以拿來享受的。每到此時，我總是心中默念：生活中什么都是好的，沒有比此時此刻更好的了。每念至此，心頭便有一種美好的感覺，是柔潤，是平和，是踏實，是恬靜，是安寧？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由此，在更多的“此時此刻”，我的心在獨孤中如此享受著。我慶幸自己找到了這種感覺，慶幸自己到了這把年紀真的有了點獨處的功夫。

交往與獨處是人的兩種基本生存狀態，是人格健康發展的兩個方面。如此想來，何止臥病在床的時候，何止人到老年的時候，獨處的功夫，享受孤獨的能力，是一個人從小到老不可或缺的。否則生活將成為難以忍受的苦刑。

其實，敢于面對孤獨，是一種勇氣，是一種力量，因而也是一種享受。只有在孤獨時刻，一個人才能觀照到自己的內心，才能讓靈魂獲得寧靜，才能讓心性獲得滋養，才能讓精神獲得生長，甚至才能創造更有意義的人生。如此想來，我們為什么不能享受孤獨呢？

（責編：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