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子琦
“大義父親”的背后
□ 張子琦
六年間,胡文傳經歷了人生兩次大的選擇,在生死得失之間,困頓堅強背后,是一顆質樸有愛的靈魂。

2007年3月12日,胡文傳吻別自己在世僅47天的小女兒。當晚,他剛剛夭折的女兒接受了眼角膜捐獻手術。
在2012年的春節晚會上,主持人接連介紹了幾位道德模范,其中對胡文傳的介紹是這樣的:“為了救落水的孩子們,痛失自己的孩子”。
在生命的天平上,傾向自己的血親是人類最為本能的選擇,放棄自己獨子的生命,讓很多人對胡文傳不解甚至產生非議。
曾經采訪過胡文傳的央視主持人柴靜事后在自己的博客上寫道:“不清楚原委,就不易明白這人(胡文傳)站起時的艱難,臉上的意味,同情敬惜之心就不容易有。”
短短幾十秒的時間,公眾很難了解事件的全貌,誤解就顯得不可避免。胡文傳不再是傳統意義上“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他到底是一個“冷血”父親,還是“大義”父親?
2002年6月8日,胡文傳帶著自己的獨子胡凱明去家附近的池塘捉螃蟹。看見兒子頭上沾滿了泥,于是就讓兒子去村里的大水塘洗洗。沒過多久,正在做飯的胡文傳聽到“有人落水了”的呼救聲。
聽到呼救聲,胡文傳向一百米以外的水塘跑去,水面上有五個孩子在掙扎,兒子胡凱明在距離河岸最遠的位置,他能看到兒子的頭,兒子一聲“爸爸”沒喊完就沉下去了。
胡文傳連鞋子都沒來得及脫就跳下水,向兒子游去的時候,卻被其它幾個落水的孩子抓住。“這幾個孩子有扯我肩膀的,有拉我衣襟的,還有一個孩子沉底了,我從水底下扯了一把把他撈上來。”
此時的胡文傳也沒有能力帶著4個孩子游向自己的兒子。是掰開這些“阻礙”自己游向兒子的手,還是將這幾個孩子送上岸,再救自己的孩子?
“兒子,堅持住,我能找到你。”胡文傳向著兒子消失的方向大喊,轉身帶著四個孩子游向岸邊,“我不是不想救我兒子,但孩子太多了。”
當胡文傳再次跳下水時,池塘已經歸于平靜,什么也看不見了。當晚10點多,胡凱明的遺體才被聞訊趕來的村民們合力打撈上來。孩子抱住了一塊石頭,沉到了塘底,兩只小手里死死地攥著兩團塘泥。
對于胡文傳來說,這是一輩子也不能忘記的細節,“他離岸邊很近了,再向上爬一點,他就上來了。”
面對已經沒有體溫的兒子,胡文傳“連站也站不住了”。那一刻,胡文傳不是“勇救落水兒童”的英雄,而是一個痛失愛子的平凡父親。
當夜,失去了唯一愛子的妻子精神失常,一度不能原諒丈夫。甚至很多村民也不能理解他,“先救自己的孩子”是很多村民們的第一選擇。這個曾經幸福的小家庭頃刻間地覆天翻。
胡文傳和妻子一個星期沒有出家門,親戚朋友,被救家庭的人守在門口,他誰也不讓進門,親手為兒子做了一個簡易的棺材,把兒子讀過的書,得過的獎狀一并放在里面,葬在了池塘另一邊的小樹林里,與自己的家隔著池塘相望,下葬時,他把家里僅有的兩床被子都蓋在兒子的身上。“他死去時什么都沒有,我作為一個父親,覺得心里愧疚。”
夜里,他和妻子只能依靠舊棉絮取暖,安眠藥成為他的必備品,愧疚和痛苦讓他無法入眠,只能抓著床下的干草,“把草都抓起來”。
他賣了家里的一百五十斤稻子,給兒子刻了一塊小墓碑,上面刻著“墳前流下千滴淚,悼念愛子寄九泉”。
胡凱明的遺照是兒子長大之后唯一的一張照片,是兒子自己到縣里的照相館拍的,相片中的小凱明很英氣,眉眼之間透著少年特有的勃發朝氣。相框邊上,胡文傳親手寫下了這樣一段話:“爸爸來世抱得你。安息吧?生存者不是幸存者。爸爸的生命與你緊緊聯系。”
“當時我要有選擇的話,把他救過來,自己去死都可以。活著的人內心承受的要……”他在“安息”的后面加上了一個問號,“是愧疚,這個問號是給我的。他得到安息了嗎?”
接下來的日子里,胡文傳先后被授予了“安徽見義勇為獎”、“安徽省道德模范”、“全國道德模范”等榮譽,每一次去領獎、做報告,他都會淚流滿面,內心備受折磨,“如果我的孩子還活著,這份榮譽值得驕傲,我會高高興興的去演講,可是我的孩子沒有了,我虧欠他。”每一次說起,都不啻于一次對善行的煎熬,即便如此,胡文傳仍愿意去演講、作報告,因為對于他來說“可以痛哭一場,也是一種發泄。”
“當時我要有選擇的話,把他救過來,自己去死都可以。活著的人內心承受的要……”他在“安息”的后面加上了一個問號,“是愧疚,這個問號是給我的。他得到安息了嗎?”
時間不能抹去胡文傳內心的悲痛,但2003年,女兒胡秋月的出生卻多少揮散了彌漫在這個家庭里的哀傷。五年之后,他們的二女兒降臨在這個世界上,再次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希望。
這個小女兒和哥哥胡凱明一樣出生在臘月,為了紀念哥哥,安慰妻子,胡文傳給女兒起名李明娜。他還特意裝修了自己簡陋的家,“第一次,結婚時也沒有裝修。”
然而,命運卻沒有垂憐這個經歷苦難的家庭,李明娜被診斷為先天性心臟病患者,2007年除夕夜,他把小明娜摟在棉襖里,說:“你要堅持,爸爸帶你回家過個年”。這個剛剛降臨在人世間的生命以微笑回應了他。
“這是她第一次笑,也是唯一一次。”在漫天大雪中,他和妻子步行十幾里路,去廢品收購站買了張舊嬰兒床給孩子。孩子難受的睡不著覺,他和妻子就用小被做成搖籃,拴在這個破舊的嬰兒床上,搖她入睡。
大年初五,這個來到世界47天的生命終結,他和妻子再次痛失愛女。
這個只有小學文化的農民決心留住自己的孩子,以他能想到的方式。胡文傳決定捐獻孩子的眼角膜捐,捐獻的時候,連接收的機構都找不到,他心里只有一個想法“把她的命留下來”。“如果不捐獻,我就會永遠失去她。”
最終,女兒李明娜的眼角膜讓兩個人重見光明,在胡文傳的心里,女兒的生命終于以另一種方式存于這個世界上。
經歷過女兒的眼角膜捐獻過程,他知道中國每年有約150萬患者等待接受器官移植,可惜只有1.3萬人能有幸實施手術。全國十個試點城市中,南京被曝至今無一例自愿捐獻,2011年,全國只有不足100人完成了器官捐獻。為了讓更多的人受益,胡文傳想自己創辦一個慈善組織,給眼角膜等器官的捐受雙方提供一個公益的平臺。
他自己只是一個農民工,住在三十多平米的房子里,連張寫字的桌子都沒有。卻承擔了這樣一項重大的社會責任。“是我的孩子讓我走上了這條路。把這個愧疚的,愧疚兒子的,用這樣的方式來報答社會。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吧。”胡文傳哽咽著說道。
至今,有很多人通過各種方式找到胡文傳,希望得到器官捐助,也有很多無錢治病的人希望通過他得到捐款,胡文傳經常因為他的“不忍心”去幫助這些人。在他工資只有七百元時,有時候甚至拿出兩百塊給更窮的做不起手術的人,“我不忍心,還是不忍心。”
“是我的孩子讓我走上了這條路。把愧疚兒子的,用這樣的方式來報答社會。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吧。”
在采訪中,大女兒胡明月拿出一張畫在胡文傳用工合同背面的“全家福”,上面有他的爸爸、媽媽、自己、她無緣得見的哥哥和只相處了十幾天的妹妹。妹妹的頭上畫著一頂王冠,還有一對小兔子的耳朵,“妹妹喜歡小兔子”。沒有緣由,胡秋月覺得自己的妹妹喜歡小兔子。畫面上是五個人手牽手,她說:“五個人在一起是幸福的感覺。”
童言無忌,年紀尚小的秋月也許還不能真正體會到死亡的意義。這個孩子是胡文傳的唯一慰藉,再多的榮譽、獎勵,都彌補不了他對于失去一雙兒女的愧疚和痛苦,在孩子面前,胡文傳不是英雄,只是一個平凡的父親而已。
央視主持人柴靜在采訪完胡文傳之后,在自己的博客上留下了這樣一段話:“人心的事,沒有經受過的人,往往想不到,所以還是留些敬畏,如得其情,哀矜為宜。如果褒貶相激,都只依據簡陋的事實輕易評判他人,流于武斷,有了戾氣,話象車輪子一樣從人心上輾過去了。時間長了,把心都硬化了,碰上什么事都進不去,象在水泥地上一樣流過去了。”
親人的責怪,村民的不解,內心的愧疚,十年來,胡文傳承受的苦,只源于他的“不忍心”。不忍心推開扒在他身上孩子,不忍心讓女兒孤獨離世,不忍心看著不幸的陌生人得不到救治。
依靠著這一份“不忍心”,胡文傳開始了他的公益之路,也許前路漫漫,荊棘叢生,甚至他會遇到“此路不通”的牌子,但對于胡文傳來說,有一天,他可以將兒子遺照上的“安息吧?”的問號去掉,他所有的努力便都是值得的。
(本文部分內容來自于中央電視臺《看見》欄目)
□編輯 張子琦 □美編 龐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