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沉

在我們缺水的北方，春雨極其金貴。當塵沙把明媚的天空涂抹得昏黑一片，人們在野外行走盡管戴上挺厚的口罩還是滿嘴沙子，且屢屢迷眼，這時多么希望一場甘霖從天布灑，把整個兒北方洗蕩一新?。?/p>

孩子們都喜歡玩水，這自然反映人的天性。人的生命來自于水，喜歡水就是對于生命源頭的緬懷和確認，顯示溯源祭本、不忘前塵之意?？鬃诱f“智者樂水”，一定意義上，是從人的后天際遇生發的自然環境對人的習性的陶冶作用。

由于常年干旱，人們的智慧和物質力量主要用于對付旱災，抗洪、排澇措施一般不像南方那樣周備。而一旦洪水真的來了，常常就措手不及，所以常鬧旱災的地方一旦鬧起水災。后果往往極為嚴重，成為老輩人給子孫后代講述歷史教訓的重要話題。

1963年夏天，我那位于冀南平原的故鄉，發生了數百年不遇的洪災。一般而言，有經驗和心計的老農，都能大致預報未來一兩天的氣象。但特大洪災襲來前幾天，誰的預報都不靈了，老人們憂心忡忡地說，不是咱們一下子全成了傻子，準是要出大事了。有時地面上根本沒有風，空中卻出現各色的怪模怪樣的云，相互纏繞、擠壓，或狂奔一陣兒又匯合了。有的說看見獾狐大白天從洞窟里爬出來，蹲在高地上望天哀叫。幾天后特大暴雨挾著陣陣霹雷從天而降，仿佛漏底的巨型鐵鍋里的水朝人頭頂上狂澆。接著又有水庫決堤放出惡魔似的洪水，遼闊的青莊稼地剎那間變成沒有邊際的風起浪涌的大湖，隨之而來的是房倒屋塌、婦啼子號、乞食借貸。洪水過境后，地表上那層肥沃的種植土層被深深地刮去，此后一連數年莊稼歉收。然而洪水還不算絕情絕義，它使干涸的河床又有了湍急的洪流，再現了河流在原始洪荒時期，曾經有過的朝氣蓬勃的風華，并給兩岸造就了短暫的花的原野，和濃郁得令人微微暈醉的前所未有的芬芳氣息；它給所有的池塘注滿了水，留下了令北方孩子大長見識的多種魚蝦；更重要的是，讓北方兒童和青少年有機會同水親和，其天資也因“樂水”而發生朝向智慧的轉變。

洪水襲來后，我正就讀的中學放了長假。洪水退去不久的一天，我去學校探問有無開學的消息，因為轉年我就要參加高考了。恰遇也是來打探何時開學的幾個本班同學，青年人見面總是意氣風發，談理想發感慨，不覺已是黃昏，便商定不回家了，夜晚就住在學校。

晚飯后，一個水性好的同學提議下河游泳，其余幾個都樂意。我的游泳本領明顯不如人，又是夜晚，只好浸泡在岸邊水淺處捉魚摸蝦，其他幾個都到河心激流中打水仗去了。

來游泳的越來越多，水性好的在深水區踩水、揚水、扎猛子，河面上浪花激濺，閃爍老高的一片明亮的光，幾乎就是只見浪花不見人。此種混亂情形下，如果水性不好也跟去湊熱鬧，那是非常危險的。水性好的很可能只顧自己玩得痛快，忘記去照管水性差的，而浪花飛濺之時，也難以及時發現身處險境者。

我正在水草間自在地戲耍，突然看到深水區有人在掙扎，他的頭冒出水面時雙手亂舞亂抓，希望抓住一件什么東西，但抓住的只有空氣和水，剎那間，頭和手又沒于水中，一會兒又冒出水而，手仍在亂抓亂舞……我終于辨認出來，他是我的同班同學，我的一位遠門親戚。我突然產生了要救他的想法，可惜完全沒有水中救人的經驗。我小心翼翼地朝他走去，不斷用腳尖測試水深，避免陷于沒頂。然而波浪奔涌起來是不由人的，一個浪頭猛然把我推到他面前，他那兩只手像鐵鉗子一樣突然死死抱住我的脖子，怎么用力都推不開。他可以大口吸氣了，我卻被他壓入水下，連連嗆水。一股巨大的恐怖感從體表透徹內心，我好像看到死神慘笑的灰白面孔。這時頭腦里蒙隴冒出一個念頭：我很快會死的……

幸好我的頭腦還很清醒，明白他不是故意要置我于死地，而是強烈的求生欲望使他本能地不松手，且因手指僵冷也松不開了。我明白用手絕對推不開他，便頭朝下扎猛子，腳在上面用力亂踹亂踢，一腳、一腳，又一腳……終于把他踢開了。等我浮出水面，暢快地吸了幾口氣，見他已被波浪沖開了一段距離。

我在心里說：“我只有同你拉開距離才能救你，這下我們的生命都保住了！”我急忙爬到岸上，大喊“救人”，有的同學也發現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大家一起喊“救人”，有的迅速找來一根長竹竿，將一端伸向他，他緊緊抓住不松手，大家把他拖到岸上。

他終于轉危為安，后來考入一所大學。

只有把出發點與能力協調起來，才有可能完成生命的自救與他救，否則，徒自犧牲、損耗而已。事后，一位水性好的老農對我說：“‘水里救人，先把他嗆昏?！@是祖輩傳下的老經驗。”意為先往被救者口鼻灌水，把他嗆昏，以免成為施救者的死敵，然后才可以施救。

就我的人生感悟而言，人一生幾十年中，生命危險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生命終點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人從嬰兒漸變為耄耋之人，何其艱難！而從哲學的立場言之，人一出生即是在度余生，無論是誰。然而不斷淹死人的河里，還是有人快樂地戲水踏浪，這是人的堅韌與百折不撓。一個健康社會的人們仿佛相互間結成了復雜的因果互補長鏈，每個受難者都能等到一個注定的紓難者，但某種不可名狀的力量也許用不了多久又把紓難者推向受難者的位置?？茖W家、思想家帕斯卡爾說：“人只不過是一根蘆葦……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比绻徽f到此處，那他仍與常人無異。不過，他又說：“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就是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他死命的東西高貴得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對他所具有的優勢，而宇宙對此卻一無所知?！敝链耍Q得起一位偉大思想家了。

（選自2012年9月6日《天津日報》）

原報責編 宋曙光 常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