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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東莞:南方飯桌

2012-04-12 00:00:00丁燕
散文海外版 2012年6期

南方飯桌于我是個難以表達的主題,它本不應屬于我,而我對它卻不能拒斥或漠視,我不斷觀察,品咂,將與飯桌相關的場景、氣味、陰影、參與其間的人,小心翼翼存放于心,那道縫隙一旦打開,滿溢而出的內容,常令我驚駭。我花了很長時間來適應生蠔、小青蛙、水蟑螂、草龜、水蛇、象拔蚌,這些食物,有的我吃,有的,我根本張不開嘴,我將這種不同的生理反應歸結為一個詞:南方。

今日之南方形象,難免不受電視、電影、海報的影響,而被概念化,具有某種世俗、玩偶的漂亮,一旦親臨,卻驀然發(fā)現(xiàn),在南方的內里,有種秩序和連貫,異常頑固。我常思忖,也許,籠罩在南北方的最大符咒,就是水稻和小麥的分野。這兩種作物彼此競爭,互搶地盤,又共同遵循著一份秘密契約,在它們的地圖世界里,有一條無法證明,但又確實存在的曲線,即便文書已燒毀,留存于天空的記憶,依舊將不多不少的雨點,滴落在恰恰屬于它的山頭。這種降雨量的差異,導致早在新時期時代的古人,就在長江南北種植不同作物,催化出迥異文化:北方,因長期匱乏蔬菜、海鮮,環(huán)境酷厲,以面食、牛羊肉為主,易生出雄心、強硬、殘酷,成為殺伐的戰(zhàn)場,榮譽的殿堂,政治的中心;而南方,獨享濕熱,綿延不斷的雨季,水稻一年能長兩或三季,還可插種蔬菜,足以養(yǎng)育眾多人口,生活溫軟,情感縝密,藝術精湛,卻易墮入瑣碎,匱乏蒼茫、深重。雖富足為經濟中心,然,總難擺脫后花園之命運。

當我乘坐便捷的交通工具。幾小時之內成功轉移上千公里,來到南方后,貌似很快融入異地生活,包容下那些和故鄉(xiāng)完全不同的街道、樓群、言語、服飾……但這,并非全部真相,來自胃部的暴戾和動蕩,讓我會在某個瞬間愣怔,原來,除了來自思想的,心靈的困惑,人,還有肉體的困惑。我究竟是哪類人?面對這個問題,文明和教育的回答都過于精致,在肉體深處,有頭獸會自己動起來,慢慢膨脹,以傲慢、暴躁、率性為方式,暴露真相。它到底要吃什么,連它的主人,也要謹慎小心;它,在身體里掀起風浪,某類東西被吞噬,而另一類,又被嘔出,它所持的標準是特殊的,在它的領域里,既無物質,也無精神,由遺忘的舊夢,封存的蛛網,覆蓋灰塵的搖搖欲墜的物件組成,過去在這里腐朽不堪,新事物在這里又長不出來,一切都不可理喻,同時,又合情合理。

他,一個北方人,在吃完滿桌蔬菜海鮮后,想要一碗面(僅僅是一碗湯面,而已……),這種越界要求,引起一片驚疑與愕然的目光。半小時后,面端來:幾片生菜葉間,浮凸著一團被油炸過、姜黃、彎曲、纖細的面,來自流水線,而不是用鹽水和面,揉成團,搟面杖碾成片,切刀裁成條,有韌性、細白、冗長的——手工搟面。于是,北方男人滿眼慍怒,感覺整個南方的魅力,恍如冰山般遙遠。面條于他,不僅是食物,更是某種怪異的沉溺,病態(tài)的執(zhí)迷(說真的,在某種程度上,他是有些發(fā)狂……)。雨后的珠三角,夜晚斑斕,四處充滿潮熱、黏稠、生鮮的氣味,而他,總會向著棕櫚和芭蕉的背后,眺望過去,像鳥兒俯瞰它的航線,他在那個方向里,能聞股冰涼的味道,那是來自西西伯利亞、小麥、雪和他童年的味道。他覺得南方生活乏味透了,而且——如果實話實說——整個生活都叫他失望透頂,他日益頻繁地想起窯洞里的爐膛,冒黑煙的灶火,饅頭掰開時騰出的熱氣,凝固在舌尖的那點甜……他隱秘的內心之火在呼喚什么?當他索要一碗面時,仰著張孩子的臉。總有種虧欠,讓人生不完美。對他,就是那碗面,以及和面裹挾在一起的那些情緒,不被別人理解。在南方,人們完全匱乏對面的聯(lián)想,他們從不覺得,饅頭、面條、花卷、餅子、鍋盔、餃子、哨子面、漿水面、疙瘩湯、拉條子、揪片子等詞語,會比它們的實物更豐滿,更有滋味,更利于咀嚼,他們坐在飯桌前,大喊一聲:打飯。飯,必是米飯,絕無其他。

有時候,飯,不僅是飯,更是一種象征,一種特定的指代,在某一處,它特指一,在另一處,它可變化出無窮。有個新兵,由嶺南參軍至新疆,第一頓吃饅頭,第二頓吃面條,第三頓開飯前,他嚷嚷:再不給飯吃,老子就不干了。北方兵驚詫:你吃的那兩頓,難道不是飯?!我和他相遇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的小村,他在一場大病后退伍,娶了當?shù)嘏樱谌g黃泥小屋中定居,種植小麥和棉花,每日吃包谷馕,喝澇壩水,采桑葚白杏充饑,午間切西瓜當菜。他生活在被沙漠圈起的小片綠洲,全村只一輛拖拉機,一周出門一次,采購日用品。他見到我,純屬偶然,我隨環(huán)繞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拉力賽車隊進入小村,他到村口的澇壩提水,聽到熟悉的漢語,便上前和我打招呼。他身穿袷袢(維吾爾族人的長衫,腰間系布帶),腳穿套鞋(上炕時需將套鞋脫掉),頭發(fā)里落滿土黃沙粒,臉頰發(fā)皴,滿口流利的維吾爾語,全然沒有一點南方氣息——除了他所描述的那個年輕人,執(zhí)拗地索要米飯。所有和嶺南相關的一切——故鄉(xiāng)、父母、親人、朋友——皆消散不見;多年來,他被拋在孤島上,過著魯賓遜的生活。大病時,他不知吃了哪種古怪的藥,雖保住了命,但卻患上皮膚瘙癢癥,只能居住在極干燥之地。這個后遺癥令他心碎,因為他無法回家,甚至,不能離家太近。他試圖返家。半路上,因不堪忍受小腹、腋窩的腫脹、潰爛和疼痛,又再次返回沙漠;他想自殺,走進胡楊林,欲找根能拴住繩子的枝椏時,遇到個端洗衣盆的女子,靜靜望他,并不覺得他是外人、闖入者。他娶了她。他很愛笑,一笑,牙齒的根部便全部裸露。他聽到我說漢語時,陡然間。記憶之樹像遭遇大風,刷啦啦搖晃,而他迫不及待想告訴我的事,卻是米飯的事。

我和黃教授相逢在“客家行”的旅途中,他年近七旬,白短袖T恤,姜黃長褲,同色軟底皮鞋,身材修長,面頰瘦削,眼窩深陷,眉毛黑密,像搭起兩頂涼棚。他的模樣很像我所熟悉維吾爾族長者,而他,是地道客家人。當黃教授尚為少年,在美好的秋季,乘火車至北京,進入清華園時,幾乎看不出北方和想象中有什么區(qū)別。他和那頓早餐劈面相逢:清湯寡水的稀飯、泛白的豆?jié){、發(fā)膩的油條、裂皮的饅頭、雪里蕻成菜、紅豆腐……沒有肉,沒有一點肉!這個勤學苦讀,一心要“及第”的客家少年,陷入震驚:原來北方人,可以如此隨便地對待早餐!黃教授帶著我,在南方小鎮(zhèn)走街串巷,終于找到那個小店,吃了那碗他求學時常吃的及第湯:滾水中煮瘦豬肉片、豬肝、豬腸,放綠野菜,點客家釀酒,湯微紅,活血祛濕,再配碗新蒸米飯。何以一大早,就吃得如此隆重?他道:吃飽飯,大人去田里干活,孩子去學堂念書。又補充:晚餐是簡單的。自清華畢業(yè),黃教授執(zhí)教高校多年,及至暮年,對自己學術上的成就絕口不提,似乎那條路早已凝滯阻塞,雜草叢生,但說起及第湯,卻滔滔不絕,想都不用想,無數(shù)細節(jié)紛至沓來,整個人像被點燃的蠟燭,閃著光。在吱吱作響的藤椅上,他說起自己少年離家,在宿舍里度過忐忑的第一夜;他說起通過看醫(yī)書,能對著穴位自己扎針治病,更別提洗衣、做飯的小事;他想照母親年輕時的模樣,在祖屋前的稻田里立尊雕像;他宣稱,雖然這小店的湯也不錯,但比起他母親做的,還稍遜一籌……陡然間,我生出恍惚,覺得不是我和黃教授一起喝湯,而是他和他所復述的那個少年,真實的他,和虛構的他,占據(jù)著這張飯桌。

人們是否了解其他族群關于飯的事?不,并不了解。我真想告訴黃教授,在某些地區(qū),豬肉這個詞,是禁播的粗話,但我其實更想說,人們并非只生活在看得見的蔬菜世界,另一個隱形的文化世界,以清晰而有力的細節(jié),統(tǒng)攝著各個角落……然而,我什么都沒說,端起及第湯,像端起整個南方的縮影,勇敢地,喝下第一口。一股微醺的暖意由肚腩上升至頭頂。整個一天,我都渾身發(fā)燙,喘著淡淡的酒味,像生活在云端,我終于知曉,我何以錯過清華。

在東莞,鎮(zhèn)像諸侯國,一小時能穿過三四個。從樟木頭到黃江喝湯時,已是黃昏,一路上,天色漸漸暗下來,周遭世界顯出疲倦,街邊能看到雜草,蓬松一團,像大地的苔蘚,有固定疆界,而蘆葦,從青草中抽拔,高過人頭。雜草出現(xiàn)在公路邊,沒有建房子的裸地上,某些樓房的間隙——它們肆意安家,或者,這里根本就是它的家;箱式貨車像慍怒的豹,臀部矯健,臟器轟鳴,像從某個禁錮之地逃出,攜帶著魯莽,當穿工裝的女孩走過,薄薄的身體如蝶翅,忽然被車身淹沒,又忽然,鉆出條纖細、脆弱的胳膊;隨處可見廠房,窗戶統(tǒng)一地敞開或關閉,臟污或潔凈;路面逼仄、起伏、彎曲,是條長長的、波浪狀的黑披肩,兩側房屋深陷于暗褐色的油畫,閃爍招牌舉著不同字體:廠房招租、木業(yè)、機械、叉車、電纜、絲印器材、制鞋設備、保護膜、家紡、漁具、汽修;但這,只構成這些零散小鎮(zhèn)的一部分,每一個小鎮(zhèn)都如啞鈴,另一部分,由那些從古舊房屋和蓬亂雜草間,豁然閃現(xiàn),金碧輝煌的酒店構成,它們聳在道旁,金色圓拱頂,冰涼玻璃門,鑲鏡內部反映著各種物件的光彩,銀痰盂,脖頸綴絲巾的服務員,高至屋頂?shù)钠娈愔参铩傊翚狻㈧拍俊Ⅲ@心動魄、深不可測,是用色彩、燈光、音樂,制造出的迷幻境界。車一轉彎,來到十字路口,招牌愈發(fā)稠密,攢成一堆,像舊女人腦后的珠子,側旁挺出個門樓,兩根水泥柱大腿,底部貼滿小廣告,頂部彎道水泥彩虹,上寫:××村。簡化字。應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后才立起來的。拱門內是條三層小樓對峙的窄街,街面上有雜貨店、大排檔、小貨車,看不出任何鄉(xiāng)村特征,不過是拱門外街景的微縮版。一拐彎,又一片廠房,低矮院墻圈起五六幢舊樓,樓頂撐出個廠名:東升。墻外是整齊排列的獨棟小樓,一律三層,簇新的姜黃瓷磚,門洞赤裸,陽臺上晾著衣衫,老人在樓下?lián)u扇喝茶,年輕女人推嬰兒車,老婦花衣花褲,身子濃縮如葡萄干——我們已抵達村子,村子的核心!

深處的一幢小樓,黑魃魃,底層完著微弱的白熾燈,廳里擺著上十臺縫紉機,清一色男子,低頭弓背,黑發(fā)如鋼盔,沒穿工裝,沒工廠招牌,在加班干活。就在這棟樓的對面,燈光豁然明亮,一幢新樓,如燙金名片,立體閃現(xiàn)。各類轎車簇擁樓底,爬蟲般,膜拜圣殿。推開玻璃門,上下兩層,底下并列三排,六張圓桌,桌桌爆滿,樓上十桌,人頭攢動,三個包廂,需提前預定,空間狹小,圓桌外塞著椅子,已滿滿當當,普通的白桌布,一串香煙燙出的小洞,如雨滴,窗臺貼米黃長條瓷磚,磚縫寬大,沒掛窗簾,可直接看到對面那棟有縫紉機的小樓旁,有個矮屋,卷簾門拉下,貼著張告示:××茶樓,現(xiàn)已搬遷到對面,電話:×××。據(jù)說,這個茶樓的主人就是本村村民,在那個不起眼的小屋苦心經營五六年,攢下資本,蓋起這棟小樓,新近開張。我納悶,這小店被民居、廠房、農田團團裹挾,恍如浪濤中的一粒石子,何以發(fā)達?卻說:草龜母雞燉水蛇,是這里的招牌菜,人們紛紛驅車,只為那煲湯。

我們坐定,十分鐘后,沒人搭理,便自己下樓,去喊點菜的人,隨著“來了”,上來個老人,紅頭漲腦,體態(tài)壯碩,天藍地米黃格短衫,灰褲,手拿巴掌大菜單,滿臉帶著冷峻而非熱情:唔,唔,這個菜沒有,那個,做不成……全無一絲討好、巴結之姿,相反,荷包鼓脹的消費者,千載難逢地尷尬、謙遜、靦腆地微笑,口氣嫵媚:哎呀,那個什么,總該有,還有那個什么,總能做吧……老人的僵硬讓我害怕。像家里總會輕易發(fā)怒的老父,一揮胳膊,喉嚨里的軟木塞便挑到舌尖:根本,不可能!于是,對面的人,畏懼地問:哪哪哪一個菜,還有?我萬分驚詫,覺察出這個偏遠茶樓的驕傲和獨特,然而,我畢竟是外來人,不能僅憑此,就做出任何判斷,我將目光投入包廂外,沒有任何異常,像任何一個火暴的餐廳、酒店和飯館,每一張飯桌,都按部就班,這又令我陷入困惑,然而終于好了,在老人出門后,噔噔噔,及時上來個女人,手提茶壺,尚且年輕,精瘦,頭發(fā)扎成一束,碎花襯衫,靜默倒茶,待走到我身旁時,一側臉,趴在眼簾下的烏青胎記。比拳頭還大,比藍黑墨水還黑,但又不像墨汁那樣黯淡,其上,還泛著光,像一朵黑罌粟,綻放著古怪的生命力。我完全被這塊胎記唬住——誰會雇傭這樣一個服務員?而她,泰然,平淡,和剛剛離去的那老人有某種相似性,他們都具有同樣的冷峻,不屑討好食客,她只負責提壺工作,絕不會讓面部生出任何表情,她的手背青筋暴突,指節(jié)粗大,毫無疑問,周圍那些剛剛廢棄的農田,曾被這雙手用力耕耘過……因此,她得到了農婦應得的東西:黧黑、干枯、訥言;然而,一股神奇的力量,令小鎮(zhèn)發(fā)生了巨變,那巨變如浪潮拍岸,同時,打濕了這位女子的衣衫,于是,她意外地走出田野,獲得了服務員的工作。她是這戶人家的女兒,兒媳,侄女,外甥女……總之,她進入茶樓,進入服務領域,做起端茶倒水的工作,而這種現(xiàn)象,遠非書本里描述的“微笑服務”、“顧客至上”之原理所能解釋;這個茶樓,也遠非表而那么素樸,簡陋,也許,它注定誕生在東莞小鎮(zhèn),注定誕生在此時此刻,注定誕生在我面前。

半小時后,來了個矮個黑瘦老婦,一身灰衣,像剛從灶間起身,將砂鍋置于桌上,用勺子往擺成排的碗里舀,每勺一碗,姜黃清亮,啜一口,沒有任何雜味。這湯,經長時間熬煮,水已完全鉆入那些食材,浸透它們的皮膚,潛入它們的肌肉,游向它們的心臟,直至找到突破點,令它們徹底潰散、剝落,生出醇、鮮、稠之味。這味道像漸漸遠去的童年的回聲,有種致命的基因潛藏其中,像電影里的催淚鏡頭,總扯著人最弱的神經拽。等裝湯料的不銹鋼大盤放在圓桌中央時,我陡然明白:一切都是真的,真的草龜、水蛇、母雞,裸在那,雖然堆成小肉山,依舊可分辨得清頭、爪子、胸脯、翅膀,它們被并非殘渣,更是證詞。他們——這個村的村民,拿出貨真價實的原料,細心熬煮,烹飪,將功夫全用在內部,而忽略誰來點菜,如何微笑,桌布怎樣炫目,是否該選張油畫裝點墻壁。——不,不。要真正解決問題,還得從內部著手,這道理,如伯樂看千里馬,一點都不神秘。無獨有偶,在新疆,烤羊肉串的人,總喜歡將羊腿掛在門口鐵鉤上,用刀子削下肉塊,在案板上切成塊,揀出四塊瘦一塊肥,串在鐵鉗上,置于戶外的長條火爐上,撒鹽、辣椒面、孜然粉,反復炙烤,生出香味,再遞給等在爐旁的食客。依我所見,烤羊肉串和草龜母雞燉水蛇湯,有相同本性:真。

另一個黃昏,從莞城驅車,去中堂鎮(zhèn)吃海鮮,雨后的路面潮濕、逼仄,彎曲,大貨車像顆導彈,渾身顫抖,路邊矮樹,和山滲透,黏成一片,在灰色的天空中,彎出黝黑波浪,而我并不恐懼這南方的夜路。我想起那條劈開塔克拉瑪干的沙漠公路,如黑利劍,筆直極了,向正前方刺穿,行駛其上的車輛,其實,攜帶著寒涼與恐怖:在沙漠腹地,某顆螺絲若松懈,那車便會癱軟,車上的人便會被干渴、饑餓、驕陽鞭打,若后援無法及時跟進,人的生命便如沙粒,隨風而逝;在南方,即便是路燈幽暗的小鎮(zhèn),也湍流著人潮,若車有問題,找路人幫忙,或打電話救援,是件簡單的事。也許地理之差,并非僅僅種植不同作物,更培植出不同心理,生出迥異文化。

幽冥的前方,陡然閃現(xiàn)出燈火、人流、車輛,傳說中的“海鮮市場”到了,其實,是條小街,兩邊小店將一個個裝著魚蝦的盆子擺在街邊,地面積著水洼,一股潮腥氣撲來,味道冷澀,和沙漠的燙燥不同。海鮮要自己挑。看著活物,指給賣主,他用紗網撈起,裝入黑色塑料袋,稱斤。鮮,是這個市場的招牌:那些活生、水靈、躍動的東西,轉瞬,變成食物,端上桌,進入口,塞入胃。海鮮市場并非看起來那么簡單:75元一斤的九節(jié)蝦,并不便宜,只因那蝦是活的;然而,有人買了一斤拎回家,能倒出三兩水——賣主預先在黑塑料袋里裝上水;更有甚者,買時蝦是活的,十分鐘后到家,蝦全死了——其實,被掉了包。

他們拿來水蟑螂,趴滿袋子,像個洞穴,整個搬過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響亮地聚在一起,像從擴音器里傳出,令我想起電影《埃及艷后》,女王死時,將手伸進盒子,一種類同這種體型的小黑蟲,咬到她的手指,將毒汁噴出,令她盛裝而亡。十分鐘后,水蟑螂裝在白瓷盤中端上桌,剛才還塞率小腳的黑甲蟲,每一個,像房間被涂了層清漆,陡然油光锃亮,但它們是靜止的,死寂的,不出聲的,這種沉默,越發(fā)襯托出剛才,那被塑料袋放大的簌簌聲。面對這些肚腩鼓脹如孕婦,身子黑亮的小家伙,我張不開口,我感覺那些蟲子會在我體內復活,而這種張嘴就吃適才還鮮活東西的景象,于我,是不可理解和可怕的。那堆生命在抖動,活著,能繁育自身,它們的腦袋、腳趾、外殼,不多不少,就生長在那里,像一架精密機器,一樣知冷暖、溫飽、會疲倦、戀愛、憤怒……現(xiàn)在,變成食品,放在盤中,而它們的體型,那腳趾和腦袋,還原封不動!我并非覺得那種將動物切成塊,用玻璃紙包好,放在超市,或做成罐頭的做法,就比現(xiàn)在這樣更高明。在烏魯木齊,我常去賽馬場買羊,在目睹那一只只剝了皮,去了腦袋,醬紅色,掛在鐵鉤上的羊尸時,我為什么不感覺驚恐?是因為人類吃羊更古老,更普遍?是因為買者并不覺得它曾經是活的?在面對動物時,南北方一樣殘酷,南方尖銳,北方遲鈍,但邪惡戲劇的高潮,總以死亡來收場。

男人們兩眼放光,將小甲蟲往自己盤里猛撥,勸我,多吃,多吃,壯陽哦。壯陽……這是出現(xiàn)在南方飯桌,頻率最高的詞。難道南方男子,需更多外力支撐,才能陽?難道那些撲簌簌,看起來并不討喜的水蟑螂體內,能蘊藏著無限的陽?陽……我想起那些穿行在暴雨、沙塵、大雪、曠野中的……北方男人!他們,似乎更在意由自然擷取陽剛,而非執(zhí)拗于動物軀體。悖論產生了:因降雨量稀少,環(huán)境酷厲,人反而更有張力,對同類更友善,更易生出信仲。據(jù)說,耶路撒冷的降雨量類同新疆、甘肅;而希臘的降雨量也很少,只適合種植一種樹木:橄欖樹。

這個詞:菜場。不,我必須以主婦目擊它的感受將它寫下來,而不是寫下一個名詞。菜……場……蘊含著混雜的氣息,忙碌的場景,嚶嗡的響動。一個人,無論多么果斷地逃離出生地、故鄉(xiāng)、祖國,依舊逃不出菜場。菜場的背面是什么?當然是:日常生活。我不會忘記進入小鎮(zhèn)菜場的那一刻。后來,我不斷回憶那一天,我所看到的白菜、黃瓜、胡蘿卜、南瓜、西紅柿、卷心菜、淮山、茄子、土豆、蒜薹,我默默地看著它們,像它們剛剛從烏魯木齊,從深圳,整體搬運到我面前,我被人流推搡,朝它們走去時,整個菜場,如條冬眠的蛇,在瞬間,全面蘇醒,向我圍攏過來,打這一刻起,我便無法成為這個鎮(zhèn)的邊緣人,享受旁觀的樂趣,而直接進入中心地帶,和最真切的生活,劈面相逢。

菜場的主角是中年女性,有八成;另兩成是老人,戴著帽子,手背干凈,將這次出行看得很隆重,白發(fā)一絲不茍,衣服質地優(yōu)良,多為香港人。極少有青年男子。以蔬菜為主,賣肉的攤位不多(我逛的是早市,據(jù)說老市場肉攤較多),在新疆,肉攤是大頭,占很多位置,尤其是賣羊的攤位,分得更細:羊蹄,羊雜碎,羊前腿,羊屁股,羊排骨……但這個南方市場,羊是個空缺,完全沒有賣羊肉的攤位!倒有不少賣黃鱔的,擺出一排排紅塑料盆,買主蹲在盆邊,用手去抓,黃鱔很滑,人抓得費勁,剛逮住一個,哧溜跑掉,只好又低頭,再抓。賣魚的攤位前,稀稀拉拉幾個人,切魚的師傅不過十六七歲,圍裙一直裹到腳面。兩手格外輕巧,擺動刀把,幾秒鐘,活物便首尾分家,那喪失了身體的魚頭不斷顫抖,閃動,奮力張腮,無聲嘶鳴。賣豆?jié){的店也蒸饅頭,但很小,是北方饅頭的四分之一。湖南大茹,形狀類同蘿卜,表皮黑污,看不出內里,攢成一堆。我想買把大蔥,沒找到,詢問小販,他說,一斤大蔥賣四元,很容易虧,一把小蔥賣一塊,更有得賺。有個中年男子在賣芋頭,一斤五元,爛疤的三元,我拿了切好的半個,兩元五角成交。竹筍:三個圓錐形,才九元,真便宜,可我愣怔,搖頭:不會炒。提筍的老者,短袖,花發(fā),努力將白話扭轉成普通話:很好做了,你先……然后……再……我頻頻點頭,擺出聽懂的模樣。他將裝筍的塑料袋放入單車筐中,慢慢融入人群,只用了三秒鐘,我便,再也想不起關于他的任何特征。

在一堆紅綠相間的辣椒旁,立著張牛皮紙殼,黑毛筆字:湖南永州椒(包辣!)。我定住腳步,耳邊突然傳來她的笑聲,沙啞中暗藏尖銳,急促抖動,像狂暴河流,出膛子彈——這種笑,我以前從未聽過,它讓我害怕,想到幽閉多年的城堡中,一間帶閣樓的房屋猛然推開窗。而她,以古怪強力,在我體內安裝上某種感應器:一見到辣椒,就聽到她非同凡響的笑聲:每觀察一只辣椒,就感覺比前一次更接近她,她所描述的南方。整個南方被她濃縮成菜場里的那堆辣椒。當我隨熙攘人流向前,無論我看到什么蔬菜,都是辣椒的變體。若這是篇僅寫飯桌的文章,我不會想到她,但是,這是南方飯桌,是我完全陌生的另一個生死場,而她,像遨游上岸的人,以濕漉漉的眼神注視我,正欲縱身一跳,于是,她變成我的女主角,因她和南方已緊密相連,甚至,她就是南方,是輪滑系統(tǒng)中不可缺少的螺絲。

我和她僅見過三次面,每次的時間都長短不一,我七拼八湊地了解著她,像我七拼八湊地了解著珠三角。她膚黑,瘦小,喜穿寬松褲,大花上衣,瞪細高跟尖頭鞋,身子搖晃著要跌倒,又執(zhí)著挺立,她白天跑業(yè)務,深夜燃燒,煎熬,將哽咽于喉的感受敲在電腦上,于是,她用另一個名字,獲得了隱匿身份,當我準備遷居南方,是她,給我上了堂“辣椒課”:湘菜打遍珠三角,川菜根本敵不過,更別提粵菜。她以敏感,體察到辣椒交易背后潛藏的威猛,又以尖銳,解剖其意蘊:湖南女人要吃辣,廣東男人也只能跟著吃辣……湖南女人,原本藏在潘多拉的盒子里,僅活動于山丘地帶,突然間,確認了自己的能量,看準時機,一躍而起,穿墻而過,帶著辣椒,來到海邊廚房,將生猛火暴的嗆味,堂而皇之,宣泄出來……這就是辣椒的全部寓意?這就是整個菜場的全部寓意?辣椒地震通過任何儀器都無法找出震源(無論多么大型、精密),于是,菜場在她眼里發(fā)生了變異,成為她的主要書寫對象,她用攝像機式的鏡頭語言,記錄下她和蔬菜相逢的瞬間。沒有別的蔬菜,只有成堆成堆的辣椒變體,人漫游其中,用雙臂撥開辣椒的海水,向前游,每一只辣椒都張著小嘴喊,包辣,包辣。

她寫下那兩只碗:上次搬家時,不得不丟棄——那脆弱,隨時能摔碎的瓷器,無論她多么喜歡,都不得不,在再次起航時,將它們遺棄。她看到那碗里生出毒怨的眼睛,像譴責母親何以丟棄自己的孩子。她搬到另一處,租了屋,換了電話卡,站在陽臺上看夕陽,之后,沉入睡眠,是那種無休止的,僅限于南方的陷落,再也,無法上岸的陷落……她在蚊帳里醒來,大汗淋漓,甚至聽到自己在噩夢里失聲尖叫。她起床,走向灶間,看到鍋、菜刀、案板……什么都在,除了那兩只易碎的碗。她出門,買了兩只新的,做好飯,以無限柔情凝視那粗陋的瓷,它們是贗品,廢品,而此刻,它們屬于她——她所能把握的,只有它們……在南方,盡管有霓虹燈和細雨遮掩,可那些四處找飯吃的人,在陌生人鄙視下,會變得赤裸裸,人們成群成群地洶涌而過,龐大而逼迫,像被某種無法想象的爆炸推動,明天的日子,完全要仰仗老板那靠不住的慈悲心腸,手提包最后一點積蓄,某個意外的契機……一切掙扎,似乎都從這個起點出發(fā):明天,你是否有飯?她生活在一個怎樣的時代,她想要獲得怎樣的生活?她掙扎著打開電腦(是臺舊電腦,她先發(fā)貨至此,由朋友代領),敲下字,那些字,像屎,已憋不住,不得不泄出來。她像只蝙蝠,不管不顧(那些住酒店、別墅、洋房的人,聞不到的惡臭,聽不到的呻吟,看不到的猙獰,皆映現(xiàn)于她眼底),她拍翼飛行,穿越整個珠三角,清點她曾走過的旅途,淚水,莽撞,掙扎,甩出去的耳光……

當我走出南方菜場,喧囂遠離,蜂巢合攏,陽光安靜。啊,這個南方小鎮(zhèn)的菜場,它和我曾在電視里看到的南方,那閃光的水彩畫,多么不同,它混亂、嘈雜、腥臭、隱秘……一團糟,而它的魔力,卻不遜于酒店大堂那炫目的水晶燈,它構成飯桌的前身,將整個生活現(xiàn)場,赤裸裸,端出來。菜場:一個被弱化的詞,它等同于日常生活;女人:另一個被弱化的詞,她等同于戰(zhàn)斗。一個提兜走向菜場的人,像扛槍的戰(zhàn)士,為了生存,她不再害怕。

一個地方的菜場能形象地表現(xiàn)在一個人的面容上,同樣,一個人的面容,也由那個地方的菜場描繪而成。在我的面容里。充滿北方麥田的氣息,無論我走到哪里,都攜帶著它深重的倒影。透過時空隧道,我看到一張桌,置在哈密盆地的黃泥小屋中,陽光從葡萄葉片墜落,穿過紗窗落在四方高腿木桌上,我母親剛過四十,腰肢有力,在案板上用力揉面,屋子有天窗。陽光自頂部泄下,泥屋四角的白灰已褪,能看到里面摻雜著焦黃麥草,絲絲縷縷,凸凹不平的泥地,倒映著一層錫箔紙般的幽光,母親的手臂、手腕、手掌,皆俯沖向下,那團面,從粗糙顆粒變成細膩團狀,抹上清油,蓋上微濕的搌布,醒半小時,切成長條,用力朝胳膊兩邊一撐,形成堅韌的長條,左右纏繞在腕,下入滾水,做成拉條子。等母親出門,我從帶轱轆的嬰兒車中爬出,上了案板,掀開搌布,開始和面。母親總不斷重復那個場景:那八個月大的女嬰,坐在面團里,胳膊、腿、肚腩和頭發(fā)上,都是碎面。她本身,就是個面團,活動的面團。每當母親強調這場事故時,面——不斷被強調和重復,這個字同時也烙入我的體內,讓我明了一件事:我無法輕易離開這間屋、屋里的人、院里的葡萄架、蘋果樹、桃樹、羊圈、菜窖、工具房……但同時,我又窺視到:我多么不馴服,充滿破壞欲,擁有觸犯禁忌的勇氣。

我在長滿水稻的地方,學會蒸魚、煲湯、煮糖水,能辨析枇杷花龍骨湯和五指毛桃湯的差異,懂得客家釀豆腐的精妙,知道淮山可祛濕,草龜水蛇母雞湯能活血,即便是粥,也有將米粒煮爛或保存完整形狀的兩種……南方,整個南方,這些飯桌上的繁雜,讓我歡喜不盡,它們,就是生活本身,在我發(fā)現(xiàn)它們之前,它們已然存在,而我樂于將我在飯桌上的遭遇寫下來,如魔毯上的圖案,我愿意將這一部分疊加到另一部分之上,我將哺乳類動物對食物的鑒賞力擴大化,乃至,達到奢華,并沉湎于反復的回味中,試圖尋找一種非功利的快樂,一種暗喻。

(選自2012年第7期《文學界》)

原刊責編 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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