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越的眼
這是貝葉經,大地上的貝葉經。我讀它的紋理。猜測著它深處的奧秘。一朵一朵的云浮上來。像青綠山水畫上的云朵。
隔了萬米的高空,天山是這般模樣:一條山脈在左側綿延,峰巒之上,一種白色如巾似絮,終年積雪的峰巔如囚禁的白云。山坡長長地傾斜,向著北方延伸,一種沒有節制的伸展,沒有目的、沒有構想,像高處的水流一味奔瀉。如此任性的傾斜,卻有著精美的紋理,任意的局部都是完美的圖案。紋理如貝多羅樹葉般交織,大的山脈是又長又大的葉;飛機漸次下降,細小的紋理再分出清晰的連綴的葉片。我知道,任何微小的一筆,都是一個巨幅空間的起伏山嶺,是天地間的大聳立。但它不過是那么小的一片葉子中的一個肌理。無數生命的奧秘就寫在這樣的肌理間。
太陽落山,紋理變得厚重,漸成巨大的一道道黑影,像浮動在山體之上,如黑色的海草,一簇簇,一叢叢,飄然向著東方伸長。那種凝固了的飄動,如施加了魔法,天地間充滿一種巨大的靜默。那陰影深處的雞鳴犬吠早已被巨大的靜默吞噬。
置身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繁忙的會務、匆匆行色、喧嚷嗜雜的北京南苑機場……那樣的現實像一本書早已合上了。像魔幻世界中的人物,我已經飄忽。
一條線條在低凹處——山脈與山脈相交處曲折劃過,漸漸拉直——山坡的盡頭,平原出現了。峽谷在變開闊,平原就像山谷生出來的。
山退去,平原上火柴盒的房屋,一列列出現,排在道路分割的地塊。這是大地上的城市,人類巨大的巢穴。在神的眼里,它與蜂巢并無多大區別。我們不無自戀地贊美城市建筑之美時,忘記了許多動物所創造的居所并不比人類的遜色。
是誰給了我這樣的一個視角,能夠作這樣的觀察與描繪——我看到的是神的世界。人類飛行的夢想是對神的僭越。人的世界在那些山嶺重重的大地上,在那山坡轉折的公路上,看盡峽谷的深切與坡地的荒涼。但那樣的一雙眼睛,在這樣的高空有如螻蟻之眼。在螻蟻的世界,人所俯瞰的自然,也是神一樣的尺度。世界無限之大,世界也無限之小,大與小的世界并無多少區別:在一片樹葉上的微生物,在形如樹葉的山脈上的人類,無限細分與無限放大,世界呈現出了同樣的紋理與遼闊。
我一次次僭越,人的眼光看到了神的世界,讀出了人之渺小如菌;世界蒼茫浩大,卻可以如一片樹葉,小小的紋理,一個人可以終其一生棲居于斯。
在北半球高緯度地區飛行,由北京向西,從內蒙古高原,切過窄窄的甘肅,飛往新疆的烏魯木齊,山西、陜西、寧夏,這些北方的省份都到了南面。這個緯度串起了中國最荒涼的地理,沙漠戈壁觸目皆是。黃河在內蒙古高原上流過,扭曲得彎道重重。如此浩大的一條河流,它的腹地竟是一片荒漠與半荒漠。
這樣的地區孕成人類生命的剽悍、堅毅、頑強,游牧方式的生存,更使得生命飄蕩無依,這種生命的力量在冷兵器時代可以征服世界,尤其是溫柔之鄉里的世界。閃光的刀刃在馬背上劃過寒風,割下羊頭、牛頭的時候,嗜血的刀鋒直指人類自己。中原總是在這樣的刀鋒下卷入一場場戰火,邊塞鼓角相聞,烽火遍地。古人吟出“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時,其悲慘并非人人可以體悟,但卻貫穿了中國的古代史。
甘肅的河西走廊是更加荒涼之地,飛機越過其上空,幾乎沒什么感覺。它窄窄的一條形似一根肱骨,夾在內蒙古高原與青藏高原之間,的確是一條深溝。一條烽火不斷的深溝。
從烏魯木齊飛西寧,可以近距離、長時間的觀察——河西走廊是多么偉大的地理!
那是一個寸草不生的世界,如荒漠一般的外星球,似乎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但是奇跡卻出現,足以證明人類生存的勇敢,也證明生存的脆弱,恰如一個詞:命懸一線。荒涼、絕望、茫茫一片的祁連山,一面形如沙灘的巨大斜坡,有水流過的一條條痕跡,一道一道如劃痕,如果你不與峰巒上的雪聯系起來,你只能想象那是神畫出的圖案。這些連綿的雪峰融化的雪水沖刷而成的季節河,流到溝底就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地方竟然出現一小塊綠洲,那就是著名的河西走廊城市:敦煌、嘉峪關、酒泉、張掖、武威,它們彼此被浩大的沙漠、戈壁隔絕,相距遙遠。這些在中國歷史兩千多年的歲月中不斷出現的名字,與戰爭聯系最緊密的城市。它們是中國文學邊塞詩中的一個個意象,在這樣荒僻、沒有人間氣息的地方,像另一個世界的事物存在著。這是高原雪水與荒漠城市一種哺育關系最直裸的呈現!水竭城亡,荒漠一片,只需神靈把這偉大的地理作一點小小的變動,人類就會從這一地區抹去蹤跡。
那一次飛行是在午后,陽光,德彪西的音樂,餐車飄過來咖啡香,一排排坐滿的時尚男女……飛機以小小空間作宏大的跨越,一個我熟稔世界的切分體,在以高速越過這一地區,在吞噬、忽略地面遼闊的存在。我感到了一種蒙蔽與誤導,一種科技對于世界的扭曲。人類背負青天,乘云氣,御飛龍,以游無窮,但卻無法改變生命朝如青絲暮成雪,一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千里的荒漠。綠洲,一個個生命之島,孤獨、寂靜,遺落于喧囂世界之外。“一片孤城萬仞山”,仿佛只是為生存下去而進行著頑強的抗爭與隱忍。想著越來越擁擠與污染的地球,這也是人類生存景象的一種象征吧。
西部城市西寧,在高原海拔下降的一條山溝里,騰起煙霧,一片迷蒙。氤氳之氣升騰到了神所見的高度,像一場大火剛被水撲滅,煙與氣直上天空。在這樣荒涼、清澈的高原,工業的污染如此驚心。我不再有對河西走廊城市的憐惜心情。農業是人賴以活命的事業,令人敬仰:工業卻是人貪婪、虛華的開始。只有后者給地球以損毀。
那個初秋的黃昏,飛機向著山谷落去,是天地間一個發光的點。萬物從輝煌一片的夕暉里走向濃郁黑暗的時分,宇宙蒼茫,生命蒼茫,內心廣大的靜謐與荒涼讓我無言。
祁連山一座一座連綿如土堆一樣光滑的峰巒,正被黑暗隱去。它們沒有鋒芒,雪像被子一樣覆蓋在高處的山頭,讓這些黃褐色的葉變成了銀白色,讓陽光下的暗影發出幽藍的光。雪峰,蒼茫歲月一樣的覆蓋,卻像昨夜一場風雪,是那樣的新,潔白無瑕,清新刺目。那么純粹的白沒有一點人世間的煙火與歲月的滄桑,但它卻沉淀了多少浩茫的時間,億萬年過去只如一夜風雪交加……
這是五年前的一次飛臨,我對這條走廊還只是揣測——憑借這弧形大跨度的山脈。
五年后,我在漫長的公路沿著河西走廊由張掖到敦煌,汽車在塵土與顛簸中一路西行,穿過小麥、玉米、棉花、瓜果各種農作物組成的綠洲,一棟棟紅色磚瓦的農舍,躲在高高的玉米地后。路邊的房屋有的墻壁被刷上了廣告、標語。若不是穿越一個又一個空曠無邊的荒漠,綠洲所見的景物幾乎與北方慣見的農村無異。想不到,有的地方還種水稻——夢幻一樣的生長,似乎是對荒漠的嘲諷。事物巨大的差異常是從宏觀從遠處感受的,進入細部進入過程,卻是慣常的邏輯、習見的庸凡。人處生存險境的感覺反在綠色的掩映中水滲泥土般消失。這是多么深的假象,人如魚一樣,有了一瓢清水就搖頭擺尾起來了。
玉門關西望哈密、吐魯番,那是深入到想象中的有如大海一樣的曠古之荒。太陽高懸,天地如毯,僭越之眼看得到時間深處的奇跡——千年不變的大地理!時間改變的只是細微的景象,宏大的地理之變卻不是微小如人一樣的動物所能感受與體察的。
再一次升空,從敦煌的三危山莫高窟之上直接飛臨綿長巨大的祁連山脈,隔著一條條低凹的谷地,一列列的山脈交錯隆起。眼前的景象毫無疑問。與五年前所看到的山與雪印證了。深秋季節,地上看時只是隱約可見的雪峰,飛機下已連綿一片。它從東北方向抬起了一個世上最奇偉罕見的地貌——青藏高原。這樣的地貌高空俯瞰才清晰可見。它是從茫茫荒漠中出現的。一片蒼黃中出現的雪山,那純粹的白,它呈現的不是顏色,而是一種狀態。天地間的一種存在,那么簡單、直接的地理。我仍然那樣癡望著它,有如初見,眼睛竟然變得濕潤。
一路的跋涉,都在這一瞬間中斷,成為了記憶。下視蒼冥,“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積雪覆蓋的茫茫山河正是我幾天前翻越的——
那一個陰雨天,我從門源翻越祁連山。從祁連之西的青海湖出發,先到大通,這是青海高原上一個回族土族人的地方,丘陵起伏,森林茂密,既有農耕的莊稼也有放牧的牛羊。油菜收割的季節,小雨中高大的油菜與大通河水的嘩嘩奔流交替出現,那冷的灰而翠的水意念般在我腦海里明滅著。進入門源,達坂山海拔升起,祁連山主脈海拔3685米的俄博嶺埡口,大霧彌漫。
冷龍嶺一條峽谷,峰回路轉,崢嶸的巖石,奔流的河水,寒冷的山風,山坡上的草地與牛羊……峽谷越走越深,陽光卻在天空出現,兩邊的山在海拔的下降中越來越高、越來越險峻。甘肅逼近,兩省在峽谷里開始交界。
很快,祁連之東的民樂縣到了,南豐鄉的坡地上,小片小片的黃褐是待收的小麥。平原上的村莊,一個一個呈現在田野上。祁連山轉眼成為一道背景。蒙古高原與青藏高原所夾的一條深溝,在我的眼里竟然清晰地呈現!
地理的大轉折,草原游牧的山區與小麥金黃一片的農業區在山麓轉換、對接。高原的不適、寒冷也像病似的痊愈。
俯瞰這樣的穿越,人力涉足的地理大變遷與大跨越,都無跡可尋了。現在它是一個渺小如菌的微觀世界。那些閃現又消失的身影,那些淳樸親切的微笑,那些珍珠似的羊群,在貝多羅樹葉般的肌理深處,深得不可見了。只有青海湖以另一種天空的藍呈現于眼底。她的輪廓一如地圖上所繪。不再是浩淼無垠。
我在尋找綠色——那成群的牛羊放牧的草原,它不該呈現一片褐黃。
直到青海湖退到了后面,腳下的山越來越陡峭,綠色才染上了山坡。云朵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它們緩緩地向著北方移動,像趕一場巨大動物的聚會,投在大地上的陰影,改變著山河的面貌。這些顯然不是我所穿越的山川,我走過的地方早已飛越,但我無從辨認。
山勢陡峭,陽光下的綠色深翠一片。茫茫群山中的一條道路,隨山坡彎曲,公路邊偶爾的兩棟房屋那么清晰可見,這樣的居住是全然不同的人生,是真正與世隔絕的世外之隱。看著它,心境闊大、緲遠,有一種岑寂與靜穆的詩境。仿佛那高山深谷里的清風已吹到了臉龐。
回想自己由隴南往青海的路途,似乎也沒有這樣的高山深谷。這是一處什么地方?
黃土高原出現時,紋理細密了,另一種地理的開始,表明已是隴南回民生活的地界了。
西部遠去。回到南方的生息地,從神的天空降落人的土地,貝葉經頃刻間收縮、隱匿。再睜眼,眼里盡是嶺南肥碩的樹葉,可以一葉障目。
無涯無際天地尺度的誘惑,巨大磁力的無邊想象,讓人飄忽……微觀與宏觀的人生,僭越的眼睛,內心造就的沖突與和諧,像另一幅風景打開。眼里,再也不只是尋常所見的景物。靈魂輕盈縹緲、冷然、豁然。
西北向西
西行復西行
西北向西,荒涼如梗。
河西走廊的敦煌,荒涼有一種質感,綿密、堅銳,陽光亦如荒涼本身,正午熾烈地散發出荒涼的力量。天空的藍現出一種虛幻。
西行,北出玉門關,900里的莫賀延磧道后,到了吐魯番。吐魯番的西面是庫車,古代的龜茲國,一個跳旋轉舞蹈的地方。南出陽關。則到和田。古代僧人兩方求法,最初去的是和田不是印度。“和尚”一詞、于闐樂舞都出自那里。
河西走廊卻在敦煌終止,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橫亙而出。南北兩條古絲綢之路繞著它西行,去往更加雄奇的兩大山脈——昆侖和天山。
莫高窟斷崖之北,一片戈壁中的大墳地。這是敦煌多少代人的歸宿地。茫茫戈壁,墳地總是那樣醒目。死亡常常讓人想起大地上的行走。
莫高窟,我想著樂僔,他就埋在這片土地上。他有一次長長的旅行:那一年,走在闊大的荒漠上,大地一步一步在腳下展開,日月星輝一天一天在頭頂升降,人的渺小感愈來愈趨強烈。他產生了幻想,幻想最多的便是這巨大地理上的俯視——神的存在。
一天,祁連山的余脈三危山走過后,鳴沙山東麓的斷崖出現了。一股水流直瀉而來,兩岸生長了高且直的樹木。綠洲就是心生的幻景。樂僔沖到河邊把水潑到自己的臉上,捧進嘴里,他的精神有如枯木逢春。抬頭東望,看到三危山異樣的面目:夕陽中的山,金光萬道,輝煌如灼,嶙峻的山頭變成了一尊尊佛像。樂僔不由得驚呼起來。他以為這是佛祖的靈光,以為這個遙遠之地就是西方極樂世界!
這極樂來自黨河清澈的雪水、晃眼的白楊與這無邊無際寸草不生的荒漠殘酷的對比!這樣的水與綠近乎神跡!
樂僔決定就此修行。他在斷崖上開鑿石窟,幾年時間里不停息地鑿著,終于鑿成了一個窟龕。他在龕內塑佛像,繪壁畫。這是敦煌莫高窟第一個開鑿的石窟。
時光在這些佛像與壁畫上掠過了1600多年。
僧侶在荒漠中的跋涉,被寫進了敦煌史話。與樂僔一樣跋涉到敦煌的還有鳩摩羅什、法顯……他們都是懷著一顆佛法之心的人,或是這片土地上的過客,或長年在這條走廊布道,成為了一代高僧。
公元628年,玄奘西去取經,那匹神化了的馬也一路走到了敦煌。他在此停留一個多月,從玉門關偷渡,走向了通往吐魯番的莫賀延磧道。
世界各地懷著各種不同宗教信仰的信徒,竟然在環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地區走到了一起。他們比任何地方都能和平共處、相互兼容,但排斥也時有發生。
是什么使得這片荒漠成了世界的宗教中心?那么多的宗教信徒冒死前來,并創造出燦爛的宗教藝術——雕塑與壁畫。是千里的荒漠嗎?是荒漠中的苦行?只有荒漠人稀地廣才容得下不同的宗教?或者是一種物品——絲綢,它的神奇與稀有,使東西方通過一條世上最艱險最遙遠的路彼此相連,商旅的滋養,讓它盛開于荒漠,如沙漠玫瑰?
這條古道,行走得最多的是商人。漫漫長途中,他們腦海里想起了什么?是向神的禱告使他們忍住饑渴,戰勝惡劣的自然,闖過一道道鬼門關?面對著荒涼,也就是面對著心靈、面對著生命。商旅與僧侶之間一定有著一種隱秘卻又直接的關聯。我想,世界各地不同宗教信仰的商人,他們在這險惡之地跋涉,渴望各自信奉的神靈撫慰、保佑,于是,絲路之上,宗教開始繁盛。除了供養,僧商之間還有一份旅途共有的苦難,一種生命力的極限挑戰。
元朝至元八年,一位來得十分遙遠的商人走到了敦煌。他是意大利人,叫馬可·波羅。同行的有他的父親、叔父、兩個傳教士。后來,他寫了一本書《馬可·波羅游記》,書中寫到這一天:“走完這三十日路程的荒原后,便達到一個叫做沙洲的城市……居民多是偶像崇拜者。也稍有聶斯托利教派之基督徒和回教徒。”
這本書風行歐洲,使得西方驚訝地打量起陌生而神秘的東方,導致了世界航海地理大發現。馬可·波羅這一次遠行,改變了世界。
歐亞商旅駝隊的鈴鐺聲響徹了古道漫長而寂寞的時光。他們翻越高山,走過高原,穿行沙漠,一路上看著遠處山脈的起伏與聚散,一顆深懷渴望與恐慌的心在這日日夜夜單調的行走中,變得堅毅。
土耳其歷史學家阿里多次來到敦煌。在伊斯坦布爾博斯普魯斯海峽邊,他告訴我,他們的祖先一路西遷,從河西走廊遷徙到了地中海與黑海中的土耳其。他一生研究匈奴歷史。那時,我耳邊響起了一句匈奴人的悲鳴:“失我祁連山,使我牛羊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胭脂山就是焉支山,在河西走廊的民樂縣。
這是一次多么漫長的大遷徙!橫跨了中亞、西亞。那個雨天的下午、那條分割歐亞大陸藍得發黑的博斯普魯斯海峽、阿里京味的漢語,因這令人驚訝的事實,都深深鍥入了我的記憶。想不到土耳其人的祖先其主體竟是匈奴人。張騫的出使西域,霍去病的西征,班超的出任都護,都與這句話連接上來了。
兩千年后的相遇,漢人與匈奴人的后裔感覺到了一種親切,那樣的悲愴早已是歷史了。這條走廊因為這場戰爭而被打通。
于是,我看到了這條古道上軍隊、使者、流亡者、遷徙者走過的身影。看到了血、淚,還有悲鳴。
土耳其布爾薩是絲綢之路亞洲最遠的終點站,絲綢可能比匈奴人更早達到這里。在一個古老而封閉的絲綢市場,我拿著從土耳其商人手中買來的絲質披巾,腦海里想起的是敦煌飛天揮舞的飄帶。綠色清真寺里,伊斯蘭信徒面壁跪地,虔誠祈禱,沉浸于一個人與神的喃喃自語中。窗外高山積雪灰蒙蒙一片。街巷。古老的彈撥樂奏響,與新疆維吾爾族人的音樂一樣急切、嘈雜、起伏,這是大盆地的絲路風情!
向西,我一次比一次走得更遠,直到絲路西方的終點——羅馬,另一個繁華世界。與它的起點西安相比,石頭的藝術登峰造極。而東方木構的藝術在隨時間不斷朽去。兩極的繁榮,讓沙漠與戈壁中的路冰與火一樣難耐。然而,它在最深的寂寞里卻呈現了世間的繁麗,在繁麗的凋謝中生出夢幻;在最荒涼中孕育了絢爛的文明,在文明的寂寞里呈現天地宿命……天底下極致的事物在向著它的反面轉換。
在莫高窟樂僔雕鑿過的洞窟前,斂息駐足,陽光中的風卷動輕沙,有微響如誦,沙土上細小的陰影如光一樣閃動,我輕輕放下一枝玫瑰,默念著一句經語,遠行的靈魂,安謐中仿佛獲得了神啟。
吐峪溝的黑洞
新疆吐魯番鄯善縣吐峪溝,有一個麻扎村,居住著兩百多戶維吾爾族人,房屋是黃黏土制坯砌的窯房,大都一二層,泥坯砌的花格墻、圓拱門,陽光中投下陰影,自有一種簡樸、切近生存本相的美。有的房屋幾百年了,在黃土一色中難尋歲月滄桑。村中心的清真寺是最醒目最奢華的建筑,四個綠塔并排立于門墻中,后面的圓形穹頂反倒不太顯眼。它那荷葉瓣一樣的拱門拱窗,影響到了村里泥砌的民房。只是一眼望去,便知麻扎村是一個信仰伊斯蘭教的村落。
當你的目光上移,掠過一片杏黃的泥磚房,看到村后那片泥黃的山,一個個黑洞出現了。
去黑洞要穿過村子,沿一條峽谷上行。
這天上午,從一戶維吾爾族人家的后門出來,一條嘩然作響的溪水吸引了我。這條繞村的溪流來自村后山谷里的小河。在這一片皆為黃色的土地,水如天外來物。綠色如村中的鉆天楊已是黃色世界最刺目的奇跡了。一條河谷讓這個村莊不同凡響,我想,這是它歷史如此漫長的秘密所在吧。麻扎村存世已有1700多年。
逆流而上,水邊出現了蘆葦、楊柳,還有木板搭的棧道。這條木制棧道直通山上的黑洞。
黑洞竟然是佛窟!比樂僔在莫高窟開鑿的還要早。它們同在這條古老的絲綢之路上,吐魯番比敦煌更西域,其間隔著900公里最荒蕪的莫賀延磧道,佛教傳播自然比敦煌早。離麻扎不遠的火焰山有一個龐大的柏孜克里克千佛洞,開鑿在木頭溝西面的懸崖上。它始鑿于南北朝后期,歷唐、五代、宋、元7個世紀而成。麻扎村的黑洞叫吐峪溝千佛洞,以前叫丁谷寺。在逝去的歲月中,這條峽谷里,有隨山勢而建的重重寺院,四周古木掩映,佛樂飄蕩,游僧云集。20世紀初還從洞窟中發現了一個中世紀圖書館。
一位維吾爾族壯漢正下山來,他手里拿著一串鑰匙。村里升起了一股股炊煙,快到吃午飯的時辰了。我央他回去,他猶豫了一下就隨我轉身。粗笨的木門已破舊不堪,吱吱呀呀打開來,一個個古老的洞窟出現了。
我看到的是驚悚的一幕:佛像已經打碎,壁畫被挖得千瘡百孔,殘留的佛像被砍頭、挖眼、剮心。就是這樣的畫像也不多了,洞壁已被挖得只余星星點點的殘墨。無數的洞窟塌的塌、垮的垮,余下的幾十個洞窟只有八個留有殘存的壁畫,可以辨別出回鶻文的題記。這里發生過一場憤怒而殘暴的浩劫!
麻扎村的另一頭,峽谷南面的出口處,有一片墓地,人稱“圣人墓”,有1300年的歷史。墓地入口是泥砌的清真寺,從寺東的臺階上去,有守門人等著購票。上面的圍墻為黃泥砌筑,飾有伊斯蘭建筑風格的券拱。墓地中央,有幾座大小不一的清真寺,兩座高臺上有兩口泥塑的棺材。另一邊是一座圓錐形的大墓。周圍散布著各種大小不一的墳墓。黃泥上的陰影在正午的陽光下分外扎眼。死亡如同陰影一直呈現在大地上,像裸露的山峰,村莊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到它。
墳墓里埋葬的是來自也門的傳教士葉木乃哈和他的五位弟子。公元七世紀初,穆罕默德創立伊斯蘭教,葉木乃哈作為他的弟子,沿著這條絲綢之路前來東方傳教,一路走到了吐峪溝。他找到當地的一位牧羊人,成功地讓他信奉了伊斯蘭教。于是,他們在這個村莊住了下來,在佛教昌盛之地開始傳播伊斯蘭教。
不知道伊斯蘭教在這里是如何興盛起來的。佛教敗落了。來自土耳其、印度的穆斯林開始來這里祭拜。它成了新疆境內的伊斯蘭教圣地,稱為“中國的麥加”,當地穆斯林去麥加朝圣,先得去麻扎村。
墓地與那些毀壞的洞窟有什么關系?我想象著那瘋狂的一幕,鋒利鐵器的寒光揮之不去。在基地前停下了腳步,我只是遠遠地看著。就像天山上的積雪,這種暑天高處的寒意,就像人性中蟄伏的惡。
這個可用耶路撒冷比擬的地方,西亞火襖教、印度佛教、敘利亞景教、波斯摩尼教、中東伊斯蘭教都曾在這一帶傳播。
眼前的村莊。都是伊斯蘭信徒。他們安詳地生活,淳樸、寧靜、自足。在那些消逝的時空,發生了什么事情,有著怎樣慘烈的經歷?吐峪溝黃土一樣沉默著,只有流水聲、風聲在傾訴著自然的別樣變遷。
從吐魯番到敦煌
未去莫高窟前,我先到了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吐峪溝千佛洞。我揣摸著墻上的壁畫。為那些流暢、簡樸的線條著迷。敦煌的莫高窟早已聲名遠揚,而吐魯番這片沙漠中的洞窟,其塑像、壁畫與莫高窟可否相提并論?直到我去了莫高窟,我才敢肯定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吐峪溝千佛洞的造型藝術,它比莫高窟精細處更流暢、絢麗,如《智通、進惠、法惠三都統供養像》,衣服的質感都表現出來了。《本行經變》圖色彩與造型之精細和華美已有西畫風格,有土耳其細密畫的用筆與用色。而其稚拙處更率性、世俗。飛天的造型,飄帶沒有那么長,動作也笨重一些,但她接近人間的煙火氣。
我更驚訝的是,在高昌故城遺址不遠處,有一片古墳地阿斯塔那古墓,這是高昌的一處公共墓地。死亡是如此浩大,1700多年前開始有人埋葬在這里,從西晉初年到唐代中期,埋葬了500年后,一個十平方公里的地方都埋滿了。埋在這里的有貴族、官員,也有平民百姓。
我走進一個夫妻合葬的墓室,昏暗的燈光下,尸體的毛發、指甲還保存完好,吐魯番干燥的沙土使他們變成了木乃伊,甚至連隨葬的點心和餃子都完好如初。尸體后面墻壁上有6幅壁畫,模仿現實生活中的六曲屏風,畫的是簡單的欹器、金人、石人等內容。這是先秦兩漢以來先后產生、流傳的“列圣鑒誡”故事,表現的是儒家中庸的思想。
欹器取意“中則正,滿則覆”。金人“三緘其口”,寓意行為謹慎。張口石人,主張的是有所作為。最右邊一幅畫,畫的是生芻、素絲、撲滿。它表現了《西京雜記》里的一個典故。《詩經》中也有“生芻一束,其人如玉”的詩句。撲滿是儲蓄罐,有人口沒出口,蓄滿錢后就會被打破,意在告誡為官清廉,不能聚斂無度。
一座唐時的墓,儒家的思想已經如此深地進入了吐魯番的生活,并進入了墳墓!墓中的壁畫,簡古的筆墨,不無禪意,讓人迷戀。許多現代畫家都沒有那樣的筆力與境界,疏疏的筆墨,有生命最簡樸的心智與淡泊。既民俗味充盈,又滿溢文入畫的意趣,讓人想到當代畫家黃永玉的畫境。盛唐的新畫風已經進入了高昌,畫面線條簡潔流暢,剛勁有力,寥寥數筆,形神兼備。
這一條在荒漠中走通的路,成了一條世界級的藝術之廊!前人的創作埋進地下,藏到了洞窟,他們無意于個人名聲,無意于傳世,卻在無心之中抵達了不朽。
莫高窟第45窟迦葉菩薩天王雕像中的脅侍菩薩,頭向右略偏,腰肢微曲,雙目輕閉,似笑非笑,神秘莫名,充滿性感;她體態豐腴,那樣富有女性婀娜、嫵媚氣質,其鮮明個性,讓人產生世俗之愛,甚至是思念,堪稱東方維納斯。其神秘表情比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的微笑》更具魅力。這樣的雕塑不可能出現在中原儒家文化地區。第17窟北壁吳洪辯雕像,逼真似可開口誦經,是一個真實人物的再造。我敢說這些都是中國雕塑史上的精品!
莫高窟的藏經洞發現了50000件文物,遺書內容有佛教、摩尼教、景教、道教和儒家典籍,還有天文、歷法、歷史、地理、民俗、宗族、函狀、書信、詩文、辭曲、方言、音韻、游記、文范、雜寫等。文字則有漢、吐蕃、回鵑、西夏、蒙古、粟特、突厥、于闐、梵、吐火羅、希伯來、怯盧。這些大量文獻形成了當今一門顯學——敦煌學。
阿斯塔那古墓出土了文書、墓志、繪畫、泥俑、陶、木、金、石等器物以及古錢幣、絲、棉毛織物等文物上萬件,珍貴的有共命鳥紋刺繡、伏羲女媧圖、壁畫等。讓我感到驚訝的是,這里出土了大量的伏羲女媧圖,伏羲與女媧人首蛇身,雙臂相擁、雙尾相繞。交合圖大都畫在絹絲或麻布上,也許是祈望逝者追隨華夏子孫的始祖神,融入宇宙蒼穹,經歷陰陽交合,走向希望的新生。它證明了這樣偏遠的地區,文化上也與中原習習相通。
玄奘西天取經到達高昌。高昌王盛情挽留,與他結拜為兄弟。玄奘在此講經一月,最后不得不以絕食才脫身離去。高昌對佛教的癡迷由此可見一斑。
在莫高窟,人們向這條絲綢之路的咽喉重鎮匯集,敦煌遺書中有康國、安國、石國、曹國、波斯、印度、朝鮮居民的記載。由于語言混雜,出現了許多從事翻譯的人,政府專門設立了“譯語舍人”、“衙前通引”的職務,掌管使節的接待與語言、文件的翻譯等交往事務。蕃漢、梵漢、回鶻漢、蒙漢等雙語詞典也出現了。西晉時期,敦煌就成了佛經翻譯之地,敦煌人竺護法在此翻譯了佛經210部、394卷,是佛教傳入中國早期譯經最多的翻譯家。敦煌的寺廟也越建越多,店鋪更是鱗次櫛比。在離莫高窟不遠的地方,也出現了西千佛洞和瓜州榆林窟。
這一切完全不是邊地的想象能夠達到的境地,而是真正的文化交匯中心!在絕境一般的荒漠,有如此絢麗的文化景象!在人跡罕見之地,卻有世界各地的人前往。分隔于世界各地的四大文明破天荒唯一一次匯流到了這條路上。讓這片荒原成為文明的一種奇跡。
絲綢之路,就是一個發生極端事物的地方。
西北向西,不只是荒涼,更是一種奢華,人類精神的奢華。
(選自2012年第5期《十月》)
原刊責編 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