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記
雖然這個時代最時髦的登山方向是朝著海拔去,人們穿著德國或美國設計、中國制造的登山鞋,朝珠穆朗瑪去,朝阿爾卑斯去。但泰山依然是中國最偉大的圣山,至少在普通人心目中是如此。登泰山不難,不必有什么登山裝備,甩著兩只手,最多在山門那里花5元錢買根竹手杖。泰山的一個意思,就是任何人都可以登上去。“泰,安也”(《字匯》),“字泰定者,發乎天光”(《莊子·庚桑楚》),“泰而不驕,威而不猛”(《論語·堯曰》),此山如果不泰,而是奇險危絕,那么大多數人是爬不上去的。比如華山,因為開通了纜車,現在旅游的人多了,過去能夠登上去的,基本上是探險家。“泰”是一種普遍廣大深厚永恒的定力,共享的范圍廣闊。所以登泰山是一種趕廟會式的活動,紅男綠女、南腔北調、扶老攜幼,浩浩蕩蕩、摩肩接踵,不是去探險,而是回家,回到某種永恒的懷抱中,安于泰。
孔子登泰山,想必與今日大多數人登泰山一樣,悠悠晃晃,一路妙語論道,述而不作,把老生常談說得字字珠璣。在松蔭下聽一陣霧,走一段,又臥在肥石上聽一陣溪唱,再走一段。邊走邊思,思路,必須安之若“泰”,如果每走一步都要驚魂半晌不定,“畏產生于敞開了的未來,懼形成于喪失了的當前”(海德格爾),就沒法思了。“存在之思是一種高級的漫游……幽僻小徑,它拒絕成為一條拯救之道,也不會帶來什么簇新的智慧。這條小徑至多不過是一條田間小路”(海德格爾)。我曾經去德國海德堡,那里的山上有一條“哲學家小路”,據說費希特、謝林、黑格爾、費爾巴哈、海德格爾……都走過。我在一個黃昏去走了一段,今日回想起來,那山也是泰山似的安泰。只是冬天不能走,因為小路是用石塊鋪就,冬天一結冰,行走就非常危險了,所以路口赫然有一塊牌子告誡,冬天有生命危險,不得進入。哲學家們在冬天,只好像熊一樣冬眠。
上泰山的路有很多條,只有孔夫子的老鄉——本地居民知道。大多數游客都只能走用石階修起來的、要收門票的這條。泰山本是舒緩陡峻、地勢不同的,登山的“直線”一修,山勢就成了一條直達山頂的陡坡,省略了原始山路的七彎八拐,時間也省多了。但許多路段很無趣,石階一級接著一級,登山者喘氣喘得像是在參加奧運會,年輕人還要比賽,用最短時間抵達山頂成了登山的唯一目的。我估計孔子當年登山,必是依山勢,“之”字形攀登,“仁者樂山”如何樂得,樂的就是它是山,山有山的路,要在林泉松壑之間繞行,順著地勢,它高你高,它矮你矮,它平你平,它陡你陡;它霧出高岫,你撥霧而深;它泉過低谷,你涉水而濕;水一樣地隨物賦形,順著山之路,而不是一條強行霸占的直線,泰山沒有這種直線。登頂也不是唯一目的,對山勢本身的體會才是登山之樂。現代人雖然不登珠峰,但心思與登山隊員還是一樣,只盼著登頂這條“拯救之道”,而忽略“途中”。更快的,直接坐車子到山腰,再乘纜車,幾分鐘就可直奔山頂,省略了登山。泰山之頂,如果不是蓋了許多廟宇,原始的樣子,最高處就是幾塊枯石,就像失去了頭發的禿子。
我們一行,也逃不脫“搶占制高點”這種時代哲學的影響,第一日上山就錯過了泰山經石峪《金剛經》石刻,那石刻在登山直線的一側,旁枝逸出,泰山的一條縫里面,秘藏于松樹之間。眼見行人個個低頭趕路,就擔心自己走慢了泰山就要被高速列車運走似的,錯過了“圣經”。
孟子說:“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觀水有術,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孟子·盡心上》)《易經》上說:“泰,小往大來。吉,亨。”(《周易·泰卦》)小往大來,從小魯到小天下,孟子超越性地闡釋了孔子的登山之旅,“登泰山而小天下”,將泰山形而上了。泰山在孟子這里,不是一座實實在在的山,而是一座圣山,是“拯救之道”。所以給我這個讀書人一種印象,泰山似乎像西奈山那樣,寸草不生,只有石刻、不朽的文字與神跡。我為泰山準備的不是腳底板而是磕膝頭。
當我在一個春天抵達泰山時。發現它其實草木蔥蘢,流水潺潺,滿山鮮花,松、柏、柳、楊、槐、梧桐、瓦松、山柳、花楸、石竹、麻櫟、海棠、野櫻花、核桃樹、棗樹、杏樹、桃樹……萬木林立,山谷蒼翠。飛禽走獸想必也是有的,只是躲著我們。最美的是山北的泰山美人梨,正大片大片地開著花,像是剛剛下了一場小雪。山谷中到處是敦實的美石肥巖,深厚渾圓,其間溪流潺潺,山景柳暗花明,峰回路轉,霧去云生,真是一座可以頤養生命的靈山。據說歷代帝王來泰山封禪。都要“食素齋,整潔身心”。素齋,就是大地的原生態,生命的本源。齊魯大地,呆板的大平原上忽然出現這樣一座天賜的花果松柏清泉美石之山,那就不僅是給養,也是啟示。世界已經如何,世界應當如何,泰山是一道準繩。道法自然不是亂法,上善若水,法的是泰山。“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如果在荒山絕嶺,大漠孤煙,孔子大約也生不出“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的哲思吧。這就是“泰”。
如果把滿山的松比作筆,把滿山的巨石比作墨,流水青天,那么登泰山就像是在文房四寶中行走,何況歷代文人還在山石上刻了那么多字。在石頭上刻字是大事,那石頭本是黑暗之身,字一鐫入,石頭就被文身了,文明了,被文照亮了。石頭本來不朽,但現在升華到更高層次的不朽,在我們這些一代代生下來又死去的人類中不朽了。中國文明就是文的明,文明就是神明,文是具有神性的,文不是抵達神的階梯,文就是神力的表現,無非力道強弱罷了。每一代人都知道泰山石刻,登泰之路就是一部中國書法史,山腳是近代的,力道氣息奄奄。到了山頂,寫字的是秦朝的李斯,道勁剛健。內容也不同,近代的文人,小聰明多,有個秀才題在巖石上的字是“蟲二”,什么意思?同行中有智者,猜出是“風月無邊”。山頂有唐玄宗親自撰寫的《紀泰山銘》。“《爾雅》曰:‘泰山為東岳。’《周官》曰:‘兗州之鎮山。實為天帝之孫,群靈之府。’其方處萬物之始,故稱岱焉;其位居五岳之伯,故稱宗焉。自昔王者受命易姓,于是乎啟天地,薦成功,序圖錄,紀氏號。朕統承先王,茲率厥典,實欲報玄天之眷命,為蒼生之祈福,豈敢高視千古,自比九皇哉。故設壇場于山下,受群方之助祭;躬封燎于山上,冀一獻之通神。”浩浩蕩蕩,光明磊落,既大氣又謙卑。就是天下第一人,也還是戰戰兢兢:“豈敢高視千古,自比九皇。”李斯的字,意思看不明白了,只剩一筆一畫越發蒼涼雄勁,似乎上天被這文字的神力感動,風吹雨刷,雷摹電刻,日日夜夜跟著描畫,無數歲月后,李斯無奈。又把他的字還給了天,可謂天書。
一路上文人刻的字,大都在歌頌孔子。我以為山頂大約也是孔廟獨尊,然而不獨孔廟,還有佛寺、道觀、土地廟、祭天臺……諸神共享山頭,并未獨尊孔子,諸神共處,這也是泰山一泰。香火最旺的是泰山老奶奶廟,泰山老奶奶就是泰山女神,黃帝時代就已經被崇拜,古書稱為東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庇佑眾生,靈應九州”,泰山老奶奶是民間的叫法。我以為泰山老奶奶是一種原始信仰,起源自萬物有靈的時代。人們迷信泰山是一座靈山,道法自然,虛構出有著母親般懷抱的泰山老奶奶。她是一個永恒的母性懷抱,大地之母。孔廟反倒很冷清,門柱上刻著一副對聯:“登泰山而小天下,黜百氏以尊六經。”當年,孔子登泰山,是跟著朝拜泰山老奶奶的人來的,那時候,還沒有“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是否曾經在泰山老奶奶廟燒香的人群中想過:“彼可取而代也?”不得而知。但后來的局勢是,中國歷史向著“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去了。另一個熱鬧處是皇帝祭天的地點,那個點就是泰山海拔最高處的幾塊石頭,蓋了廟圍著。從前,此地是泰山終極處,上面就是天了,天子在此設壇,跪在石頭上,在泰山離天最近的地點,終于意識到他的有限,“為蒼生之祈福,豈敢高視千古,自比九皇哉”。現在守廟的在石頭周圍圍起一圈,供游客朝這些石頭扔紙幣,掛銅鎖,意思是如此這般,就會獲得好運長久,永固財源旺盛。石頭被游客圍得水泄不通,無人朝天,都向著這些石頭,叮叮當當響成一片,掛做一團,黃澄澄的銅鎖燦爛刺目,白花花的鎳幣堆成幾座小丘,幾乎蓋住了泰山極頂。我在途中曾想到四個字:登泰仰丘,卻沒料到此丘不是彼丘。
如果孔子是耶穌式的人物,那么他的德化文教顯然不如基督教的血洗異教,現,二千年過去,孔教居然式微,日薄西山。在“文革”時代,人們甚至摧毀文廟。而泰山老奶奶,就是在“文革”期間,也是有人公然供奉著的,因為不必子曰詩云,只需朝那座山祈禱就是。泰山老奶奶是自然神,以山為基,泰山就是她,天長地久。孔子是文明神,以文為基。“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但日月也有昏暗不照的時候。文明忽暗忽明,黑暗時代,孔子也跟著黑暗,他是一種中國文身,道不行,也就無法“乘桴浮于海”了。
“禮失而求諸野。”文明并非只有直線前進一途,求諸野也可以說是回到開始,輪回。歷史上先例不少,比如西方的文藝復興,就是從發現希臘重新得道。
下山途中在農家餐館用午膳。餐館就像云南的風俗,不看菜譜,而是直接領你去廚房前。那里擺著一籃籃洗干凈的山茅野菜,隨你點個明白。據說泰山上可食用的野菜有150多種。這家餐館擺出來的有馬齒莧、蒲公英、山豆苗、毛木耳、樹舌、松蘑、黑木耳、香椿芽、花椒芽、枸杞頭、山芹。
詠而歸,小歇時瞥見路邊有牌子指示通往經石峪的路,就離開直線拐了進去。這是古代的小路,順著山勢走。松老橫,鳥霸道,霧厚,苔滑,沒遇見人。谷忽然露出底,是一大片平坦的花崗巖,如從天降,《金剛經》就刻在上面。這是山瀑流經之地,經文大多數時候藏在流水下面。只在枯水期才偶爾露出。天助我也,洪水還沒有回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水落石出,清晰可見,雄勁飛揚,仿佛剛剛鐫入。不知道是誰寫的,書者已逝,繼續將這些字往深里刻或者磨去它的,乃是泰山。
沉默良久,詠而歸。
何謂之中國天堂
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傳統中國世界理解的天堂不在彼岸,不在來世,不是生活在別處,那就是蘇州、杭州這些地方。這與西方文化虛構的天堂是不一樣的。我的故鄉昆明,當初造城的時候,堪輿師也說,他造昆明城的目的,是要“五百年后,昆明勝江南”。中國人的天堂就在中國大地上,就在中國人的歷史、傳統所創造的生活世界中。這個天堂在20世紀被拋棄了。19世紀西方列強侵略中國觸發的普遍災難,令中國對自己曾經創造過的傳統和生活世界持全面否定的態度。但在2007年的時候,人們逐步意識到,這種全面的否定也是災難性的,革命的結果不僅僅是腐朽的意識形態被摧毀,傳統中國在漫長的時間中建立起來的生活天堂也岌岌可危了。今天人們在假日蜂擁向蘇州去,人們僅僅是去懷舊么?人們所渴望的煥然一新的世界不是已經觸手可及了么,舊有何可懷?留園水池中小島徑名“小蓬萊”,園主頗為自得地說:“園西小筑成山,層壘而上,仿佛蓬萊煙景,宛然在目。”現代化世界只是一個實用世界,并不是天堂世界,兩方人創造現代化,但也從骨子里看不起現代化。現代化在西方看來,只不過無數經驗搭起來的通往天堂的階梯,現代化并不能抵達上帝,現代化是現代化,上帝是上帝。在現代化的世界中,貝克特的戲劇《等待戈多》說得很清楚,現代化生活只是令人空虛的物質沙漠,那個叫戈多的上帝是永不到來的。而在中國,人們把現代化理解為上帝。人們把現代化作為天堂來建,這是因為中國人想象中的天堂不是彼岸的。別處的,而是在此的。古代中國天人合一的思想被現代化了,過去的中國天堂是“道法自然”的產物,今日的中國天堂是“拿來主義”的產物。但有一點繼承了中國傳統,就是,人們依然企圖在大地上創造此岸的中國天堂。昔日,中國世界創造天堂的時候,它考慮的是如何安心、安身立命。這并不是一個很低的要求,這個世界沒有比安心更偉大的事情了。基督教佛教說到底,也是為了安心。心不是虛構的,心是大地和人的存在所賦予的,天地之大德日生,生命就是對此大德的感激,因此人隨遇而安,在大地上安下來,這是人的天然使命。西方創造的現代化不是安心的,而是為了生存的,西方的心安放在教堂中。所以西方所設計的現代化世界與中國的人對天堂的理解不同,西方設計的現代化不是“道法自然”、“安心”,它是契約、規范、控制、守則、標準。它是反自然的。傳統中國理解的天堂是棲居,它重視的是人與天、地神人的關系。現代化卻是一個設計出來的“建筑”,或者說是“筑居”,它是想當然的產物。現代化為中國帶來了實用的筑居,但沒有帶來心。心是來自故鄉大地的東西,心是無法一夜之間構筑出來的,心是在漫長的傳統中逐漸積累起來的。人們向蘇州去,或者,人們為什么在春節的時候,為什么要集體逃離他們夢寐以求背井離鄉前來追求的現代化天堂——例如深圳之類,返回落后的窮鄉僻壤?人們為什么總是成為尤利西斯?除了故鄉,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漂泊、都是別處?因為中國的心靈世界依然存放在故鄉,現代化與心是分離的,這一點暗藏在西方設計的圖紙中。在西方,人們擁有現代化的時候,也同時擁有教堂。而在中國,天地神人同為一的世界,現代化建筑起來了,實用,但無法安心。人們今天為什么越來越懷念蘇州之類的舊物,因為人們在那里可以感覺到心的存在。在中國,心不是教堂里面那個被吊著受難的男子。心是八月十五的明月,是大年初一的梅花,是偉大的詩人蘇東坡在《赤壁賦》中所說的“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這就是寄托中國心靈的上帝。現代主義設計了最先進的電梯和巨大的玻璃櫥窗,卻沒有為“吾與子之所共適”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留下位置,這決不是所謂“園林景觀設計”所能解決的。這是根本的世界觀上的“天人合一”,反自然的方式是無法抵達的。道法自然,以自然為法,以造化為師。家是人建造的,是對自然的領悟,是對天地大德的感激。與西方藝術模仿自然不同,中國的道法自然,是從自然中領悟那種可以安心的東西。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生自然,人創造的蘇州是道法自然的“第二自然”,蘇州又是無數的不同的蘇州組成的,無數和而不同的蘇州又像萬物一樣自然。蘇州是中國人文化自然的產物。中國的這個文非常偉大,文令人從野獸(第一自然)中升華起來,但只是抵達可以安心的高度。并不脫離自然,文使人心從蒙昧中明亮起來。所以是文明。蘇州是文明的結果,猶如給自然文身。這種文身不是改造自然,而是道法自然。是人為的,但又是自然的,所謂鬼斧神工,是有為,但要做出無為自然的效果。因為自然,才可以安心。蘇州不是辦公室、公寓、小區、工作室、旅館……它是一個故鄉,人的故鄉就是大地,就是自然。什么可以安心?只有道法自然。蘇州天堂是“道法自然”的產物。它是創造,但它也是道法自然。蘇州園林最典范地向人們呈現了中國對所謂“天堂”的理解。天堂是什么?它是棲居之所,也是能夠向人提供存在的意義、安心的地方,不僅僅是安身立命,還要安心,這就是天堂。中國人講的所謂“仙境”,不是虛無的來世,就在大地之上,“高處不勝寒,何似在人間”。中國天堂,詩意與棲居不是分裂的,詩意就體現在棲居中,存在的意義、價值不是外在于棲居的理論,而是呈現于棲居中。到二十世紀,德國人海德格爾才明白這一點,他說西方應當“詩意地棲居”,而在中國,這已經完成了。中國人理解的自然與西方科學說的自然不同,在蘇州天堂看來,自然并不是一切,道法自然,就是將自然經典化,自然界并非就是自然的,“自然”是中國人幾千年“道法自然”的結果。人意識到他不能永遠在荒野中與野獸為鄰,因為野獸是無心的,而人有心,人有心,所以人可以感覺到大地存在著詩意,所以人要詩意地棲居。詩意地棲居靠的是文明,過去中國的詩人就是文人,文人,能夠文明世界的人,文明就是創造天堂的工作。因此,蘇州,道法自然以文明自然,蘇州是文明和時間的產物。安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它需要時間,意識到是這樣的石頭而不是那樣的石頭能夠“道法自然”,能夠安心,這需要時間,一個石頭要擺在這個位置而不是那個位置才可以清心,這需要時間。中國在漫長的時間中才抵達它的天堂典范,它需要等待巨然對山水的偉大理解,王羲之對書法的精湛造詣,陶淵明對“桃花源”的天才表達,李白、東坡對明月的極致解釋,石濤對石頭的徹底解悟,八大山人對竹子的癡迷……需要人們把物理解為“韻物”,需要匾額、楹聯、字畫、書法、條石、家具、陳設、掛屏、插屏、盆景、瓶花、供石、大理石……的創造、發現與成熟。與這樣的棲居比較起來,現代主義的筑居是多么便宜簡陋并令人惶惶不可終日啊!蘇州意味著人對大地的敬畏。蘇州是一個將登峰造極地將大地經典化并當做神靈供起來而人又可以在其中悠游自在、詩意棲居的天堂。蘇州令那些對大地下手的推土機、炸藥對摧毀每一塊石頭、每一寸草木都心有余悸。所謂“蘇州園林”是一個現代詞語,它是在園林日漸稀有、被毀滅漠視、詩意缺席的時代出現的。蘇州不是園林,它是家。天堂是什么,就是家。小小的園林局如何管得了天堂!過去中國的天堂,今天叫做“園林”“公園”,而且還要收門票。現代化使蘇州從自然中升華起來,像教堂那樣高不可攀了。我們在筋疲力盡的人生中偶然進去,安息我們的心,就像西方人在星期日去教堂中做禮拜。在這里我們回憶中國文學曾經表達過的那個普遍世界,小橋流水,老樹枯藤;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那門是月門,是從明月得到的靈感;那竹子是君子的象征,做人的典范;那些石頭來自太湖,它既暗示“怪”的逾越規范也越暗示著收斂。那些家具暗示著禮、秩序……一切都反對極端,過猶不及,中是天堂的最高標準。這是中國思想的寓所。決不是教條,一切都在頤養著人,而不是教育人拯救人,寓道于家,使你順應自然,與天地宇宙的浩然之氣貫通。蘇州天堂,那就是中國人的壇城(佛教想象中的宇宙秩序)。得道成仙在中國其實不是“生活在別處”的事情,就是大地上的事情,家中的事情。錢穆先生說:“中國的藝術文學,其本質上就可以取代宗教的作用”,蘇州就是“文”的空間化。中國并不是像以往知識所宣布的那么世俗,中國的精神、形而上無形地暗藏在家中,只是這個分裂的時代才凸顯出來,現代化令中國上帝顯出面目。我們在星期六下午四點進入罔師園(為什么罔師呢?因為中國天堂已經創造了自然這個大師)。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漫步中庭,月光如水,到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時候,心已經清了。這一切過去就是家,就是每個人追求的天堂。“危樓跨水,高閣依云”,“圍墻隱約于蘿間,架屋蜿蜒于木末”,“山樓憑遠,窗戶虛鄰,栽梅繞屋,結茅竹里”,是“建筑或面山。綠映朱欄,丹流翠壑;或臨水,飛沼拂幾,曲池穿牖,水周堂下”;是清人張潮《幽夢影》說的“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是吳云為南半園題聯說的“園雖得半,身有余閑,便覺天空海闊;事不求全,心常知足,自然氣靜神怡”:是滄浪亭的“見心書屋”,取“數點梅花天地心”之意;是罔師園“月到風來亭”,取邵雍的“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詩意;是留園體現著王陽明思想的“活潑潑地”;是“窗外鳶魚活潑,床頭經典交加”;是“水流空,心不競,門掩柳陰早。聽雨看云,依舊靜中好。但教春氣融融,一般意思,小窗外,不除芳草”。這就是中國人的天堂世界!英國人羅素在《中國問題》中說:“中國人摸索出的生活方式已沿襲數千年,若能被全世界采納,地球上肯定會比現在有更多的歡樂祥和……若不借鑒一向被我們輕視的東方智慧,我們的文明就沒有指望了。”
(選自2012年第9期《邊疆文學》
原刊責編 潘靈、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