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外知識分子在中國革命和建設事業中發揮了特殊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他們是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如何發揮他們的作用關系到黨和國家的前途命運。長期以來,我們黨強調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把黨外知識分子作為我國統一戰線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把爭取和團結知識分子當作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廣東省委對在廣東的知識分子的統戰工作,就是一個成功的范例和證明。建國初期,廣東省聚集了大批的知識分子,陳寅恪就是其典型代表,對他的統戰工作更是反映了廣東省委始終貫徹執行黨關于“爭取一切進步的知識分子于我們黨的影響之下”的統戰工作原則,充分發揮了知識分子先鋒和橋梁作用,為新中國的建設奠定了基礎。認真研究黨中央和廣東省委對知識分子的統戰工作,對于搞好新時期新階段的統戰工作,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建國初期中國共產黨對知識分子的政策
這里所說的建國初期,是指建國頭七年,即1949年至1956年。在這一時期,我黨對知識分子作用的認識經歷了一個曲折過程,在不同的階段實行了不同的知識分子政策。1949年10月到1955年底,黨在全國范圍內對知識分子主要實行“團結、教育、改造”的政策。從鞏固新政權和對新制度的政治認同方面出發,黨對知識分子進行了大規模的思想改造,在改造過程中采取了這一政策,這在當時是必要的。但是這一政策偏重于“教育”和“改造”。1956年開始,這一政策還在延續,但是出現了某些方面的調整,知識分子政策的重點開始從“改造”轉為“使用和培養”。1956年1月14日,全國知識分子問題會議在北京召開。這是新中國成立后,中共中央召開的第一次以知識分子問題為主題的全國性大型會議。會議主要解決我國社會主義建設開始后,加強黨對整個科學文化工作和知識分子的領導問題。周恩來代表中共中央向會議作了主題報告——《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報告中,對我國知識分子狀況,作出了正確估計和判斷,并首次提出了“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的著名論斷。會后,中共中央立即發出《關于知識分子問題指示》,要求克服在知識分子工作中存在的缺點,充分發揮知識分子的作用,中國共產黨評估了知識分子在現代化國家建設中的歷史地位。廣大知識分子對這次會議的召開和周恩來的報告感到歡欣鼓舞,他們歡呼:“知識分子的春天來到了?!?/p>
對陳寅恪的統戰工作
陳寅恪先生是近現代中國的杰出史學家,學貫中西,被人稱為“教授中的教授”。解放前執教于清華大學,與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并稱清華大學國學院四大導師。解放前夕,他到廣州,任教于廣州嶺南大學。1952年院系調整之后,成為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陳寅恪長期致力于教學和史學研究工作,在史學研究中寫出了高水平的史學著作,為人們開拓了歷史的視野,對我國史學研究作出了貢獻,他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杰出代表。陳寅恪先生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追求的學術精神與價值取向,學術研究同政治分開,做學問不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為指導。對于這樣從舊社會過來的杰出而特殊的人,我們該怎么對待他呢?在這一點上,中國共產黨人表現出了一個執政黨應有的氣質和度量,為我們的統戰工作做出了一個很好的榜樣。
(一)給予政治上的充分信任和政策上的保護。
1、政治上的信任:解放后,陳寅恪受到黨和政府的器重和無微不至的關懷。先后被選為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部委員、中國文史研究館副館長、第三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等職。1954年,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函請他擔任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特派先生的弟子汪錢帶聘書南下廣州接先生北上。陳寅恪在給《對中國科學院的答復》中,提了兩個的條件:即,允許整個歷史研究所都不信奉馬列主義,并不學習政治;希望毛澤東和劉少奇能為其出證明書,以作為擋箭牌。為什么陳寅恪會提出這樣的條件呢?因為在當時,黨和政府通過組織進行經常性的政治學習,對知識分子進行改造,使其與資產階級學術徹底決裂,從而在馬克思主義框架下進行學術研究。中國科學院也不例外。1954年1月,中國科學院所長會議決定社會科學類的4個研究所(歷史、語言、經濟、考古)每天用2個小時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占工作時間1/4。這是與陳寅恪所堅持的治學精神是相悖的,所以最后陳寅恪以貪戀廣州暖和,又怕做行政領導工作為由,薦陳垣代他。事情并沒有因此結束,1954年1月16日,郭沫若再向陳寅恪發一書函,仍然希望陳寅恪能出任中古史正所長一職。中國科學院為何一再鐘情于陳寅恪呢?竺可楨在院務常委會召開前兩天(即1月28日)的日記中寫道,這一天“科學院在政務院作報告”,“周總理總結論:……要團結一切愛國分子,如陳寅恪,要考慮科學家待遇”。寥寥幾個字,卻可以看出中共領導人對陳寅恪的關心與厚愛。
1954年,中國科學院醞釀建立哲學社會科學部,出現了陳寅恪能不能被提名為學部委員的問題。學部委員選定的標準是從學術水平和政治情況兩方面考慮。就學術成就來看,陳寅恪是研究隋唐五代史的權威,不選進學部委員不行;但是,他又一再申明不信仰馬克思主義。以當時的制度、意識形態和文化精神來看,陳寅恪在這一方面并不具備當選學部委員的資格。學部委員就相當于現在的院士,國家所設立的科學技術方面的最高學術稱號,一般為終身榮譽,授予陳寅恪這樣的頭銜,是事關樹立什么樣的人為榜樣的大是大非問題!最后只得向毛澤東請示,不想毛澤東明確表示:“要選上?!苯Y果,陳寅恪當上了學部委員。陳寅恪的當選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從這件事中,可以看出毛澤東的政治家氣度以及黨和領導人在政治上對陳寅恪的信任。
2、政策上的保護。在“人人要過關”的思想改造運動時期,陳寅恪卻是一個例外。他可以不參加政治活動,不參加政治學習。除了因為他身體不好,雙目失明之外,跟政府和學校的特殊保護是分不開的。中山大學主管政治運動的一位領導,曾在公共場合嘲笑陳寅恪,點名批評陳寅恪思想的腐朽,并說“看陳寅恪的著作不如去看《孽海花》”。結果,廣東省委把這位領導的情況匯報給中央,并對他作出了處分決定,其中一點是違反知識分子政策,態度粗暴,嚴重影響了黨和知識分子的關系。陳寅恪能安全度過歷次政治運動,這跟黨和政府的保護是分不開的。
(二)學術上的鼓勵。
知識是知識分子的基礎條件,沒有知識,知識分子的稱謂就失去了依托。我們欣賞陳寅恪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更敬重的是他的學問。棲息嶺南后,雖然雙目失明,但是陳寅恪并沒有停止學術研究的腳步。自1949年至1952年,他在《嶺南學報》等刊物上發表了有關白居易、元稹的一系列論文?!吨猩酱髮W學報》專為陳寅恪等人設了一個“特級稿費”制度,每千字稿費可達20元,而一般的稿費千字12元。按照陳寅恪先生的學術精神,他不會為了稿費而寫稿。但是學校的這一規定,反映出學校對先生學術研究的肯定,也是對其繼續進行學術研究的支持和鼓勵。此外,在為先生配備合適的助手方面,學校也是頗費心思。陳寅恪剛到廣州時,黃如文協助陳寅恪工作,后程曦接替黃如文的工作,1951年,程曦因故離職,乃由夫人唐筼親自協助陳寅恪工作。黃萱于1952年11月應邀擔任陳寅恪先生的“助教”,在長達十余年的助手工作期間,黃萱為他查書、誦讀、筆錄、復校,勤勤懇懇,可以說,她是陳寅恪先生的一盞燈。另外,還有一個值得一提的人,他就是對古籍了如指掌、有“一口準”美譽的周連寬。周連寬1949年受聘嶺南大學圖書館編目部主任,自1954年起,就專心為陳寅恪搜尋資料,他把一個學人最寶貴的十年奉獻給了陳寅恪。正是在這個時期,雙目失明的陳寅恪先生用口述的方式,請助手記錄完成了《論再生緣》以及皇皇巨著《柳如是別傳》。這一時期,還發生了令中國知識界歡欣鼓舞的事情——為了繁榮文學藝術,推進知識分子進行學術研究,1956年,中共中央和毛澤東宣布實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即“雙百”方針。這一方針得到了廣大知識分子的熱烈歡迎,自然也包括陳寅恪在內。今天我們看到,學術研究和其他事物一樣,也有其自身發展的客觀規律,不會因人的主觀意志而轉移。當然,人們可以引導和干預,但是總的趨勢是客觀的。所以,現在要很堅決地貫徹這個方針。
(三)生活上的照顧。
優裕的生活條件是陳寅恪先生在晚年取得重要成就的最基本條件。在當時,陳寅恪在生活上受到了各種優待。
第一是學校的具體照顧。陳寅恪先生在學校中生活和學習,所以來自學校方面的照顧是最直接的。當時歷史系里的青年教授和學生開玩笑時會用“三八一高地”來稱呼陳寅恪。因為當時一個大學生每月的生活費是12.5元,而陳老的每月工資是381元,這種差距可想而知。學校專門訂了一條規定,凡是陳寅恪、姜立夫兩人需要用車,隨時可調學校的小汽車。陳老喜歡看京劇,學校就派小車送他到城里去看戲。有的時候,也會請廣州京劇團的演員來家里唱給陳老聽。學校的這些措施,給陳寅恪帶來了很大的方便。
第二是來自地方政府的照顧。中南局書記陶鑄很重視知識分子,尤其敬重陳寅恪,在生活上囑人照顧他。一是讓他享受特殊供應。五六十年代,中國物資匱乏,收音機是一種奢侈品,當陶鑄得知陳寅恪愛聽京劇與昆曲后,特地給他配備了一臺收音機。在最困難的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陶鑄號召“干部隊伍三年不吃肉”,但對知識分子尤其照顧,而對陳寅恪先生更是特別關照,后勤的校工會定期將魚肉雞蛋等副食品送到陳老家。二是在醫療上也有特別的照顧。50年代,嶺南大學醫學院數名一流的專家、教授,定期上門為陳寅恪做身體檢查。一些進口或者貴重的藥品直接從省里批下來送到陳老家里。在1966年8月之前,多數藥品是由政府負擔的。1962年,陳寅恪在家中洗漱時突然滑倒在浴盆里,折斷了右腿股骨,被送到中山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醫學院的名醫與名教授一齊匯集病床前會診。時任省委書記的陶鑄攜一大籃新鮮荔枝前來探訪,并要求各科醫生將自己的診斷與治療方案寫成報告,從中研究出最好的醫治方案。醫院擬定治療方案后,“送交國務院,由周總理裁定”。而后,由廣東省委文教部正式行文,批準二附院提出的“用物理功能治療方案”。陳寅恪摔斷腿后,長期臥病榻,需有人攙扶才能單腿站立幾分鐘。陶鑄得知后,特別指示派三名護士輪流照料,并送了一臺電唱機聊供其遣送寂寥,還批準每月特別供應他緊缺的副食品。陳寅恪先生所受到的這些特殊待遇遭到了當時很多人的議論和不理解。當著這些提出不滿意見的人,陶鑄說:“你若像陳老這個樣子,眼睛看不見,腿又斷了,又在著書立說,又有這樣的水平,亦一定給你三個護士。”
第三是中央高層頻訪。1956年10月16日,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陳毅偕夫人張茜在廣東省省長陶鑄及廣州市長朱光等的陪同下參觀中山大學。陳毅夫婦特別到中大宿舍看望陳寅恪夫婦。陳毅很詳細地詢問了陳寅恪生活與工作的情況,陳寅恪一一作答。陳毅并不與陳寅恪談政治,而是談起了《世說新語》一書以及魏晉士人清談與風骨的話題。這給陳寅恪留下來很深的印象。陳寅恪感慨地說:“沒想到共產黨里有這樣懂學問的人?!?956年10月20日的《中山大學周報》報道,陳寅恪“對黨和政府幾年來所給他的各方面的關懷與照顧,表示衷心的感謝”。
三、經驗和啟示
當前我國正處于社會轉型時期,統戰工作,特別是對黨外知識分子的工作出現新的特點,正面臨著巨大的挑戰。這就要求我們善于總結歷史經驗,尤其是對典型經驗的總結,在實際工作中切實貫徹好知識分子政策。
第一,對知識分子要有真正的尊重和信任。缺乏信任是做好統戰工作最大的障礙之一。長期以來,中國共產黨和知識分子之間存在普遍的相互不信任現象,這極大地傷害知識分子的感情,挫傷他們建設的積極性,不僅不利于統戰工作,而且嚴重破壞了黨和知識分子的關系。在尊重和信任的基礎上,要讓知識分子有自己充分的話語權。統戰工作不是單方面的,而應該是雙方的有效互動。同樣,它也不是黨對知識分子居高臨下的發號施令,知識分子不是被動地作為統戰對象,他們應該有自己的聲音,并且能有力地發出這種聲音。知識分子作為社會的良知以及他們自身具有的批判精神,使得他們比普通人更能犀利地提出問題,這些問題和意見都可以成為政府工作的參考。所以,黨和政府應該為其提供能夠說話、敢于說實話的自由的社會環境,做工作的時候,彼此要有更多的理解和溝通,而這種理解和溝通不是形式上的,口頭上的,而是真真切切地坐下來,坦誠地交談。
第二,要高度關注知識分子的切身利益。在做統戰工作的時候,我們應該把握好,什么才是他們最需要的,急他們之所急。比如,有些知識分子主要是生活上有困難,我們就要側重于解決經濟待遇問題,進一步改善他們的工作、學習和生活條件。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過程中,要充分調動知識分子的主動性、積極性和創造性,就必須高度重視知識分子的切身利益。
第三,統戰工作要可持續。團結知識分子,就是要充分調動他的積極性,充分發揮他的個人才能,使他能在自己的學術領域作出更大的貢獻。陳寅恪其實并沒有留下真正的傳人,即使是有資質的學生,最終也沒有成正果。黃萱作為陳寅恪的助手十幾年,應該最了解先生治學方法,是最有可能得先生真傳的。1968年,黃萱來中大看望老師和師母,老師希望黃能在他身后寫篇論師研究方法的文章?!坝浀媚鞘窃谝鷰熀蛶熌肝窗峒业轿髂蠀^五十號之前,我到東南區去拜望他們兩位,寅師對我說:我的研究方法,是你最熟識的。我死之后,你可為我寫篇談談我是如何做科學研究的文章。當時我真是不知如何答復才對。我認為自己是在沒有能力,又認為對一位高齡的老師答應下來的事,將來若做不到,是欺騙行為。那時期的環境又不能再如以往,可在他的口授下筆錄,只好很難過地說:陳先生,真對不起,您的東西我實在沒學到手。寅師用很低沉的聲音說:沒有學到,那就好了,免得中我的毒。此情此景,真是不堪回首!十六年親承教誨的我,居然如此傷他老人家的心?!?嶺南大學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為陳寅恪提供了一個“世外桃源”,卻不能提供更多的后學跟隨文化大師承襲學問與學業,這是歷史一個深深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