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傳:
劉興章,1950年出生于江蘇省新沂市棋盤鄉(今棋盤鎮)大墩村。1969年通過鄉里選派走上教師崗位,任教于棋盤鄉大墩小學。之后的40年里,劉老師走遍了棋盤鎮的所有鄉村小學。退休以后,因鎮里的初中缺乏師資,劉老師返回校園,在新沂市蘆墩中學任教初二地理,至今。
劉興章老師愛生如子,在艱苦的條件下,用愛和一己之力為鄉村教育事業培養出兩代接班人。一生的執著,情系鄉村教育;一生的堅守,扎根鄉村教育。劉興章,蘇北平原上,一株樸實沉默的白楊樹,風過不語,看枝繁葉茂。
初秋的早晨微風清新,陽光柔和地照耀,樹葉依然翠綠鮮亮。
去蘆墩中學的路,我們走了很久,從市區趕到王樓,又找了一條鄉間小路,一路顛簸來到蘆墩,為了拜訪劉興章老師。
一路走來,鄉間的田野,村前屋后,最常見的就是白楊樹。或成林,或成群,或單株……無論以何種形式存在,他們都是那樣挺拔站立,銀灰的枝干延伸向藍天,默默地立于鄉野之中,你可以感覺到守衛者的尊嚴,卻又如此的親切。
蘆墩中學和多數的鄉村學校一樣,操場邊也是一排排白楊。我們到時,正是第三節課,學生在樹下上體育課,傘一樣的樹冠灑下片片樹陰。或許是年代久遠的原因,白楊樹的身軀有些向前方微微傾斜,可是卻不彎曲,枝干仍筆直地向藍天伸展。
劉老師和我來之前看到的照片上一樣,花白的頭發,泛白的夾克,一臉慈祥的笑。我對劉老師說:我們在樹下說說話吧。劉老師同意了。
我和劉老師一人找了一把學生的小椅子,就坐在了樹下,開始了長談。十點鐘的陽光并不耀眼,陽光從樹的縫隙間灑下來,國旗在綠葉間輕輕揚起。
劉老師的往事,劉老師教書育人的一生,就在這個初秋的上午,回到從前……
一生的選擇
1968年,18歲的劉興章,從新沂一中高中畢業。遵從父親的要求,他回到老家棋盤鄉大墩村務農。1969年的春天,因村里師資奇缺,劉興章通過選派走上教師崗位。
提及往事,劉老師誠懇地對我說:“一開始,我并不愿意當老師。”劉老師的教師生涯從這句話開始回憶。
我不解:為什么呢?做一名教師多光榮啊!
劉老師說:“那時,鄉下的村民都唱‘家有半斗糧,不當孩子王’,我最想去工廠當工人。”原來年輕的劉興章向往機器轟鳴的工廠。穿一身藍卡其布工作服,頭戴安全帽的工人是當時好多年輕人的偶像。
那個年代師資奇缺,作為革命老區的棋盤鄉民風淳樸,受到政治運動的波及很少,高中畢業的劉興章當然是首選的教師。劉興章帶著情緒走上教師的崗位,每一天都覺得自己灰土土的。星期天,劉興章父親回到家,和兒子進行了一番長談。
說到父親,劉老師的神態變得十分恭敬,仿佛父親就坐在對面。
父親對他說:做一名鄉村教師,用你的話說是一個教書匠,是很平凡很普通的。可是,你如果把孩子教育好,所謂教書育人卻是一件極為了不起的事情。棋盤是我們縣最貧窮落后的地方,你想一想,你可以用知識改變這些孩子的命運,讓他們走出去,學有所成,在遠方或回來建設我們的家鄉,都是功德無量的。你改變一個孩子的命運,也帶動了一個家庭、一個村子的變化。那個時候,你會覺得當老師是幸福的,辛苦也是值得的。
劉興章的父親當時在縣里當干部,把自己高中畢業的兒子安排進工廠或部隊都是可以的,可劉父沒有這樣做,他把自己優秀的兒子送回自己的家鄉最邊遠的村莊。
“轉變貧窮的現狀,改變孩子的一生,做一名老師是幸福的!”這句話,19歲的劉興章牢牢地記在心間。此后,他的一生,行走在鄉村小路,在棋盤村小之間來回奔波,辛勤地播下知識的火種,也灑下青春至暮年的汗水。
一個人的鄉村小路
沒見到劉老師之前,我對他的了解僅限于履歷上簡潔的兩行——
1969年2月-2000年7月,在棋盤小學任教;
2000年8月至今,在蘆墩中學任教。
短短的兩句話,濃縮了一名鄉村老教師的一生。
后來我才知道,從1969年2月到2000年7月,在31年的時間里,劉興章老師走過棋盤所有的鄉村小路。我想再次用簡潔的言語記下劉老師的工作歷程,一名人民教師的教育人生。
1969年2月-1970年10月,在大墩小學教四年級數學;
1971年2月-1972年2月,在金李小學教四年級數學(同時任教大墩小學戴帽初中英語);
1972年2月-1975年7月,在大墩小學教五年級語文;
1975年9月-1976年7月,在篩子小學教五年級數學;
1976年9月-1980年7月,在金李小學教五年級數學(同時任戴帽初中初一、初二數學);
1980年9月-1983年7月,在棋盤小學教五年級數學;
1983年9月-1989年7月,在高李小學教五年級數學;
1989年9月-1990年7月,在大墩小學教五年級數學;
1990年9月-1996年7月,被鄉里50名村民代表選為七溝小學校長,教五年級數學;
1996年9月-2000年7月,在大墩小學教五年級數學;
2000年至今,在蘆墩中學教初二地理。
寫完劉老師的工作歷程,我長長嘆了一口氣,這樣簡短的書寫,已感疲倦。難以想象:這40年,一個人的鄉村小路是如何走過?
是的,我明白,僅有對教育的熱愛是不夠的。一生的執著,一生的堅守,是因為有一顆貼近大地的悲憫的心,這顆心始終不改理想的光輝。
再次回到劉興章老師工作的起點。
1970年,劉興章漸漸喜歡上了老師這一職業,喜歡上這里淳樸的孩子,他加倍地努力工作。因為工作成績優秀,他被選到縣黃墩教師進修學校,進行英語培訓。三個月后,劉興章被評為“五好戰士”,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劉老師又一次面臨人生的選擇,留在縣城或回到鄉村。劉老師說他當時沒有一絲的猶豫:鄉村養育了我,鄉村的孩子等著我,我當然要回去。
培訓之后,劉老師來到金李村小,一年后調到泉子小學,在這兩所學校,劉老師除了帶五年級(畢業班)數學課、體育課之外,還是大墩戴帽初中的英語老師。原來,因初中學校少,師資缺,各個村就在小學開設了初中課程,稱之為戴帽初中。
劉老師的家在大墩,可他因工作的需要,不停地調動,圍繞大墩畫了一個圈。那時候沒有自行車,冬天的清晨,跑步趕到學校后,眉毛上都掛霜花了。夜晚有晚辦公,回到家里,村莊早已沉睡,只有狗在遠處叫著。
我問他:你累不累?怕不怕?話一出口,深知自己問得多余。劉老師笑了:現在想一想,也沒有多苦吧,那時年輕,當老師責任重大,你要對孩子負責。
是的,年輕的劉老師不僅是負責任的老師,還是孩子們依賴的老師。
他教戴帽初中時剛20多歲,好多學生和他年齡相仿。老師性情溫和,講課認真,還會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課間和學生說家常,字里行間,透著關心。“大學生”們對這個年輕的英語老師極為尊敬。
劉老師還記得,當時班上的張百同同學初中畢業后,參軍和成家的時候,劉老師都被請回做在上席。走在路上,村民見了他都恭敬地喊一聲:劉老師!
泉子小學距離大墩最遠,有8公里,可是不管風雪雨霜,劉老師從未遲到缺席過。農忙的時候只好在夜間收麥子,點玉米。“晚上,有月亮的時候,田間和白天一樣。”劉老師淡淡地說。
我有些難過,我可以想象到鄉村老師的難處,尤其是一個熱愛工作的鄉村老師的困難。白天的時間全部交給了鄉村的孩子,為了生計,夜晚還要在農田收耕。
動亂的年代中,學生一度受到外面的政治風潮影響要罷課,劉老師一個個去耐心勸說。
我問他:學生聽你話嗎?
他說:大多數學生都聽,我從不訓斥他們,加上年齡相差不大,我告訴他們,任何時候,有知識的人才是富有的,才會有出路。
當時,劉老師內心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的父親被管制起來,老家和小家的重擔全部壓在年輕的劉興章肩頭。但是,每一天,劉興章依然準時來到學校,他對學生說:我們上課。
1990年8月,任教21年的劉興章被選為七溝小學校長。在這之前七溝小學沒有一個畢業生考入初中。劉興章上任第一天,找到村支書,懇切地說:書記,如果七溝小學學生考入蘆墩中學,學費要全免,考入高中發獎金。劉興章在負責全校工作的同時,帶畢業班數學。劉興章告訴老師,要讓學生在課堂上掌握知識,自己必須要先吃透教材,根據學生的年齡特點、實際情況認真備課,總結一套比較適合學生的教學方法,讓學生在一種輕松快樂的氛圍中學習知識。
建校舍時,劉老師的腰受傷,可他還是堅持上課。“畢業班的數學,不能缺課。”有一次數學課需要作圖,劉老師因為腰疼,手一松,尺子掉在地上無法彎腰去撿,請學生把尺子撿起來,然后他繼續上課。
在劉老師的工作熱情和教學理念指導下,七溝小學的老師以前所未有的工作積極性投入到教學之中。三年后,七溝的畢業生不僅全部考到了蘆墩初中,還有部分學生從初中考入了棋盤高中、新沂一中。
2000年,劉老師退至二線休息,這一年劉老師已經51歲。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劉老師辛勞了半輩子是應該好好休息了。可是他得知蘆墩中學缺少地理老師后,主動找到校長,自愿來到學校教兩個班的課務。
一晃,劉老師的義務教學工作已經很多年了。年近花甲的老人,堅持每天早到校半小時,在校園里走一走,感覺一天才真正的開始。
“我喜歡和孩子在一起,和孩子們在一起,日子很充實。”劉老師和我說得最多的就是這一句話。
是的,我明白他不和兒子到南方過悠閑的日子的原因:在校園里,和孩子們在一起,才是他的幸福時光。
金李小學、大墩小學、泉子小學、篩子小學、蘆墩中學……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迎著朝陽,迎來晚霞,劉老師這樣走過……
棋盤每一條通往鄉村校園的路,劉老師都曾走過,帶著對教育的愛,對孩子的愛,對家鄉的愛,用一生的時間在行走。鄉村的小路,走著這一位鄉村教師,平凡執著的人民教師。是的,這世界有多少渺如塵埃的生命讓人敬仰,讓你嘆惜……
一生的榮光
劉老師和我說起最多的就是他的學生了,每一屆的學生,劉老師都記得。
是的,對于一位老師而言,他一生的榮光,就是他的學生。看著學生成才走上工作崗位,走向田野或城市,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劉老師早年教的畢業生,有好多都在鄉村做教師,有的在棋盤,有的在城區,也有的已走向遠方。在家務農的學生見到劉老師,仍然恭恭敬敬地喊一聲:老師好。劉老師說:無論我的學生從事什么職業,只要他們過得充實,我就高興。我明白劉老師最欣慰的事,是自己的學生也成了一名老師。他說了一連串的學生名字:金修柱、陸衫晉、汪增瑞、汪英明……還有陸曄。他們中好多人和劉老師同歲,他們現在仍然是鄉村教師。
劉老師講述學生往事的時候,很少提及自己對孩子們的幫助。可是,那充滿疼愛的語言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是老師的愛和用心教育改寫了學生的人生。而學生的點滴成績,都是每一位老師一生的榮光。
我問他:“劉老師,做了一輩子鄉村教師,有什么感想啊?”
劉老師說:“如果有來生,還愿意做一名教師,一名鄉村教師。這是我今生的理想,也是來生的理想。”
他現在的學生祁紅草,一個秀氣的女孩告訴我:劉老師就像爺爺一樣,從未呵斥過我們,上課的時候,班級有的男學生偶爾調皮、說笑,劉老師就很寬容地在他們面前站一會,一句話不說。時間久了,地理課紀律越來越好。
李嬌也對我說:劉老師雖然要退休了,可是他講課細致清晰,我們都喜歡劉老師的地理課……
這些樸實的孩子,有些羞澀,我哄了他們好久,因為他們敬愛的劉老師才和我說話。
我知道,在鄉村校園,有許許多多和劉興章老師一樣的教師,一輩子無怨無悔扎根鄉村。我的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劉老師那平靜慈祥的笑,想起蘆墩校園內高大的白楊樹。
是的,在鄉村校園,做一名教師,做一輩教師是幸福的。
守護在孩子身邊,像一株鄉村的白楊靜靜站立,亦是幸福的人生。
(作者系江蘇省新沂市新安小學副校長、新沂市教育科學研究所所長,江蘇省小學語文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