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認為:“求學之道有二:一是求是,一是應用。前者如現在西洋哲學家康德等是,后者如我國之圣賢孔子、王陽明等是。顧二者,不可兼得。以言學理,則孔子不及康德之精深;以言應用,則康德不及孔、王之切近。要之二者各有短長,是在求學者自擇而已。”所謂“求是”,即是對文字、詞匯、句式、章法的確切了解和深入把握,頗接近語文工具論者的觀點。所謂“應用”,即“經世致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或可看作人文性的體現。
語文教學是母語的教學。中國傳統書院的語文教學中,文史哲不分;鴉片戰爭以后,經洋務運動、五四運動,西學東漸,舊學逐步讓位新知,新式學堂文史哲分家。由于“科學”在當時中國學界的崇高地位,無法實證的“主觀之學”明顯受到壓抑。時至今日,更是將這“主觀之學”全部納入“實證之學”的軌道,語文演變為一種純粹的工具,并以標準化考試進行強化。這種“傲慢與偏見”指導下的語文教學,依賴語文教參為標準,強化習題訓練為手段,以應試高分為目標;其結果是學生語文學習興趣索然,考試機器應運而生,學生一個個被訓練得呆頭呆腦。熊十力當年就指出,現代中國的教育體制,使得“學者各習一門知識”,缺乏通識與悟性,“無大道可歸依”。他認為,語文乃智慧之學,精神之學,力圖解決的是人生之根本問題,故需拓展心胸、究竟真理,至于考核之業,只是“余事”。熊十力之論不僅是教與學的方法問題,也關涉對傳統文化的理解。
語文的本質是語言,語言與思想緊密地交織而不可分割,語文緊密地關聯人類生活的知情意行。沒有情感就沒有語文學習的觸動,沒有思想就沒有語文學習的認知深度,沒有審美就沒有語文學習的境界。所以語文學科的特點在于它的人文性,即人的精神性,是對普遍人性的終極關懷,是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和彰顯。
觀照當今語文教學工具論者,其實并不是主張認真地求是、做學問,也并非乾嘉學者的以文字訓練求經史大義的治學途徑,更沒有無征不信,言必有據的治學態度。章太炎說:“學在求是,不以致用;用在親民,不以干祿?!币饧醋x書做學問不是為做官顯貴。但工具論的語文教學很明白,是瞄準考試需要而進行的字詞句章的針對性訓練。
戊戌變法時康有為“托古改制”,倡“我注六經”“經世致用”,對講究識字——通經——達道的治學途徑很不以為然,認為“以此求道,何異磨磚而欲作鏡,蒸沙而欲成飯哉?”他認為改變這一“甚不智”的治學途徑,首先不是從“文字”而是從“古圣賢之心志”入手,先讀通“微言大義”,然后再談考證訓詁。
康有為的主張,似可對當前的語文教學有所啟發。由文字而辭章,由部分到整體,是一條路徑,由淺入深,循序漸進,掌握語言工具。由整體到部分,居高而臨下,綱舉目張,于“微言大義”中見世道人心、圣賢哲理,如此讀書“把柄在手,天下古今群書皆可破矣”(梁啟超)。是感悟、體驗、遷移的路子,這是語文學習的另一途徑。
中國文化的優秀傳統,做學問求其“精微”,做人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襟懷,二者的統一,這便是《中庸》之“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境界。此境界或可視作“求是”與“應用”的統一,或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一。
章太炎認為“學者在辨名實,知情偽,雖致用不足尚,雖無用不足卑”,強調學問以真偽定高下,不以時用分尊卑,意在“求是”。但他早年提倡佛學濟世,并非“求是”于佛教典籍,晚年批評佛法未足救時弊,著眼點也還是在“致用”。
“求是”與“應用”盡管路途不同,前者由“求是”至“應用”,后者由“應用”釋“求是”,但讀書的目的全在于應用,古今都是一樣的道理,關鍵在于“應”什么之“用”。語文作為工具,不應淪為求取功名的敲門磚,而是對學問的“求是”; 所謂人文,決非言不及義曲解經典或意識形態化的枯燥說教,而是個體生命的飽滿、社會進步的追求與人類精神家園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