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克里斯·洛倫茨撰 張文濤譯
(阿姆斯特丹大學,荷蘭)
從歷史到記憶:近代史學的時空架構與記憶研究的興起
[荷蘭]克里斯·洛倫茨撰 張文濤譯
(阿姆斯特丹大學,荷蘭)
按照傳統觀點,歷史學作為一門學科立足于證據批判方法和檔案原則之上的真相訴求。記憶的興起使得有必要對學術性歷史的表述框架——特別是時間性與空間性框架,以及學術性歷史的政治性與倫理性層面進行反思。當民族取代了舊的王朝政權架構與宗教史架構,幾乎成了學術性歷史的天然空間架構時,歷史的時間性架構也發生了根本性變化。80年代記憶研究的興起與民族史的衰落有關。對于“歷史傷口”的認知是“現時論”的重要成分,前提是需要一種非消失性的時間觀念,其能夠解釋持續性。學術性歷史需要反思自身的政治性與道德性投入。
近代史學;時空架構;記憶研究;學術性歷史
自1989年以來,過去已不再是曾經的模樣,對過去的學術性研究——即所謂的歷史科學亦已不再是曾經的模樣。沒有歷史學家曾預料到蘇聯集團的完全崩潰、冷戰的突然結束、隨之而來的兩德統一,以及全球列強間關系的劇烈重組。歷史學家們同樣沒有預料到,過去20年中發生的另外兩件“劃時代的”“分裂性”事件:“9·11事件”與2008年的金融風暴。①塞繆爾·亨廷頓是一名政治科學家,1993年曾預言“文明的沖突”。如此一來,學院派歷史學家們,已經很少能如傳統角色那樣,在當前與過去以及與未來的關系方面擁有解釋的特權。(略略能給人些許安慰的是,社會科學家們與經濟學家們,在此也好不了多少。)或許更令人驚訝或沮喪的是,居然沒有歷史學家曾想到,中歐與東歐1989年后突發危機而演變成現在這種局面——尤其是在前南斯拉夫,以大規模屠殺戰爭與種族清洗的方式進行。陡然間,克羅地亞人與塞爾維亞人仿佛又倒退回二戰。
這些事件發生后,“過去的過去性”(pastness of the past,是法國大革命以來學術性歷史的一個基本假定)以及學術性歷史解釋過去與現在如何關聯的能力,瞬間喪失了它們的“證據性”質量。倘若如米歇爾·德塞爾圖(Michel de Certeau)與埃爾科·呂尼亞(Eelco Runia)所言,埋葬死者意味著創造過去,他們的葬禮卻被突然打斷了,使得歷史學家自1989之后遭遇到“不易忘懷”的過去,而非遙遠的“歷史性”過去。②Michel de Certeau ,The Wring History of History ,New York 1988;Eeleo Runia“Burying the Dead,Creating the Past”,in:History and Theory 46/3(2007)313-326.這種變化毫無疑問與一種危機經歷有關,正如穆勒(Jan-Werner Muller)近來所暗示:“約翰·基恩(John Keane)說‘危機階段有助于認識過去對于現在的重要性。通常而言,危機是生者為死者的心靈、思想與靈魂做斗爭的時代。’然而死者好似也在為生者的心靈、思想及靈魂做斗爭,因為在危機時代,生者常求助于某種對過去的神話式再現。”③Jan - Werner Muller(ed.,)Memory and Power in Post- War Europe.Studies in the Presence of the Past,Cambridge 2002,4.
學術性歷史19世紀早期以來的另一個基本假定——民族與民族國家是歷史的基本主題——大約在同一時期也失去了可信度。人們似乎猛然意識到,民族主義導致的20世紀的大規模殺戮如此肆無忌憚。自此,“方法論中的民族主義”出局了,歷史寫作中用何種新的空間單元取代民族,有關此類討論層出不窮。亞民族單元(城市或城市網絡、地區、邊界地帶等)與超民族單元(如帝國、文化、文明、網絡、族群的流動,以及整個世界等)已經浮現。不僅歷史的時間維度已成為學術性歷史1989年后一個新的討論客體,歷史的空間性建構,如“跨民族”性歷史、“全球史”甚至“大寫歷史”等也漸次進入到討論中。
同樣重要的是,歷史與政治、歷史與道德、歷史與正義之間的關系,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出現——學術性歷史聲稱的這些問題,是將“歷史性”過去從“實踐性”過去中剝離,歷史學從而變成獨立職業后所遺留下來的。不論如何,將學術性歷史限制在認識論與方法論問題、回避政治與倫理領域的做法,已經失去了曾在悲慘的20世紀下半葉所擁有的可信度。當然,各單個問題在1989年前都曾在某時被提出過,民族史也從未曾是大學城中的唯一表演——當然也不可能,但這些問題從未在整體上困擾學術性歷史到如此地步。與職業性、學術性歷史的“基本迷思”——即“客觀性”有關的重要問題,自20世紀70年以降,已經在多元文化主義、文化戰爭以及身份政治(通常在后現代主義名義下一起提及)的潮流中,開始動搖了學術性歷史。階級、性別、種族特性與人種前赴后繼,成功地削弱了學院派歷史學家們所聲稱的客觀性。這些集體性身份用不同的裂片肢解了歷史學職業,反對將歷史學“客觀性”強加到(階級、性別等)經驗性概念上,以及更加重要的“記憶”概念上。彼得·諾維克(Peter Novick)批判美國歷史學職業“客觀性”的著作獲得1988年美國歷史協會獎,便是此類進展的一個明證。①Peter Novick,That Noble Dream.The Objectivity Question and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Profession,Cambridge 1988.
在特定集體的共同經歷中,記憶概念已成為錨定過去的分母。20世紀80年代以后,尤其是創傷性的或悲傷的記憶,成了透視過去的獨特窗口。沃爾夫·坎斯坦納(Wulf Kansteiner)曾如是描述記憶研究的當前局面:“創傷性記憶的顯著地位與其對歷史學的影響,可從70年代后大屠殺在20世紀災難史中日漸增長的影響力得到證實。雖然主題千變萬化令人印象深刻,但對災難與創傷的記憶研究蓬勃發展,大屠殺仍舊是記憶研究主要的、典型的主題。大屠殺研究的廣度與深度,充分說明了集體記憶中事件導向性研究的方法與視野。還有類似的著作,分析了其他一些極為摧毀性、犯罪性與災難性事件,如二戰、法西斯主義、奴隸制,以及近來的種族屠殺與人權傷害案。特別在最后一個主題中,努力記錄討論中的事件,與渴望促進集體記憶與紀念常?;ハ嘀丿B。與之相比,相對良性事件的遺產在當代集體記憶研究中難得一見?!雹诳菜固辜{將之比作皮埃爾·諾拉的話,“不管誰說到記憶,都是在說浩劫”,穆勒《記憶與權力》第14頁。由于大屠殺是歷史創傷的典型,值得注意的是安克斯密特近來給歷史體驗進行哲學式的描述后,得出結論說大屠殺并不代表創傷。F.R.Ankersmit,De Sublieme Historische Ervaring,Groningen 2007,387.
在下文中,我將分析記憶的興起在21世紀初對于歷史學這門學科的一些影響??傮w來說,我認為,記憶的興起使得有必要對學術性歷史的表述框架——特別是時間性與空間性框架,以及學術性歷史的政治性與倫理性層面進行反思。我的分析從回顧19世紀初學術性歷史的起源、其與民族/國家的聯系出發。在第一部分中,我認為學術性歷史預設了一個特定的空間觀,即民族國家,這個觀念將歷史視同為民族的形成過程。學術性歷史所聲稱的“客觀性”直接立足于、并從而依賴于這個空間單元。
本文第二部分中,我認為學術性歷史立足于一個特定的時間觀念之上,即線性的、不可逆的與目的論指向的時間觀。與科澤勒克(Koselleck)和哈托格(Hartog)一樣,我用“近代的歷史性機制(modern regime of historicity)”來解釋時間觀念。我贊同阿甘本(Agamben)的看法,“近代的”時間觀念起源于古希臘時間觀與基督教時間觀的混合。將歷史視為民族形成過程的學術觀念,正是立足于此種“近代的”時間觀。同樣重要的是,我認為民族史的線索來源于基督教《圣經》的敘述結構,帝國歷史與階級歷史在此方面都可被視為民族史的子類型。
在第三部分中,與諾拉(Nora)和哈托格的看法不同,我認為80年代記憶研究的興起與民族史的衰落有關。從歷史性機制由“近代的”到“現時的”(presentist)轉變角度來看,這一進展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釋。他們對現時論(presentism)的分析沒有正視在場過去的災難性與創傷性本質,因而他們對“現時論”的判斷漏掉了重要特征。與斯皮格爾(Spiegel)、蘭格(Langer)、比沃那奇(Bevernage)以及查克拉巴蒂(Chakrabarty)等人一樣,我認為對于“歷史傷口”的認知是“現時論”的重要成分,前提是需要一種非消失性的時間觀念,其能夠解釋持續性。
第四部分中討論了我為學術性歷史帶來的“現時論”修正版(可稱為“災難性的現時論”)的一些含義。需要特別強調兩點:第一,考慮到學術性歷史聲稱的客觀性已遭到難以修復的破壞,必須要放棄“使過去復活”的理想,去系統化反思歷史的表述形式(representational forms)。近來在跨民族史、帝國史與全球史中,有關民族史的空間替代品的爭論,可被視為此類反思的案例。第二,考慮到20世紀歷史上的災難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當下,它們已經破壞了學術性歷史能夠保持距離的主張,學術性歷史需要反思自身的政治性與道德性投入。在大屠殺歷史學中,這類問題早已提上日程。21世紀自反的學術性歷史,不應當再僅僅是學術性的。歷史寫作的自反形式,不僅需要考慮(認識論的)表述選擇問題,還需要考量政治性與道德性投入。
按照傳統觀點,歷史學作為一門學科的身份,已經在認識論與方法論層面得到闡述,這就是立足于證據批判方法和檔案原則之上的真相訴求。①See Rudiger vom Bruch,“Geschichtswissenschaft”,in:St.Jordan(ed.),Lexikon Geschichtswissenschaft.100 Grundbegriffe,Stuttgart 2002,124-130;Georg Iggers,Historiograph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From Scientific Objectivity to the Postmodern Challenge,Hanover and London 1997;Anthony Grafton,The Footnote:A Curious History,London 1997;Arnaldo Momigliano,The Classical Foundations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Berkeley 1990.這個觀念的來源通常被歸因于今日所稱為德國“歷史學派”的奠基者們:尼布爾 (Barthold Georg Niebuhr)、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以及同樣重要的蘭克(Leopold von Ranke)。學術性歷史在全球其他地方的傳播,通常被歸功于蘭克思想與蘭克學生們的擴散,——當然這種傳播是以歐洲為中心的(美國與日本便是最佳的歐洲式案例)。過去幾十年來,這種源于柏林的“科學性”歷史的傳播圖景已經受到嚴重質疑。②全球性視角,可參見 D.Woolf“Historiography”,in:MC.Horowitz(ed.),New 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New York 2004,xxxv-lxxxv.人們越來越認識到,古學家與啟蒙思想家們是學術性歷史的重要來源,莫米利亞諾(Momigliano)、伊格爾斯(Iggers)與格拉夫頓(Grafton)等都持這種看法,不過最近連歷史學排他性的歐洲起源說也受到質疑。例如,王晴佳就曾說,在日本、中國與伊斯蘭文化中,已經發展出證據學的方法與傳統,完全獨立于歐洲,與歐洲古學家們的方法類似。雖然諸如日本和中國在19世紀與20世紀確實引進了蘭克關于科學歷史學的思想,但這并不意味蘭克的歷史思想只是唯一在場的思想、唯一有影響的思想。思想跨越國界性的轉移,很少產生原件的單純復制品,而通常要經過“地方化”的改造。③Q .Edward Wang,“Cross- Cultural Developments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Examples from East Asia ,the Middle East,and India”,in Q.Edward Wang and Franz Fillafer(eds.),The Many Faces of Clio.Cross- Cultural Approaches to Historiography .Essays in Honor of Georg G.Iggers,New York/Oxford 2007,189,193,194.
不論如何,學術性歷史的興起作為一種令人注目的機制,通??捎脷v史學的職業化與民族國家之間的直接聯系加以解釋。因而學術性歷史基本被視為民族史學,雖然實踐中其他類型的歷史——如教會史、法制史與地區史——一直同時存在。很多國家把自身界定為帝國,故民族史與帝國史之間的差異毋寧說是類型之別,不如說是程度之別。④歷 史的多樣性,參見 D.Kelly(ed.),Versions of History from Antiquity to the Enlightenment,New Haven and London 1991;F.Stern(ed.),Varieties of History,From Voltaire to the Present,London1970;Woolf,“Historiography”.
近來,一些杰出的歷史學家們再次強調學術性歷史與民族國家間的“特殊聯系”。伊格爾斯說:“職業歷史學家與新的科學歷史學的興起,與民族主義的強勁潮流密切關聯。”(當然這并不意指蘭克是一名德國民族主義者)⑤Georg Iggers,The Professionalization of Historical Studies’in:Kramer and Maza(eds.),Western Historical Thought,234.Further see:R.Thorstendahl and I.Vert- Brause(eds.),History - Making.The Intellectual and Social Fromation of a Discipline,Stockholm1996.Wolfogang Weber,Priester derK-lio:historisch-sozialwissenschaftliche.Studien zur Herkunft und Karriere deutscher Historiker und .zur Geschichte der Geschichtswissenschaft 1800 -1970.(Frankfurt am Main1987);Pim den Boer,History as a Profession:The Study of History in France,1818 -1914,Princeton 1998;Gabriel Lingelbach,Klio macht Karriere.Die Institutionalisierung der Geschichtswissenschaft in Frankreich und in der USA in der zweiten hulfte des 19,Jahrhunderts,Gottingen 2003.丹尼爾·沃爾夫(Daniel Woolf)也有類似的話。他暗示民族史學家與他們的批評者,對于民族之于學術性歷史的關鍵意義,有一種寬泛的共識:“歷史學是非民族變為民族的主要方式(杜贊奇)。民族成為歷史學的主題,正如歷史學成為民族的基礎與形成方式?!逼渌恍┤艘操澇纱艘?,一位學者曾斷言:“無法書寫一部沒有民族的歷史。民族框架在近代歐洲社會的歷史學中總是在場的”。沃爾夫在引述非歐洲歷史學家的話后補充說:“歐洲資格或許并非必要?!辈榭死偷?、布沙(Gerard Bouchard)、伯杰(Stefan Berger)也支持沃爾夫的結論,認為民族框架在歐洲外的歷史寫作中無所不在。①Daniel Woolf,“Of Nations,Nationalism ,and National Identity.Reflections on the Historiographic Organization of the Past”,in:Wang and Fillafer(eds.),Many Faces of Clio,73;Stefan Berger,“Toward a Global History of National Historiographies”,in:idem(ed.),Writing the Nation,A Global Perspective,Houndmills 2007,1 -30.Gerard Bouchard,The Making of the Nations and Cultures of the New World:An Essay in Comparative History,Montreal and Kingston 2008.
在大多數19世紀的學院派歷史學家看來,認同他們的國家與民族(或者人民、種族、部族等,這些被用作民族的同義詞)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他們把歷史過程本身看成是民族與他們國家的起源和發展。②S ee Joep Leersen,“Nation and Ethnicity”,in:Berger and Lorenz(eds.),The Contested Nation:Religion,Ethnicity Class and Gender in National Histories,Houndmills 2008,75-104.作為一名保守主義者,蘭克更多地將國家視同為統治王朝,而非民族。通過這種赫爾德式的認同,民族史成了歷史過程的主要表述,或用沃爾夫的話說,是歷史過程的“天然形成模式”。至于相關的世界史或普遍史,主要被視為是民族史的總和,并從而被視為著眼于未來的一項典型計劃。所以毫不奇怪,蘭克只是在其漫長職業生涯的晚期,即19世紀80年代才轉向世界史——他理解的世界史主要是歐洲史。發端于啟蒙運動的世界史方面的嘗試,因其哲學式的特性而被拋棄,那些努力并非立足于檔案研究,基本是一些不成熟的綜合,沒有“科學性”分析方面的基礎。③蘭 克說:“你可以由無數個體漸次上升至一般,但無法由一般通向個別?!保琲n:Leopold von Ranke,Die Groben Machte.Politisches Gesprach(ed.Ulrich Muhlack),Frankfurt am Main and Leipzig 1995,s90.通過將民族形成過程等同于歷史自身(這是浪漫的種族民族主義與歷史主義的融合),民族史學家同時能把他們的歷史看成是真理式的或客觀的。客觀性歷史的話語與民族/國家的話語從19世紀下半葉就密切地聯系在一起:追求客觀性的努力,意味著在民族內部摒棄宗教聯系與政治聯系的偏見。這種關聯性,可以解釋為何大部分歷史學家將民族的視角看成是客觀的視角,為何他們在追求客觀性的同時,還要充當自我民族“半是牧師半是戰士”的角色,卻并未因此而感受到壓力。④關 于客觀性觀念的學術史,參見:Lorraine Daston and Peter Gallison,Objectivity,New York 2007.有關19世紀的內容,參見:T.N.Baker,“National History in the Age of Michelet,Macaulay,and Bancroft”,in Kramer and Mah(eds.),Companion to Western Historical Thought,185 -201.更多可參見:Woolf,“Of Nations,Nationalism,and National Identity”.類似的假定其后支持馬克思主義者將歷史看成是階級形成過程與階級斗爭過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也會認同他們是自己(社會主義)民族,即無產階級社會的“半是牧師半是戰士”式的角色。他們同樣將歷史看成是客觀的、有目的的過程,用他們的話說,是無階級社會的形成過程。埃里克·霍布斯鮑姆的早期著作,如《原始反叛》(1959,1971)、《匪徒》(1969),是用階級觀點建構歷史敘述的極好例子。這就很容易理解馬克思主義仿照民族模式的階級概念,以及將無階級社會看成是工人民族的形成。所以在社會史學家看來,同樣不可能書寫“沒有民族”的歷史,這就支持了歐洲社會民主傳統所產生的民族史與階級史的混合物,同時也支持了后來共產主義傳統的“純粹”的階級史學。⑤See Thomas Welskopp and Gita Deneckere,“Nation and Class”in:Berger and Lorenz(eds.),The Contested Nation,135 -171.
學術性歷史中,民族國家的客觀化過程,是用蘭克式史學的“基本迷思”來編纂成的。其從認識論上宣稱過去是真實的(如實直書),從方法論上宣稱超越了任何黨派偏見,是客觀的。真相性聲明(區別于所有虛構性的流派)與客觀性聲明(區別于所有非學術的、有偏見的歷史流派)相結合,自此一直是大多數學術性歷史的特征。⑥科學性觀念,可參見 Heiko Fellner,“The New Scientificity in Historical Writing around 1800”,in Heiko Fellner and Keivn Passmore(eds.),Writing History.Theory and Practice,London 2003,3 -22.關于蘭克的“客觀性”觀念,可參見 Rudolf Vierhaus,“Rankes Begriff der hitorischen Objektivitat”,in:R.Koselleck,W.J.Mommsen,and J.Rusen(eds.),Objektivitat und Parteilichkeit,Munich 1977,63 -77.馬克斯·韋伯對社會科學“價值中立原則”(Wertfreiheitspostulat)與客觀性的辯護,具有同樣的雙重基礎。批評家通常質疑學術性歷史與“價值中立原則”(Wertfreiheitspostulat)中的一項,或對二者都提出疑問。更進一步分析,客觀性聲明代表了學術性歷史與政治之間的“暗橋”。根據蘭克理論,公正的民族國家從制度上反對各種“黨派”利益,捍衛了歷史學的客觀性。民族國家提供資金支持并使歷史學家職業化。通過這種方式,民族國家起碼從理論上解放了他們,使他們擺脫了業余身份,同時獲得了免遭黨派利益影響的經濟獨立性,后者一直是早期宗教史與教會史的弊端,從而使歷史學家具備了討論過去的“客觀性”權力。從方法論上認同學術性歷史的客觀性,顯然與民族國家超越偏見的政治理論聯系在一起,也包含著國家檔案是歷史學家獲取“真實”信息的主要資料庫這一假定。①Anthony Grafton,The Footnot:59-60.格拉芙頓認為,蘭克將某些檔案信息等同于過去自身,是有錯的。他說,“顯而易見,蘭克未加證實就接受一些文件,比如威尼斯大使給議會的正式報告,將之看做國家與事件過去的透明之窗,而非有偏見的構建。其實寫報告的人完全依據的是協議材料,他們沒有聽到或看到過所報告的一切,常常希望聽眾相信他們的個人看法,而不是簡單告知他們發生了什么?!备窭筋D還說,“蘭克依賴中央檔案與大量家庭文件,未加足夠反思,就視之為歷史本身的某種解釋:這種歷史中,民族與君主的故事優先于人民的或文化的故事?!狈▏褡迨返目茖W性問題,可見Steven Englund,“The Ghost of Nation Past”,in: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64/2(1992)307-310.所以很顯然,??碌睦碚摚础罢胬硗鯂钡恼J識論與政治(權力/知識)總是摻雜在一起,在學術性歷史中就有了基礎。②關 于福柯,參見 Joseph Rouse,“Power/Knowledge”,in:Gary Gutting(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Foucault,Cambridge 2005,95 -122.
如此看來,學術性歷史與聚焦國家檔案的慣例,在后拿破侖時代并肩發展,并非偶然:檔案館成了歷史學家的真正工作場所。③See Jo Tollebeek,“ Turn to Dust and Tears:Revisiting the Archive”,in:History and Theory 43/2(2004)237 -248.據此,這些后來明確拋棄公正國家理論的歷史學家,從19世紀晚期的普魯士學派與民族主義的全部其他擁躉,到20世紀大部分馬克思主義支持者們,通常抵制歷史的“客觀性”觀念,傾向于一些直率的“客觀性”偏見的形式。許多民族主義歷史學家簡單地把促進“民族事業”看成客觀歷史過程合法許可的事情。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同樣有特色地聲稱,贊同“客觀的”偏見或者“客觀的”階級視角。他們認為自己的偏見可立足于歷史“客觀的”目的之上。④S ee Koselleck et al.(eds.)Objektivitat und Parteilichkeit.For Volksgeschichte see Peter Schottler(ed.),Geschichte als Legitimationswissenschaft.
基于同樣的邏輯,對公正國家觀念持批評態度的歷史學家,近來解構了這一理論,即:認為公正的國家檔案材料包含著公正的文件,可以充當學術性歷史的原材料。對于后極權與后殖民國家而言,這種理論無論如何也沒有什么可信度。⑤由南非的情況可知,見 Carolyn Hamilton et al.(eds.),Refiguring the Archive,Dordrecht- Boston -London 2002.正如瑪琳·馬諾夫(Marlene Manoff)最近所言:“信息的傳遞方式形塑了所產生知識的性質。圖書館技術與檔案技術決定了檔案所保存的內容,也因而決定了被研究的內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德里達說,‘檔案化以記錄事件的方式生產事件’”⑥M arlene Manoff,“Theories of the archive from across the disciplines”,Portal:Libraries and the Academy,4/1(2001)12;Terry Cook,“Archival science and postmodernism:new formations for old concepts”Archivcal science 1(2001)3 -24.研究下層史的歷史學家,批評國家公正理論,視其為權力關系的意識形態表達,贊同??玛P于知識與權力糾結在一起難解難分的理論。在殖民環境如此,在民族環境中類似的機制同樣在起作用。
當民族取代了舊的王朝政權架構與宗教史架構,幾乎成了學術性歷史的天然空間架構時,歷史的時間性架構也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為將歷史的過去、現在與將來維度作出有特色的區分,弗朗西斯·哈托格創造出“歷史性機制”(regime of historicity)這一概念:“可用兩種方式理解歷史性機制:嚴格地講,這是一個社會思考過去與對待過去的方式;寬泛地講,歷史性機制標明了人類社會自我認知的方式?;蛘吒鼮榇_切地說,這個概念為比較不同類型的歷史提供了一種工具。⑦Hartog,“Time and Heritage”,Museum International,57,227(2005)7 -18,8.
沿著科澤勒克的思路,哈托格指出了從“古典的歷史性機制”到1800年左右“近代的歷史性機制”的變化,西塞羅的名言“歷史乃生活之師”(historia magistra vitae)點明了前者,意指過去是當下與未來的榜樣。法國大革命之后,過去不再是現在實踐形式的權威,未來成了定向點,用一種正在形成的終極目的、尤其是民族國家的形成取而代之。因而民族史本質上與“特殊使命”觀念聯系在了一起,歷史中的每個民族都要走自己的“特殊道路”。只有當歷史不再被視為有關過去故事的集合,只有當歷史被視為客觀化的真實過程,有其自身的起源與目的之后,這種審視歷史的方式才可能出現。⑧科澤勒克是對的,他注意到歷史記錄與歷史哲學同時出現:“在歷史作為一門獨立學科開始建立(1760-1780)的同一時期,歷史哲學概念也開始浮現。歷史與歷史哲學是互相補充的概念,為哲學式地理解歷史提供了可能。”參見:Reinhart Koselleck,“Historia Magistra Vitae:The Dissolution of the Topos into the Perspective of a Modernized Historical Process”,in:Futures Past,On the Semantics of Historical Time,Cambridge MA 1985,32.其后在19世紀,我們在階級歷史中看到了同樣的進展,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者指明,“沒有階級的社會”的正在形成是歷史的終極目的,誕生于階級社會中的階級斗爭與無產階級的特殊使命,是成為這一歷史過程的動力。①哈羅德(Harold Mah)將歷史主義中起源與目的的聯系直接追溯至歷史主義的起源:“赫爾德與摩西的歷史主義故事都需要設定一個神秘的過去。特定起源的神秘事件或進展確立了一個標準,其后續影響被視為通過歷史展開的形式進行傳播,因此后續事件或進展可以據此加以排斥或合法化。起源性事件與進展因而籠罩著隨后發生的一切,起源簡化了或者取消了后續事件的歷史重要性。德國的部落意識正是如此界定真正的德國人,許多18世紀德國統治者接受的法國文化被看成外國的或反德國的東西加以抵制。”“換句話說,歷史主義可以被矛盾地視為表達了征服歷史的欲望,不管其是不是法國文化的國際影響,還是其他不想看到的進展與政治生活?!薄斑@種處于很深歷史化哲學中的反歷史性古典思維的意義是個矛盾體,暗示了與歷史主義起源迷思有著同樣的動機——這就是,為征服歷史、超越矛盾、無常與道德,用最詳盡的方式把握歷史的發展?!盚arold Mah,“German Historical Thought in the Age of Herder,Kant and Hegel”,in:Kramer and Sarah Mah(eds.),A Companion to Western Historical Thought,143 -166,here:160 -161.
歷史性機制的轉變,暗示時間的三個維度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在近代的歷史機性制下談“歷史的教訓”,哈托格說:“如果說有任何所謂的教訓,這是從未來出發而不再是從過去出發來講的?!雹贔 .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the Order of Time ”,in:R.Thorstendahl and I.Veit- Brause(eds.,),History - Making,85 -113,97.
在近代的歷史性機制下,歷史時間轉變為目的論時間,因為歷史自身變成為這樣一個過程,民族于其中沿著自治國家的方向起源與發展——或者并非如此,如沒有通過“門檻原理”的失敗民族就是這樣。③S ee E.Hobsbawm,Nations and Nationalism since 1780.Programme,Myth,Reality,Cambridge1992,31 -32,157 -158.近來一些關于“失敗”國家的討論,與“失敗”民族觀念有直接聯系。在此機制下,民族史的典型表述方式,是通向政治自治方向(又名為民族國家地位)的一種發展過程,——另一種相反的不太典型的方式,是失敗民族國家的地位衰落與失去政治自治的過程。
為分析這種時間觀念,我們最好與阿甘本(Giorgio Agamben)一道追根溯源。在阿甘本看來,西方歷史中的時間觀念來源于兩種資源,分別是:古希臘的循環時間觀念與基督教不可逆的線性時間觀念。兩種時間觀都是用幾何或空間方式思考時間:古希臘人把時間理解為基本是一個環中移動的點,基督教把時間想象成一條直線上移動的點。盡管基督教思想用線性表述代替了古希臘人的循環性表述,也用一個方向與神圣的目的代替了古希臘人的無方向性,但它保留了亞里士多德的時間飛逝觀念,“時間是飛逝瞬間的可量度的、無盡的延續?!庇纱丝磥?,時間是某種客觀的自然的東西,籠罩著其中的各種事物:正如每件東西都占據一個空間,它也居在時間之內。與此同時,有方向性的基督教時間觀暗示時間之流不可逆。④G iorgio Agamben,“Time and History.Critique of the Instant and the Continuum”,in:idem,Infancy and History.The Destruction of Experience,London and New York 1993,91 -105.Also see Berber Bevernage.“Time,Presence,and Historical Injustice”,in:History and Theory 47/2(2008)149 -167;and Berber Bevernage,“We victims and Survivors declare the past to be in the present”.Time,Historical Injustice and the Irrevocable,Ghent 2009.
近代學術化的時間觀是直線性、不可逆的基督教時間觀的世俗版本,擺脫了其終點觀念,將之簡化為一種結構化的過程。作為時間性流動的“過程”,因而變成了學術性歷史的中心觀念,與世俗化歷史中作為上帝目的論替代品的“進步”觀念隱含著聯系。
因為時間被想象成飛逝瞬間的延續,或換句話說是離散點的移動或流動,故它對于此刻是破壞性的,它經過并帶走此刻,正如流動的河水帶走所包含的一切?!帮w逝的”時間自身,正是通過“流動”行為,創造了過去與當下之間的距離。希羅多德說他寫《歷史》是為了“使時光的流逝不會帶走人們的功業”。由于流動的時間帶有破壞性或消滅性,歷史與記憶常常受到時間的威脅。“《歷史》希圖與時間的破壞性作戰,這一點正說明古代的時間觀本質上是反歷史的?!雹軦gamben:“ Time and History”,94.
近代流動性的、目的論的時間觀,使歷史學家們在民族史中用“合時宜”(成功)或“不合時宜”(或早或晚的失敗)來評價與解釋發展與諸如反抗或革命一類的事件。在有些情況下,民族史與帝國史交織在一起(如英國或俄國),不過既然帝國史常常也是按照一個支配民族來塑造的,帝國史也可被看做是民族史的一個變種。當帝國史圍繞民族內的支配地區轉動時,民族史同樣也可以有一個帝國結構。(如19世紀德國中的普魯士,或荷蘭共和國中的荷蘭地區)。在階級史中也可見到同樣的目的論時間觀念,使其能按照歷史性的成功與失敗做出判斷。⑥See Welskopp and Deneckere,“Nation and Class”.
我們可用八種理想型特征對歐洲的民族史進行分類。這些特征在19世紀大都很明顯,并保留到了20世紀。1.每個民族都聲稱具有區別于其他民族的特性或獨一無二的民族身份。獨特的民族身份可用種族特點(包含混雜的一些種族團體,如部落)、宗教聯系、人種、政治(如民族國家)或前述標準的混合物來表述。2.獨特身份的基礎是排他性。每個民族都主要是用疏離內部的敵人或其他民族來定位自身,它們常常是相鄰的民族、在聲稱的民族領土境內通常以少數民族形式出現。民族身份主要是通過否定其他民族或否定民族內的其他集團來建立的。3.作為民族間敵友關系建構的結果,戰爭與沖突成為許多民族史的主要線索。不過一些小國家,也可以大民族之間的某種調停角色,來建構自己的歷史(如尼德蘭、瑞士與比利時)。4.民族身份定位于其成員之間有共同的起源、并自此后有共同的歷史。民族內的所有成員體現了共同的榮耀、共同的勝利,所有成員的存在都是驕傲的原因,也是共同苦難的理由。這種民族史通常有一套共同的民族英雄、烈士與壞人,也會存在性別維度。歷史學中為爭取民族身份的斗爭,因而總是包含著民族起源的斗爭。5.由于民族史的表述體現了從起源到當下的延續性,一個民族總是被典型地表述為一直存在那里。其起源身份通過一系列及時性變化保存了下來,由于在漫長的時間中民族身份可能不時中斷,這就帶來了有關持續性的問題。但當政治分裂改變了已經接受的持續性的表述,民族史的部分后來被拋棄,歷史學中也出現了持續性問題(如德國史中的納粹時期,或東歐一些國家的共產主義階段)。民族史的時間性結構一般符合基督教式或黑格爾式的模式:在經歷誕生與原始部落繁盛階段之后,隨之而來的是生存威脅、衰落或死亡階段,最終在有意識與有目的的民族重生或復興之后終結。所以基本的時間性模式是在一系列衰落階段中的進步。6.許多民族被表述為如同一個人或一個家庭那樣。這類表述暗示了性別。例如有的民族被視為遭到其他民族的強暴,或被英雄所拯救。7.民族本質上是和諧的統一體,僅僅作為整體而存在。民族的家庭性模式早就暗示了這一點,多民族帝國的家庭性模式也暗示了這一點。在此意義上,多民族的帝國通常被視為有許多家庭的大家庭,由支配性民族充當家長進行領導。民族史的教訓是明確的:因團結而站立,因分裂而倒塌。這個教訓是民族史研究、職業性研究與其他研究或明或暗的實際功用。民族自身不了解內部的裂痕,于是民族史學家通常質疑階級史。反抗外部壓迫的斗爭,通常被表述成為爭取整個民族的內部自由而戰。8.民族常常被表述為服務于正義的事業:每個民族都聲稱“上帝支持我們”。許多民族認為與上帝之間存在特殊關系,包括承擔保護基督教的使命,直面通常是穆斯林的非基督教入侵者。因而民族主義貌似有理地被解釋為基督教的民族化。①S ee Stefan Berger and Chris Lorenz,“National Narratives and their‘Others’:Ethnicity,Class,Religion and the Gendering of National Histories”,in:Storia della Storiografia/Geschichte der Geschichtsschreibung 50(2006)59-98.
兩次世界大戰使未來變成了歷史學家的大麻煩,他們曾將歷史看成個體民族的進步性發展,尤其是自己國家的發展。大屠殺又使種族、民族與人種等重要性概念蒙羞——包括各種類型的特殊使命以及面對他者時的特權地位。1945年之后,各種類型的道德排他主義輸給了道德普遍主義,起碼在話語合法化層面如此。聯合國1948年接受“普遍人權宣言”常被視為該方面“不能返回的臨界點”(Point of No Return)。45年后,直到1991年蘇聯解體與冷戰結束,同樣重要的階級觀念才受到質疑。②See Dennis Dworkin,Class Struggle(Series History:Concepts ,Theories and Practice),Harlow 2007.學術性歷史中所有集合性身份概念,從民族、種族到階級、性別與宗教,自1970年代以來已被逐步摧毀。③S ee Chris Lorenz,“Representations of Identity:Ethnicity ,Race ,Class,Gender and Religion.An Introduction to Conceptual History”,in:Berger and Lorenz(eds.),The Contested Nation,24 -60.
隨著各種實在論的解體,大寫歷史觀念受到了質疑,客觀性起源與客觀性目的觀念遭遇同樣如此。自此,歷史中所有起源與目的都被視為“人為的”結果。以歷史主義實在論與民族主義實在論形式存在的學術性歷史,經歷了兩個世紀的線性與目的性暫存后,現在不得不再次反思其時間觀念。
由于學術性歷史的時間框架與空間框架之間有著緊密聯系,“未來的崩塌”與“民族的崩塌”同時發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至晚自1990年,學術性歷史受到一直在增長的世界潮流,即全球史與跨民族史的挑戰。不論這些術語的確切含義如何,它們清晰表達了希冀超越民族國家的超民族性愿望。④See Geoff Eley,“Historicizing the Global,Politicizing Capital:Giving the Present a Name”,Historical Workshop Journal 1(2007)1 -35,and Jurgen Ostehammel and Niels Petersson,Die Geschichte der Globalisierung,Munich 2003,12 -15.說到跨民族歷史,蓋爾(Michael Geyer)說,這是對于“其不是什么”的“日漸增長的共識”,“這個共識雖然模糊,但幾乎人人似乎都同意這個基本前提,即存在超越民族國家的歷史,這種歷史不是民族史或民族之間的歷史,這種歷史需要給思想與行動一個全球的或比民族更廣大的視野。”“就當前而言,它相當于有許多松散結果的項目,而非不同的方法,更多是定向而非范式?!盇t:http//hsozkult.geschichte.hu-berlin.de/rezensionen/2006-4-032,(2008年10月25日檢索)。區域化與邊界地區性話語表達了以亞民族方式超越民族的同樣訴求。①See Celia Applegate,“A Europe of Regions:Reflections on the Historiography of Sub -National Spaces in Modern Times”,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04/4(1999)1157 -1182;Jeremy Adelman and Stephen Aron,“From Borderlands to Borders:Empires,Nationstates,and the People in Between in North American History”,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04/4(1999)814 -842;Jorge Canizares-Esguerra,“Entangled Histories:Borderland Historiographyies in New Clothes?”in: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12/3(2007)787 -800.查爾斯·邁爾(Charles Maier)近來介紹了歷史中的“地域性政體”概念,可謂非常及時。②Charles S.Maier,“Transformations of Territoriality 1600 - 2000”,in:G.Budde,S.Conrad and O.Jansz(eds.),Transnationale Geschichte.Themen,Tendenzen und Theorien,Gottingen 2006,32 -56;F.Hartog,Regimes d’Historicite.Presentisme et Experiences du Temps,Paris 2003;F.Hartog,“Time and Heritage”,Museum International,57/227(2005)7 -18.關于在歐洲建立“歐洲化”民族歷史必要性的討論一直在同步進行中——致力于“歐洲”歷史的雜志日漸興盛——這個事實使得對于把民族國家當作歷史空間框架的質疑如虎添翼。③例如 Ute Frevert and David Blackbourn,“Europeanizing German History”,Bulletin of the 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Washington,D.C.36(2005)9-33.關于全球史與世界史,參見 Patrik O’Brien,“Historiographical traditions and modern imperatives for the restoration of global history”,Journal of Global History,1(2006)3 -39;Dirlik,“Performing the world:reality and representation in the making of world history(ies)”,Bulletin of the 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Washington,D.C.37(2005)9 -27.這當然不是說民族史學在實踐中已經變成瀕危物種,事實遠非如此,只是說民族史在學術性歷史中已失去了無可置疑的支配形式這一地位。
毫不奇怪,對于民族史充當學術性歷史的主要空間框架的質疑,還導致了對史學傳統所稱的“客觀性”的質疑。稍早些時候,我曾指出下層對公正國家觀念的批評,對于把黨派“偏見”編成學術性歷史支配形式的重要批評,自70年代以來已經由“他者”闡述過——此前人們沒有認識到偏見給撰寫學術性歷史造成障礙。拿蘭克與洪堡的例子來說,明確贊同基督教信仰一直未被視為“黨派偏見”,也未被視為威脅歷史的“客觀性”。④參 見我的論文“Drawing the line:Scientific History between Myth-making and Myth-breaking”,in:Stefan Berger,Linas Eriksonas and Andrew Mycock(eds.),Narrating the Nation.Representations in History,Media and the Arts,New York/Oxford 2008,35 -55.到了20世紀,對于大部分歷史學家而言,民族性只是簡單地暗示了一種特定的(國家)信仰。⑤See James C.Kennedy,“Religion ,Nation and Representations of the Past”,in:Berger and Lorenz(eds.),The Contested Nation,104 -135.后來的大多數新蘭克主義者不再明確贊同民族國家事業,也不再持純粹歐洲中心式的世界觀,不再有性別歧視或階級歧視的世界觀。德國之外的學院派歷史學家同樣如此,回首以往,學術性歷史中有關認同“偏見”或“黨派性”的話語,正代表了什么能被陳述與什么不能被學術性地陳述之間的移動邊界。雖然變化過程往往被理解成學科進步的標志——歸功于偏見的降低,由于聯合批評的作用,民族國家與學術性歷史之間漫長而美滿的聯姻在70年后顯示出嚴重削弱的征兆,起碼看似如此。
由以上分析可知,70年代以降性別、種族、宗教以及略略稍次的階級的蓬勃興起成為歷史學的架構,都證明民族作為學術性歷史天然架構的重要性在下降。90年代全球性、世界性與跨國家性架構的興起,也說明了同樣的問題。無論如何,自80年代特別是90年代以后,可見另一種進展削弱了民族史學與近代的歷史性機制、以及與之相聯系的學術性歷史概念:這就是集體記憶研究的興起。按照杰伊·溫特(Jay Winter)的看法,集體記憶已經取代了前述種族、階級與性別概念在歷史研究中的位置,故有充分理由來反思這一線索中的相關討論文本。⑥Ja y Winter,“The generation of memory:reflections on the‘memory boom’in contemporary historical studies”,Bulletin of the 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Washington,DC27(2006)69-92.記憶概念與集體身份概念是互相聯系在一起的,穆勒在《記憶與權力》第18頁談到民族身份時說:“盡管民族身份在哪里似乎是個問題,但記憶是通過認知過去而實現民族復興的關鍵?!?/p>
從事記憶研究的專家們都同意,記憶研究的繁榮可以追溯至80年代,皮埃爾·諾拉的《記憶的場所》項目起了重要作用。⑦See Wulf Kansteiner,In Pursuit of German Memory.History ,Television and Politics after Auschwitz,Athens OH 2006,11 - 39;Kerwin Lee Klein,“On the Emergence of Memory in Historical Discourse”,in:Representations 69(2000)127 -150.大家也傾向于認同“記憶的興盛”與“遺產的興盛”直接相關聯——這就是說,記憶、遺產等突然取代了歷史。這種取代清晰地表明,歐洲與過去的關系從80年代以來發生了重要變化,雖然有不同看法,但學術性歷史正在失去曾充當向他人——尤其是媒體——解釋過去的特權性、專家性地位。
哈托格認為,新的歷史機制“現時的歷史性機制”始于90年代,而非80年代。他將現時論的起點定位于柏林墻的倒塌與蘇聯的解體。哈托格說:“‘歷史乃生活之師’是從過去的視角展示歷史。在近代的歷史性機制下,情況與之相反,目的論的歷史是從未來視角加以書寫。現時論意味著視角很清楚只是從當下出發?!雹貶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109.按照哈托格的看法,1990年后的“現時論”是“未來崩塌”與線性、進步性時間觀念崩塌的結果,這些觀念支撐了自蘭克以來的民族史學,也是之前啟蒙運動文明史與基督教歷史所共有的東西。
雖然皮埃爾·諾拉沒有使用“現時論”概念,但他與哈托格有同樣的基本判斷。而且他明確表示,記憶研究的興起與民族史的衰落之間直接關聯。②P .Nora,“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Les Lieux de Memoire”,Representations,26(1989),7 -25,esp.8 -9.概況可見 Aleida Assmann,“History and Memory”,in:N.Smelser and P.Baltus(eds.)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Behavioral Sciences,vol.10(Oxford 2001)6822-6829;P.Hutton,“Recent Scholarship on Memory and History”,The History Teacher,33/4(2000)533 -548.只要歷史學的主調仍舊是民族史,民族社會攜帶的記憶與歷史就會一致,歷史與記憶之間就不存在沖突,支持民族事業與歷史學聲稱的客觀性之間也不存在沖突。歷史與記憶之間在19世紀開始的暫時合作,一個特征就是“給歷史學家指派民族責任——一半是牧師,一半是戰士。神圣民族因而獲得神圣的歷史,我們的記憶通過民族而落在神圣的基礎之上。”③Nora,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11.諾拉認為,民族是法國史唯一可能的空間架構。如果民族在學術性歷史中失去其天然的位置,歷史將從此注定要分崩離析。④諾 拉有很強的民族主義情緒。參見Englund,“The Ghost of the Nation Past”,299-320.若與美國比較,參見Allan Megil,l“Fragmentation and the Future of Historiography”,in American HistoricalReview,96/3(1991)693-698.(該文已收入他的著作:Historical Knowledge ,Historical Error,Chicago 2007.)帕特里克·赫頓(Patrick Hutton)也提出類似諾拉的看法,對于80年代前記憶為何沒有被歷史主義看成是一個問題,他這樣解釋道:“歷史主義者傾向于強調記憶與歷史的互相影響。從19世紀初的米什萊到20世紀初的柯林武德,集體記憶被解釋為對于過去歷史角色的活的想象,這是大家所認為的歷史理解的主題。歷史主義者帶著對政治傳統的同情進行研究,特別研究自詡為進步工具的民族國家,他們把歷史看成是對記憶洞察力的喚醒。他們研究歷史,以便在現實中重新創造想象中的過去。他們教導說,喚醒想象中的世界形象,歷史學家可以重新進入精神空間,讓舊日時光恢復在場。記憶與歷史的關系是不固定的,也不復雜?!雹軭utton,“Recent scholarship on Memory and History”,535.按照諾拉與赫頓的看法,民族史是,或至少曾經是一種集體記憶的形式(通常被稱作傳統),作為機制化的傳統批判的一種方式,后來在20世紀遭到學術性歷史的削弱——特別是在布羅代爾這一代年鑒學派對歷史的理解中,他們對政治與民族充當科學歷史的架構提出了質疑。諾拉對歷史與記憶的區分因而明顯地立足于、或受激發于對民族與傳統民族科學(民族史)的保守與懷舊的表述。⑥S ee Berger and Lorenz,Introduction of The Contested Nation.Also see Wulf Kansteiner,“Postmodern Historicism:A Critical Appraisal of Collective Memory Studies”,5.因此不難理解,英格倫德(Steven Englund)與魯尼亞嚴重懷疑諾拉有關歷史與記憶關系的表述究竟是否有用,因為它們未能在二者之間做出有效的區分。⑦S ee Englund,“The Ghost of the Nation Past”,305?!凹热荒阋庵笟v史,為何又稱之為記憶?”也可見 Eelco Runia,“Burying the dead,creating the past”,in:History and Theory46/3(2007)315 -316.
不過,“記憶的興盛”與“遺產的興盛”很顯然已經發生,并自80年代來根本性地改變了學術性歷史的特性。不僅過去自身,甚至連特定團體體驗與表述過去的分散與沖突性方式,都已經登堂入室,在公眾持久關注下,展示了世界范圍內關于紀念碑、博物館、審判、真相委員會以及修復性補償的爭議,正如羅森菲爾德(Rosenfeld)所言:“在日常生活中,記憶實際已經變得不可避免?!雹郍 avriel D.Ronsenfeld,“A looming Crash or a Soft Landing?Forecasting the Future of the Memory Industry”,in 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81(March 2009)122-158.我們應當問一問,這種變化包含了什么內容,對于體驗時間的主要方式變化所做出的判斷,哈托格明示的“現時論”(以及諾拉的含蓄分析)是否充分。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充分的,但在我看來,哈托格與諾拉都漏掉了1980年后“現時論”的一個重要維度,魯尼亞、坎斯坦納、查克拉巴蒂、比沃那奇與羅森菲爾德已經強調過這一點:1980年后的現時論意味著創傷性、災難性與幽靈性過去的在場,用諾特恰如其分的話說,“過去不會離開”⑨魯尼亞將“非意愿記憶”看成過去的在場。不過他沒有明確提到,創傷性記憶可以很容易地被理解為“非意愿記憶”的一部分。See Eelco Runia,“Presence”,in:History and Theory 45/1(2006)1 -20;Eelco Runia,“Spots of Time”,in:History and Theory 45/3(2006)305 -317.Dipesh Chakrabarty,“History and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in Keith Jenkins,Sue Morgan,and Alun Munslow(ed.),Manifestos for History ,New York 2007,77 -78.。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創傷性體驗的基礎,與支撐學術性歷史的線性與不可逆性時間觀念不同,是一種新的時間觀。如果說學術性歷史的起源,是基于現在與過去之間的分裂性或激進斷裂性體驗,如科澤勒克、波科克、懷特、迪雪圖與安克斯密特等人指出的那樣,那么很顯然,學術性歷史與其線性、不可逆性的時間觀不能解釋創傷性體驗,因為在創傷中,過去一直在場(并可以縈繞方式回歸)。哈托格的“現時論”似乎低估了創傷性過去的持續在場性,好像也忽略了托爾比(John Torpey)所言“未來崩塌、過去闖入”的環境。托爾比斷言,隨著20世紀社會主義與民族主義這兩種未來導向性意識形態的衰退,已經出現了對任何旨在規劃未來的政治大架構的不信任。各種“后”體驗(如后現代性)是表達這種對未來不信任的典型。①John Torpey,“The Pursuit of the Past:A Polemical Perspective”,in:Peter Seixas(ed.),Theorizing Historical Conciousness,Toronto 2004,242.
為理解廣泛存在的災難性體驗,勞倫斯·蘭格對“編年性時間”與“持續性時間”的區分或許是一種有用的出發點。②該 問題與特性事實上自奧古斯丁以來一直伴隨歷史與哲學。See Herman Hausheer,“St.Augustine’s Conception of Time”,in: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46/5(1937)503-512,“時間的本質是當前不可分割的瞬間,既不長也不短”(504)。他的起點是克勞德·朗茲曼(Claude Lanzmann)關于浩劫的表述:“將浩劫視為歷史,是一種沒有比這更大的錯誤。”——旨在強調大屠殺的持續在場性。斯皮爾格說,蘭格這樣區分“編年性時間”與“持續性時間”:“編年性時間是常規歷史的常規性流動與經過的時間,而持續性時間正好抵制結束——給過去設定一個結果——這是編年性時間所必需的要旨,持續性時間堅持過去不會離開,因而過去總是在場?!闭怯捎诖嗽?,蘭格、斯皮爾格與其他一些人認為,大屠殺對于歷史的意義超出了大屠殺史學,這或許可以解釋其在80年代以來的特別重要性。③Gabrielle Spiegel,“Memory and History:Liturgical Time and Historical Time”,in:History and Theory 41/2(2002)159.
為理解過去在當下的災難性困境,本文引入查克拉巴蒂的基本概念“歷史傷口”(historical wounds)也許有些幫助?!皻v史傷口”是歷史不公的結果,由國家過去的行動造成,還未被人如此認識。殖民地國家在前白人殖民地對原住民的種族屠殺,顯然便是此類歷史案例。查克拉巴蒂在引述查爾斯·泰勒對“認知的政治”所作的分析時說:“錯誤認知不僅僅表明缺乏應有的尊重。它還可以造成嚴重傷害,將受害者困入自我憎恨的谷底?!蔽覀兛梢院苋菀着c查克拉巴蒂一道,談及“歷史與記憶的特殊混合物”?!皻v史傷口與歷史真相不同,后者是構成前者可能性的條件。歷史真相是基于對單個歷史事實的集合進行研究后,而做出的寬泛性、系統性綜合。綜合可能會出現錯誤,但常常可通過歷史研究方法加以修正核實。另一方面,歷史傷口是歷史與記憶的混合物,因而其真相無法由歷史學家證實。但如果歷史真相先前不存在,歷史傷口也不會形成。”④D ipesh Chakrabarty,“History and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in Keith Jenkins,Sue Morgan,and Alun Munslow(ed.),Manifestos for History,New York 2007,77 -78.由于歷史傷口依賴于通常是國家層面的加害者集團的認識,故歷史傷口是在對話中形成的,而非固定的形成。如同對話式的形成是政治的一部分,歷史傷口的空間架構同樣也是以民族國家為架構的民族史的一部分。既然歷史傷口的形成是特定集團以及部分是政治的結果,這個概念像創傷一樣,已經被學術性歷史用顯著帶有疑慮的目光來探討過。
隨著對“歷史傷口”與“持續性時間”的認識,傳統的“客觀性”觀念也成了問題,因為自蘭克以來,“時間距離”一直被視為客觀性的絕對前提。時間距離與客觀性之所以直接關聯,就在于利益團體(宗教的、政治的或其他的)與利益角色需要時間才能消失,讓位于超越偏見的視角。從利益偏見到超越偏見的客觀性這一轉變過程,被視同為事件的結束到國家檔案對歷史學家開放的轉變。在大部分歷史學家眼中,50年間隔是將記憶冷卻為歷史的絕對最短時間,當然100年更為安全。⑤See M.P.hilips,“Distance and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in History Workshop Journal,57(2004)123 -141;M.P.hilips,“ History,Memory and Historical Distance”,in P.Seixas(ed.),Theorizing Historical Conciousness ,Toronto 2004,86 -109.See further,B.Taylor,“Introduction:How far,how near:distance and proximity in 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History Workshop Journal,57(2004)117 -122.不過人們沒有預料到中國政治家周恩來(1898-1976)也持這種觀點。周年輕時鉆研過法國大革命。1971年,亨利·基辛格問周恩來,“你認為法國大革命有何意義?”周沉思后回答說,“現在回答這個問題為時過早?!県ttp://news.bbc.co.uk/1/shared/spl/hi/asia_pac/02/chian_party_congress/china_ruling_party/key_people_events/html/zhou_enlai.stm(2008年4月20日檢索)。http://www.anecdotage.com/index.php?=1411(2008年4月20日檢索)55 Alexander Nutzenadel and Wolfgang Schieder(eds.),Zeigeschichte als Problem.Naitonale Traditionen und Perspektiven der Forschung in Europa(Sonderheft Geschichte und Gesellschaft),Gottingen 2004:Martin Sabrow et al.(eds.),Zeigeschichte als Streitgeschichte.Grosse Kontroversen seit 1945,Munich 2003.歷史主義認為,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時間距離是必要的,必須要知道事件的影響與發展——它們的未來維度,或者比方說它的影響史,歷史學家才能客觀地對之做出判斷與解釋。這是流動性、線性時間觀成為歷史學傳統客觀性觀念基礎的另一個原因。
對于時間與客觀性關系的這種看法,也就解釋了為何當代史很晚才成為學術性歷史的一個專門領域。當代史只是在二戰與大屠殺結束后的60年代,才慢慢獲得認可,成為科學性歷史的一個合法的專門領域,在學術席位與雜志等方面有所表現。①Alexander Nutzenadel and Wolfgang Schieder(eds.),Zeigeschichte als Problem.Naitonale Traditionen und Perspektiven der Forschung in Europa(Sonderheft Geschichte und Gesellschaft),Gottingen 2004:Martin Sabrow et al.(eds.),Zeigeschichte als Streitgeschichte.Grosse Kontroversen seit 1945,Munich 2003.那時,當代史基本被視為過去與現在的不真實的混合物:矛盾體(contradictio in adiecto)。自此以后,當代史已經被學術性歷史職業默默接受,然其認識論的憑據(包括其聲稱的客觀性)一直未得到澄清。記憶研究由于聚焦于過去在當下的存在性,而可被視為當代史的一個亞種。隨著記憶研究的興起,這種澄清需求愈發顯得比以往更為迫切。
哈托格與諾拉都認為,記憶的興盛與現時的歷史性機制二者的特點,是迷戀標識當代的檔案與遺產,致力于及時完整地保存當前,以及整體性地保護過去。這種努力表明了過去與現在之間邊界線的模糊性。在檔案館、博物館與紀念館(包含口述性證據記錄構成的檔案)爆炸式的發展中,這一點也是顯而易見的。由于不知道該保存什么,于是試圖保存一切,忘掉了遺忘的現實必要性。②關于不能遺忘的確切副作用,參見:Jessica Marshall,“Unforgettable”,in:New Scientist 197(2008),Issue Feb16-Feb 22 2008,30 -34.哈托格說,“近些年來,與記憶的發展同步,遺產浪潮已經增長到‘一切都是遺產’的極限規模,清晰地表明了當下正在將自身歷史化。”③Hartog,“Time and Heritage”,12.斯皮爾格(Steven Spielerg)建議記錄一切大屠殺幸存者的證據。其他地方也有類似項目,似乎都支持他們在該方面所做的判斷。今天甚至連群落生存環境與風景都被當成“記憶之所”加以保存。④S ee Hartog,“Time and Heritage”,12 -14.還可以參見網站 http://sites-of-memory.de/main/resources.html#scholarship(2009 年3 月8日檢索。)
既然民族與民族起源不再賦予過去統一性與持續性,未來的終極目標也不能如此,哈托格與諾拉認為,現時的歷史性機制下的歷史,因而傾向于碎裂與斷裂。諾拉說:“進步與衰微是近代以來歷史理解的兩大主題,都傾向于表達迷信持續性、自信知道我們的存在歸功于誰以及到何種程度——由此可見起源觀念的意義。這種聯系已經被破壞了?!雹軳ora,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16.為取代在“我們”與“我們的祖先”的持續性中尋找認同(近代的歷史性機制的特點),從當下與過去之間的斷裂性中尋找他異性(alterity)(現時的歷史性機制的特點),已經就位的是:“由于我們是完全的他者,過去已經變得分崩離析?!雹轓ora,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17.但諾拉沒有使用哈托格的術語“歷史性的機制”或“現時論”。諾拉認為,微觀史與日常生活史,就體現了當下對過去他異性的意識。他說這是一種由率直外衣包裹下的反常的他異性意識,這兩種歷史類型的特點是用口頭文學、引述為語言學調查提供資料的本地人以提供他們的聲音。⑦諾 拉對于歷史學當前狀況的判斷與想象,在安克斯密特那里也可見到?!癏istory and Postmodernism”,in F.Ankersmit,History and Tropology:The Rise and Fall of Metaphor,Berkeley 1994,162-182.安克斯密特將現代史比作一棵樹,而后現代史學只是樹上的葉子。(175-176)他將日常生活史與微觀史看成典型的當代或后現代歷史學類型。(174-177)“我們尋找的不再是起源,而是用我們不再是什么來對我們是什么進行解讀。”⑧N ora,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17-18.安克斯密特也有類似看法,參見“The sublime dissociation of the past:or how to be(come)what one is no longer”,in History and Theory 40/3(2001)295 -323.雖然諾拉與哈托格甚至都沒有提到全球史與世界史,但這二者也可被視為典型的現時性歷史形式,它們與微觀史一樣,優先考慮共時性維度而不是歷時性維度,考慮斷裂性勝過考慮連續性。歷史學中日漸流行的“網絡方法”也可作如是觀。
如果我們不考慮相反方向的趨勢,即那些重申民族、民族史與連續性的歷史類型,諾拉與哈托格的判斷就只能是一面之詞。相反趨勢之一就有歐洲史的增長,這是按照(超)民族國家模式對歐盟歷史加以概念化。⑨S ee e.g.Jan Ifversen,“Myths in writing European histories”,in:“Stefan Berger and Chris Lorenz(eds.),Historians as Nation builders.Micro studies in National History,Houndmills 2010(forthcoming).雖然已經少有人從理論上進行辯護,但民族史在大眾史學、在歷史教育中都仍舊大量存在,有關“歷史標準”的爭論就是一個癥狀,甚至說來也怪,連在記憶研究本身中也是如此。⑩關 于歷史標準的爭論,參見 Maria Grever and Siep Stuurman(eds.),Beyond the Canon.History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Basingstoke 2007.不僅諾拉的《記憶的場所》項目根本就是建立在民族框架之上的,如英格倫德雄辯地指出的那樣,法國之外的同類工作也是如此。?See“Lieux de memoire”in Europe:National Receptions and Appropriations of a Historiographical Concept”,at:http://www2.iisg.nl/esshc/programme9606.asp?selyear=8&nw=&findlieux+de+memoire(2009年3月8 日檢索);Pim den Boer,“Geschiedenis,herinnering en“lieux dememoire”,in:Rob van der Laarse”(ed.),Bezeten van vroeger.Erfgoed,identiteit,en musealisering,Amsterdam 2005,40 -59.Further see Englund ,“Ghost of Nation Past”.與此同時,從盧森堡到拉脫維亞,越來越多的民族國家,在民族框架內開始了它們自己的“記憶的場所”項目。穆勒說得對,他指出在許多國家,尤其是那些曾從屬于蘇聯的國家中,“為了滿足在不久的將來(或在國外)重新獲得輝煌過去的需求,記憶已經成為便捷的途徑。”①M uller,Memory and Power,8-9:“記憶問題常常是民族自決的核心問題,也可以認為是東歐冷戰后最為突出的政治問題?!钡?7頁,“不同國家語境下,記憶方法顯著不同。”環境不會改變這個基本事實,近來連跨國的“記憶的場所”項目也有這種追求。②See Jacques Le Rider,Moritz Czaky and Monika Sommer(eds.),Transnationale Gedachtnisorte in Zentraleuropa,Innsbruck 2002.因而記憶取向與民族架構之間關系,依然讓人糾結,有時“記憶”似乎更像是民族史的體現。
不管怎樣,至少在說到關于現時的歷史性機制的一個特征方面,諾拉無疑是正確的。我的意思是,在民族已經失去充當歷史天然骨架的地位后,“復興過去”的理想已經被完全拋棄了,同時還指這種“失去”的認識論后果:表述觀念占據著中心位置。③Nora,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17.按照諾拉的理解,現時論意味著對這個事實的認識,即:我們與過去的關系不可避免要受到我們當下表述方式的形塑。
赫頓將更新后的興趣定位于在歷史學自我反思的、表述舞臺上的敘述之中,敘述常常也與哲學中的“語言學轉向”相聯系。這個階段肇始于海登·懷特的《元史學》,該書展示了對敘述透明性的傳統信心的終結,以及“歷史學家對于歷史敘述中立性的未經批判的信任,其基石是對事實的信任”的終結。④H utton,“Recent scholarship on Memory and History”,535.背景可見:Ann Rigney,“Narrativity and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Poetics Today 12/3(1991)591 -605,and Allan Megill,“Grand Narrative”and the Discipline of History”,in:F.Ankersmit and H.Kellner(eds.),A New Philosophy of History,London 1995,151 -174.關于海登·懷特,可見:Herman Paul,Masks of Meaning.Existentialist Humanism in Hayden White’s Philosophy of History,Groningen 2006.
在哈托格看來,這種自我反思的表述主義,是對過去與未來的逐步遺忘、以及由此而來的當下無處不在所導致的結果?!艾F時論”成為其自身的視野,試圖按照自我形象形塑過去與未來,換句話說,是自身非時間性的復制品。⑤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106.哈托格用從“紀念碑”轉變到“紀念館”的例子,恰當地說明了“現時”的狀況,“我們努力讓記憶繼續存在、保持鮮活并加以傳遞的地方,更多是一個記憶的場所而非紀念碑。”⑥Hartog,“Time and Heritage”,14.因此在現時的歷史性機制下提及的“記憶”根本不是真實的記憶:“遺產委員會展示了記憶的建構,不是給定的,也不會消失。他們工作是為了構造一個象征性的經驗體系。不應從過去角度研究遺產,而應從當前角度并著眼于當前來進行研究?!雹逪.Glevarec and G.Saez,Le Patrimonie saisi par les Associations,263.quoted by Hartog,“Time and Heritage”,14.
另一個哈托格不曾提及的例子,是互動現象或者說“體驗性”博物館,其可能代表了各類博物館的未來模式。比如你為何愿意一直看1916年的凡爾登或1944年的諾曼底的黑白照片?你是否有在法國杜蒙特堡泥濘戰壕中的真實在場體驗,或在奧馬哈海灘被美國士兵尸體覆蓋的體驗?這聽起來似乎很怪異,“重演”或者“復活過去”作為學術性歷史的理想,在未來的體驗館中可以得以恢復成“活著的過去”——以數字化與互動式虛擬歷史的形式。⑧S ee Wulf Kansteiner,“Alternate worlds and invented communities:history and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in the age of interactive media”,in Jenkins et al.(eds.),Manifestos for History,131 -149.
哈托格如諾拉一樣強調,民族國家不再受“歷史-記憶”支配,因為“民族史記憶”的概念是“以局部性、派別性或者特定性記憶名義而出現的。集團、社團、企業、社區等都希望得到合法承認,具有同等合法性,甚至更加合法?!雹酘artog,“Time and Heritage”,14.考慮到最近許多紀念碑與博物館的私人性由來,如果哈托格是正確的,他至少說出了一點,這些機構致力于推動差異合法化而非民族,在20世紀末已經取得成功。
上述哈托格對于“現時論”的分析似乎低估了創傷性過去的在場,需要作一下修正。理由在于,對過去的遺忘與對未來的遺忘不可能在同一平面發生,(創傷性)過于可能以某種方式縈繞于現在,而未來不會。哈托格承認20世紀有災難性特征,也承認“現時論”作為暫時性思考方式有嚴重的缺陷,被壓制的過去與現在或許回歸,但他堅持用相同的時間維度處理過去與現在。⑩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108 -109.Hartog,“Time and Heritage”,16.“在經歷20 世紀的災難、許多創傷以及時間體驗中的加速感之后,記憶與遺產的突然出現并不意外。應當問的是,為何需要如此久才出現?”不過我支持托爾比,我想有很好的理由見到過去的回歸與未來的崩潰。我也贊同魯尼亞、埃娃·多曼斯卡、比沃那奇,是時間使得過去的在場變成新的歷史項目與理論反思課題。①Runia ,Forum on“Presence”;Bevernage,“Time ,Presence ,and Historical Injustice”.
哈托格用1990年柏林墻倒塌后的“博物館化”為例,說明現時論的缺陷。“博物館化”喜歡從今日出發,準備明日的博物館,收集今日的檔案,仿佛這些檔案早已是昨日的。我們在健忘與渴望保留一切之間完成此事。柏林墻在1989至1990年剛被推倒,博物館化與商業化瞬間就開始了。②H artog,“Time and Heritage”,14.也可見:Joachim Schlor,“It has to go away,but at the same time it has to be kept:the Berlin Wall and the making of an urban icon”,in Urban History33/1(2006)85 -105.若聯系到東德,也可見類似的舉動。
雖然“現時論”表面上在21世紀已經取得成功,但究其根本似乎并不牢靠。哈托格說:“過去正在敲門,未來在窗戶旁,現在發現自身無立足之地。”③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110.哈托格與諾拉一樣,并未將人們對記憶與遺產的狂熱看成是現在與過去之間連續性的標志,而是視之為變化加劇后的破裂與中斷的信號,“遺產是一種通過定位、選擇與生產信號等手段,來體驗破裂、認識破裂與減少破裂的方式。遺產是危機時代賴以得救的手段。”④Hartog,“Time and Heritage”,15.
如果說諾拉與哈托格的分析是正確的,即將人們對記憶與遺產的狂熱與破裂與危機的經歷聯系起來看——我認為事實也是如此——那么記憶與遺產在自20世紀末以來與學術性歷史的競爭中,似乎是顯然的勝者。直到60年代仍然被看作是學術性歷史寫作的前提與成為職業歷史學家的條件的“時間距離”,在經歷兩個世紀后,如今明顯沒什么可取的余地了。哈托格注意到:“過去比歷史更吸引人。過去的在場、喚出與情感戰勝了保持距離與和解。⑤H artog,“Time and Heritage”,16.穆勒說過類似的話:“有一種相當模糊的感覺,對記憶的興趣,是20世紀末與21世紀初‘暫時性’結構變化的一部分。與技術進步所導致的時間‘加速’相反,也與全球化時代距離的消失與地域性、空間性坐標的總體模糊不同,‘記憶’的復興目標是重新錨定、甚至必須要提及的‘恢復真相’”。記憶并非是烏托邦能量的簡單耗竭,可能標志對一種新的全球化烏托邦的抵制,以及對目的論歷史觀念的抵制。如果說人不能改變未來,但他起碼能保留過去。See Muller,Memory and Power,15-16.過去的旅游化與商業化完美地填補了距離消失后的圖景。⑥S ee Rob van der Laarse,“ Erfgoed en de constructie van vroeger”in“idem(ed.),Bezeten van vroeger,1 -29;David Lowenthal,“Heritage and history.Rivals and partners in europe”,in:Van der Laarse(ed.),Bezeten van vroeger,29 -40.
總而言之,可以說過于與未來在1990年之后作為導向的出發點,似乎已經失敗了——一個后果是當前的學術性歷史不知所措,需要與創傷性過去的在場達成協議。⑦S ee also John Torpey,“ The future of the past:a polemical perspective ”in Seixas(ed.),Theorizing Historical Conciousness,240 -255,esp.p.250;對于壟斷20世紀歷史學的兩種主要力量——即民族主義與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質疑,已經給歐洲-大西洋社會受教育人群帶來了一種深入的“災難意識”。如上所述,失敗意味著學術性歷史的時間與空間架構,已經成為思考與討論的基本主題,(有時被稱之為“空間性”與“時間性轉向”)。稍早關于微觀史的爭論,以及當下正進行的關于跨國史、比較史、全球史與世界史的爭論,都表明民族國家不再是歷史空間架構不言自明的主力,雖然民族史在歷史教育中的位置仍十分牢固。隨著對于民族國家的質疑,學術性歷史“進步的”未來方向也已經提到日程上——除非歷史學家們會給衰落的歷史,即線性“進步的”歷史的反相形式發展出一種排他的優先性。重申對于分裂帝國歷史的興趣,應當提醒我們,這是處理有關未來焦慮的一種真實選擇。在此語境中,我們可以想一想弗格森、保羅·肯尼迪與諾曼·戴維斯所寫的帝國史暢銷書。⑧P aul Kennedy,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1988;Norman Davies,The Isles,1999;Niall Ferguson,Colossus.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A-merican Empire,2004.哈托格認為,在當前狀況下,學院派歷史學家們唯一能做的明智之舉,是用比較方法反思他們自己的時間性與表述性位置,并明確為之爭辯。⑨M ichael Werner and Benedicte Zimmermann,“Beyond comparison:histoire croissee and the challenge of relexivity”History and Theory 45/1(2006)30-50.這當然不會“醫治”他們的時間性與表述性位置,但起碼令其自我反思。⑩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111.米歇爾·沃納與奇蒙曼在他們的著作《十字路口上的歷史學》中,也建議類似的自我反思性的歷史方法:“與‘早已在那兒’的單純恢復相比,《十字路口上的歷史學》強調自我反思過程中那些能產生意義的東西。通過三個層面的歷史化過程:客體、分析類型,以及研究者與客體之間的關系,提出了自身的歷史性問題?!?Werner and Zimmermann,“Beyond comparison”,32 -33.
有趣的是,哈托格通過回歸其起源,即民族史,來終結了對學術性歷史的反思:“倘若不復興19世紀的歷史學模式,將進步與民族密切聯合(民族是進步的,歷史與民族進步一樣),或者不將民族看成失落的天堂,我們該如何書寫民族史?若能重新開放過去,將過去看成一系列曾是可能性未來的各種可能性的過去,展示民族國家之路與其民族史學或民族主義史學通常如何獲勝,這樣做將會特別有益。”①Hartog,“Time,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112.
哈托格沒有表明民族史學的替代品會是何種樣子,他對歷史學應采用的自反形式也并不很在行。其他一些人在這方面可能比哈托格更明確,或是在跨民族是與全球史的爭論基礎之上進行勾勒,或是從民族史寫作歷史中總結教訓。我認為基本思路,是從認識論層面、政治層面與道德層面與競爭性架構進行比較,在歷史中分析這種概念性框架并將之歷史化——因而某種意義上嚴肅接受??碌臋嗔?知識思想。就歷史的民族框架而言,如上文所述,已經被學院派歷史學家視作天然架構近兩個世紀,這就意味著要系統性地概念化民族史的替代品,追溯他們不同時期與民族史的競爭和沖突。
從政治視角來看,自反性方法意味著起碼要在三層意義上嚴肅考慮歷史學的政治性。首先,意味著承認、并通過其與國家的內在聯系分析學術性歷史的內在政治維度。要拋棄國家與超越黨派偏見或客觀性之間有直接聯系的傳統觀念。對國家檔案中立性觀念的解構是恰當的。其次,意味著承認、并分析作為布迪厄與??滤浴皩W科性領域”的歷史學科,這門學科中為爭取權力的斗爭在認識論與方法論詞匯中已經顯示出自身。②P ierre Bourdieu,“The specificity of the scientific field”,in:Ch.Lemert,French Sociology .Renewal and rupture since 1968,New York 1981,257 -293;Michel Foucault,Power/Knowledge: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1972 -1977(edited by Colin Gordon),New York 1980.See also George Steinmetz(ed.),The Politics of Method in the Human Sciences ,and Durham/London 2005.簡言之,意味著在一門“有實質性爭議的”“內在政治性的”學科中,分析合法性與非法性陳述之間所有邊界的界定。③參見我的論文“Drawing the line:Scientific History between Myth-making and Myth-breaking”,該文是關于民族史學科類型的個案研究。第三,意味著要分析“時間的政治”,因為歷史中所使用的時間性劃分(如進步與退步、及時與不合時宜),與空間性劃分(如民族的、歐洲的、殖民地的)一樣,在政治性上存在爭議。迄今為止,編年性政治問題顯然主要是人類學家而非歷史學家提出的。不過,比沃那奇近來將該問題提到了前臺。④S ee Johannes Fabian ,Time and Other:How Antropology Makes Its Object,New York ,1983;Bevernage,“We victims and survivors”歷史學的另一個例外,可見Sebstian Conrad,“What time is Japan?Problems of Comparative(Intercultural)Historiography’,History and Theory 38/1(1999)67-83.
從道德視角來看,歷史學的自反性方法,意味著要嚴肅考慮歷史的道德——不僅僅是特定節日場合的配菜,或者一些反思性老成員的愛好。20世紀各種道德特殊論導致的災難性實際后果,已經造成了前述的“歷史傷口”,并引起了創傷性過去在20世紀的壓倒性在場。⑤W erner Muller,Memory and Power,12-13.得出了類似的結論。穆勒認為,“歷史科學與社會科學對記憶的研究不可能完全脫離道德性的問題,尤其是因為許多記憶故事是道德性聲明構成的照片?!钡?9頁:“歷史的記憶化同時也是道德化?!薄皩λ叩呐懦狻币呀浰茉炝宋覀冊?1世紀正面對的災難性歷史。因而“包容他者”——通常是包容卷入歷史的各個視角——已經在歷史學的議事日程上有一段時間,普遍人權問題也是如此。⑥S ee John Torpey,“Making whole what has been smashed”,in: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A.Dirk Moses,“White,Traumatic Nationalism and the Public Role of History”,in:History and Theory 44/3(2005)311-332;Hayden White,“The public relevance of historical studies:a reply to Dirk Moses”,History and Theory 44/3(2005)333-338.由于對歷史傷口的認識取決于對普遍人權的認識,“認知性政治”正構成了學院派歷史學家的主要問題。安通·德·貝茲(Antoon De Baets)在提到1948年的《普遍人權宣言》時說,這也是當今歷史學家們最重要的文本之一。⑦A ntoon de Baets,“The Impact of the 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man Rights on the Study of History”,in:History and Theory 48/1(2009)29 -44.當然這不是說,歷史學家應當遵從一套道德價值,如穆勒在《記憶與權力》第32頁正確地寫道:“在不相容的甚或是無法比較的價值之間作出選擇可能是真正的悲劇,認識到這一點很重要。同時要達到真相、正義、和諧與民主,或許是無法解決的困境?!?/p>
從認識論視角來看,歷史學的自反性方法意味著對歷史中互相競爭的表述框架進行重建與解構。認識論的自反性歷史追求的目標,與阿里夫·狄利克對世界史目標的闡述相同:“我對民族、文明與大陸史實性、邊界不穩定性、內在分歧性的詳述,倘若不算支離破碎,目的是為了強調按照這種單元組織的(世界)歷史的不確定的性質。這些存在是為了給世界帶來政治秩序或概念性秩序——可謂封鎖的政治與概念性策略——而努力后的產物。只有以壓制可供選擇的空間性與時間性為代價,并覆蓋住它們的形成過程,秩序才能得以獲得。圍繞這些存在編纂成的一部(世界)歷史,自身不可避免帶有同樣的壓制與覆蓋特性?!雹郉irlik,“Performing the world”,18 -19.
所以狄利克也像哈托格、沃納與齊默曼一樣,認為只有通過表述符號的歷史化,以及歷史概念性架構的歷史化,它們的可能性、以及它們與被壓制性選擇的關系才能得以重建。假如除了我們無法逃脫現代性狀況——這似乎是本文從討論中得出的結論,我們能做的事情,最好莫過于面對它,并反思我們對待過去方式的意義。
K091
A
1003-4145[2012]09-0018-14
2012-01-13
克里斯·洛倫茨(Chris Lorenz),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哲學和歷史方法論教授。譯者張文濤,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院博士后。
(責任編輯:蔣海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