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甜
【摘要】 “圓”是中國文化中一個重要精神原型。客家土圓樓作為中國文化藝術長期積累的結晶,是客家人將其人格理想傾注其中的精神殿堂。土樓形態的方圓軌跡演繹、圓融美學的八卦布局構造、向心有序的內部建筑空間,處處體現出尚圓文化對客家土圓樓的滲透。
【關鍵詞】 尚圓;客家;土圓樓中國人崇尚圓形是千百年不變的傳統,客家人尚圓就源于對中原的文化認同與一種自覺的傳承。這種尚圓心理不僅滲透到客家人的語言、風俗習慣等各方面,乃至在建筑上,以土樓的建造形式得以具象化和升華,進而,更是從建筑文化和建筑美學角度將傳統“圓”文化內涵推向極致。
土樓是獨特的生土建筑藝術杰作,亦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山區大型夯土群居建筑。客家土樓雖以方形居多,然而圓樓因其更加安全穩固、更具內斂的氣質,成為客家土樓的精髓所在。幾百年前的客家人為了維系宗族、為了實現對家的夢想住進了各種“圓”中,傳承至今,他們的歷史、文化、情感,深深嵌入在圓的宏大敘事中。
源:從堡壘到民居的形態挪用
圓形房屋的建筑,早在半坡村仰韶文化遺址中就有出現。在古建筑中,以圓形設計的建筑,有上圓下方的明堂,有濟水通河特建德圓丘等等。客家土圓樓,形成于特定的自然地理環境條件下和重大社會變遷與動亂中,植根在東方血緣倫理關系的民族傳統基礎之上,是具有深厚傳統文化內涵的建筑藝術成就與歷史見證者。
說到土樓不能不言及客家人。作為中原大遷徙到閩地的最后一批人群,從永定舊縣志及客家人已存的家譜可知,其祖先在唐末五代時到達福建永定。一脈相承,客家土樓的構建方式或可視作潛意識中對原先黃河流域時的建筑經驗進行復蘇與借鑒,是客家人血緣的物質傳承載體。
客家人大規模地從中原地區逃離向南遷移,由于形勢所迫,惟恨所居之不遠,所藏之不密。他們居于荒蕪人煙、深山僻谷之中,在崇山峻嶺、野獸出沒、盜匪猖獗、土著侵擾的地區,依靠自己的力量實行集體防御,擺脫各家獨居,轉而選擇采取家族或合伙聚居方式建造極具防御能力的土樓作為家園。
明嘉靖35年,史冊上開始有了關于土樓的記載:
倚山兮為城,斬木兮為兵,接空樓閣兮跨層層,奮戈□兮若虎視而龍騰,視彼逆賊兮如螟蛉。吁嗟四方俱若此兮何至坑乎長平。奈何棄險阻于不守兮聞狼虎而心驚,古云閩中多才俊兮豈無人乎請纓。誰能銷兵器為農器兮,吾將倚為藩屏。[1]303
這首丙辰進士黃文豪的《詠土樓》記載于崇禎的《海澄縣志》中,生動描述了土樓突出的防衛功能。早期的土樓皆為方形,且十分巨大,但由于方樓在防守上存在著一定的弊端,具有視線死角,經過一系列的演變,土樓的形態發展經歷了由方轉圓,即防衛性逐步加強、結構趨于簡單的過程變化。
除了防御功能的需求外,土圓樓的形成,也離不開其特殊的自然地理因素。土樓主要集中于贛南、閩西與閩南、粵北與粵東區域,客家土樓尤其集中于永定、南靖縣一帶。土樓主要的建筑材料皆是就地取材,土、竹木、沙石、石灰等,皆是大自然慷慨饋贈,可謂是人與自然和諧互惠的典范。閩西多為山區,形成無數個溝壑、山澗、山梁,地形切割非常明顯。土圓樓的桶狀向心結構,能夠均勻地承受各類荷載。圓樓在建造時,外墻土層厚度不均,從底部到屋頂,往上漸薄并略微內傾,形成極佳的預應力向心狀態,在一般的地震作用下整體不會發生破壞性變形,能有效抗震。同時,這種結構形式對于閩西山區雨水充沛、易發洪水的這一自然因素亦有考量,土圓樓多數是用大塊卵石筑基,高度設計在洪水線以上,亦能應對水襲。可見,土圓樓是適應閩西山區獨特自然地理條件的產物。
從圓樓的外部建筑空間來看,巨大的建筑體積,近乎全封閉的外圍,使人望而生畏,不由自主的產生敬畏感與壓迫感。這正是形似碉堡的防衛作用的一種外觀體現——以龐大的身軀使人震懾,將其堅不可摧、無法動搖的形象灌輸到對方潛意識中。但是,當我們走進圓樓,卻可見另外一番天地。好似一步從塞上大漠跨越到江南水鄉,圓樓內部處處是纖細精巧的木構件、敞亮的回廊、適宜的生活空間,一派怡然自得,充滿柔和之光。
緣:圓融美學的人文烙印
尚圓思想與中國人傳統的圓形思維方式、宇宙觀、時空觀息息相關,揭示出華夏民族運轉不息、生機盎然的人文生命精神及對和諧美好、圓滿之境的理想追求。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道、佛三家思想皆與“圓”有密切關聯。無論是儒家的“中庸”、“中和”思想,還是道家的“道圓”、“和合”思想,抑或是佛家的“理圓”、“圓融”觀念,無不是尚圓心理的體現。
客家作為中華民族的一支優秀民系,深深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中。客家土樓所折射出的古樸凝重、絢爛無比的中原文化,正是浸透著傳統的尚圓思想。那些點綴在土樓建筑之上的“明珠”——楹聯,就是儒家忠、孝、禮、義、信,溫、良、恭、儉、讓思想精髓的最好詮釋。如承啟樓聯:“一本所生,親疏無多,何必太分你我?共居一樓,出入相見,最宜重法人倫。”[2]127書寫出一篇推崇和諧團圓美的樂章。
圓是中國文化中的重要精神原型。在《周易》中,太極是天地萬物化生的本原,也是世界萬物運轉的象征,更是生命追求的極致境界。從周易太極圖看,“陰陽魚”呈首尾相接的圓形旋轉,以圓包納陰陽。陽自陰極處生,陰自陽極處生。而另一方面,陰中有陽,陽中有陰,二者相互制約,相互滲透。太極本無形,但卻含有化生萬物之能。它由一團混沌之氣始,動而生陽,靜而生陰,陰陽二氣相摩相蕩,于是推動陰陽變動,在發展中逐漸產生新質,萬物由此生焉。[3]24也就是說,太極大圓乃一切生命之源。它與中國人的宇宙意識、生命精神等具有十分密切的關系。《周易·系辭上傳》云:“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朱熹《太極圖說解》曰:“○者,無極而太極也。”可見,太極說最終以圓融為旨歸。
客家先民采用象征、寓意等手法,將太極八卦理念運用于獨特的民居建筑設計中,精深的周易八卦學說貫穿于整個土樓的風水文化中,建造出一座座暗含八卦布局、以陰陽為本的神奇之作。
在眾多土圓樓中,最突出體現這種八卦圓融思想的,當推被譽為“土樓王子”的振成樓。振成樓位于永定洪坑村,可謂是設計最為精巧嚴謹的一座——完全按照八卦圖布局建造,坐北朝南,調節陰陽。振成樓主體結構共分內外兩環,外環是圓形建筑,內環則是圓形的變異體——即按易經、風水、陰陽和八卦等理論而建的八卦樓,形成樓中有樓,樓外有樓的格局。振成樓共設三門,意合八卦中的天、地、人三才布局。平時樓內居民皆從左右兩側門出入,天門則長年關閉,抑或要逢年過節或婚喪喜慶等重大節日才開啟。振成樓中的房間分為8個卦面,呈輻射狀8等分,寓意八卦中離、巽、震、艮、坎、乾、兌、坤的方位,每卦設一樓梯,為一單元。[4]229四隅位置即乾巽艮坤卦位為公共場所,分別為后廳、門廳和左右側門,四正位置坎震離卦方位為住房。樓中兩口井位于太極八卦圖對應的陰陽魚的魚眼上,一陰一陽,一清一濁,東西對稱,不僅象征日月,亦暗合“八卦”中的陰陽兩極。樓內一廳、二井、三門、四梯、八個單元對稱布局,井然有序。
客家土樓的八卦造型主要采取了最基本的太極混沌圓圈上的陰陽兩儀八卦或六十四卦的形式,[5]67使太極的圓美通過土圓樓這一載體具象表達,蘊含了豐富的人文底蘊,既給土樓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更加令人回味無窮。深刻的太極八卦構造內涵,在土樓建筑文化中書寫上精彩的一筆,不僅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與發展,更是突出了客家人對尚圓思想的傳承與創新。
圓:向心有序的建筑空間
福建的一千多座土圓樓主要分為單元式圓樓和內通廊式圓樓兩種形式。前者是“環環相扣”,在內院建有祖堂或是增設環樓,或圓或方,變化頗豐,使人產生“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奇感。后者內院完全空敞,主堂設于正對大門的環樓底層,形成內外圓融,登堂入室的效果,由此不難看出,無論是兩者中的任何一種形式,土圓樓的內部皆形成一種向心有序的建筑空間。這種建筑美學的理念大致可以概括為如下四點:
1.以圓為和
圓在中國哲學中意味著道境、神境、禪境。例如易、莊、禪不約而同地將圓作為最高的精神境界。圓具有均勻、對稱、圓順、不偏不倚、公正、公平、客觀的隱喻特質,以圓為和,這已成為共識。土圓樓的空間形態,形成了“一人有喜,全樓歡慶;一家有難,合樓幫扶。可謂同休戚,共命運”的平等、和諧融通的相處關系。
從功能上看,土圓樓內部結構上平均合理分布:一樓為日常生活居住,二樓貯藏食糧,三、四樓為居室。樓內房間的分隔,則按廊柱和梁架等距離分成標準間,規格大小基本相同,具有很強的統一性。圍繞著底層中心的天井或是主堂,采用垂直一致的分隔方式,每一開間都面朝圓心。幾十戶同族人家共同生活在一座土樓中,大小相同的住房整體上給人以視覺的平衡和心理上的和諧體驗,也顯示了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平等。
俯瞰內院,環周挑廊列柱形成均勻的曲面,而人們的注意力均毫無例外的落到了內院中心。在圓樓的空間結構中,內向性與向心性的特點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這種環繞的統一布局規律以及對外封閉、對內開敞的內向空間,創造了有特定精神需求的小天地,這正是家族內部團結統一觀念的理想表現形式,表現出土樓建筑強烈的文化向心力和內聚力,這是天人合一的家族血緣聚居模式和團結同心傳統精神的充分體現。
2.以圓為范
古語有“智欲圓而行欲方”的說法,圓被視作廣博周備的象征,外圓內方也一直被奉作為人處世的圭皋,以圓為范正是立足這一推己及人、圓融以待的精神內涵。土圓樓中的空間序列服從封建的禮教儀規。客家人對血緣、親緣關系的看重表現在建筑文化上,就促成了土樓單體龐大而群體組合多變的建筑空間序列的誕生、發展與延續。
圓樓內部空間秩序的劃分,主要以中軸線來實現建筑空間鮮明的整體感,無論是內部廳堂的排列、居室的配置,還是樓梯的分布、邊門的設計都是嚴格對稱的。圓樓內部空間不僅中軸對稱,而且所有的公共空間都集中在中軸線上,并通過對建筑與庭院空間的型制規格、尺度大小、主從關系、前后次序和抑揚對比等方面的精心組織,將嚴密的禮教儀規演繹為沿中軸線嚴謹的空間序列。[6]14按尊卑老幼的布局結構,庭院、天井被圍合在圓形中央,構成一個閉合式的平面布局,表現出中國傳統建筑的規范化和禮教化。
以永定的承啟樓為例,由四個同心圓的環形建筑組合而成:樓中心是主堂、回廊與半圓形天井組成的單層圓屋,圓屋外是三個環形土樓呈同心圓環環相套,增加空間層次,形成“門廳——廳——天井——祖堂——書房——客房”的空間序列,層層深入,一敞一閉,一明一暗,絕妙地起到烘托祖堂氣氛的作用。
土樓作為聚族而居的空間,包含著家與族所蘊含的私與共的二元結構。屬于家庭的空間絕對依靠和服從于家族的空間才能得以實現其功能。如土樓的三堂、天井、內通廊、樓梯等均是家族共有,屬于家庭的僅僅是自下而上的縱向單元閣。從而使家庭內化于家族的公共秩序之內。中堂大廳作為接待賓客、舉行宗法典禮的場所,以高大的體量體現出一家之主的統帥地位。不同空間布局的高低起伏、井然有序,是中國傳統尊卑親疏倫理秩序的生動寫照。
3.以圓為美
圓,不僅指單純的圖形,亦是一種哲學境界,更具有深刻的美學內涵。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亦說到“圓為貴”、“圓為神”,認為“形之渾簡完備者,無過于圓”。圓,對中國藝術與審美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各種藝術形式中都得以顯現。土樓作為客家民居的代表性建筑,與傳統國畫的章法與墨色所形成的美在形式上是一致的:一是無形無色的虛空的空間美;一是由疏密關系形成的手法美。作為“凝固的音樂和立體的詩篇”的具象展現,土圓樓的美是其中令人無法忽視的閃光點。
在崇山峻嶺間,土圓樓以渾然一體的純粹形態出現,圓的外形與天穹呼應,本色的黃土墻與大地密接,極富震撼力。隨著時光的流逝,土墻出現無數不規則裂縫。既宛若天然,獨具一格;又顯得蒼勁有力,猶如鬼斧神工、造化天成。
圓形屬陽,是動態的象征,土圓樓凸顯整體和個體的融合,形成和諧、均衡、對稱的形式美,同時揉合了自由活潑且非規則的形式,給人以靜態建筑動態的美感,使土圓樓充滿著生命力,和諧、勻稱的效果也更加突出。土圓樓根據內部結構的不同,或單環或多環,由內到外環環相套,且大小不一,樓層不一,整體上看,猶如不同的音符,配合內部柱子、屋頂以及房間分布形成的動感和韻律感,給人以獨特的審美體驗。
當進入土圓樓后,置身于被屋頂圍成的圓形的天空之下,一層層的內通廊和腰檐強調水平方向的連續性,在一圈圈無休止的圓形環繞下,仿佛融化在了這個曲線間,明確而有節奏重復的柱廊、門窗,讓人體會到一種完滿無缺的流動性。
4.以圓寓善
從古至今,圓的內涵和外延不斷豐富、發展,人們對圓的認同、欣賞、贊頌不斷深化,這源于圓的吉祥、如意的內在神韻。對于客家人而言,圓的團圓之意更為重要、圓的烙印較之其他民系更為深刻持久。這是因為經歷過長期顛沛流離的逆境中生存,合家團圓安好是客家人共同的愿望。圓樓不露“寂寞”與“悲涼”,高密度的居住環境,大大縮短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圓樓歷經數百年滄桑,見證了歷史的變遷。籠罩在溫情脈脈的宗親關系下,建立起一個獨立的文化生活圈,歷代傳承獨特的生活習俗,形成了濃郁的民俗文化氛圍。每一座土圓樓中,都演繹著一曲和諧美、團圓美的樂章,充滿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全樓族人盡享幾代同堂、合家團圓的天倫之樂。血脈相通,同甘共苦,和睦溫馨,其樂融融。而這種小集體的生活方式,必然也會帶來一種中庸、內斂的性格,在精神上的堅守和對外交流的慎獨。
在圓樓這一空間中,深刻融入了幾百年來客家人們的情與魂。客家人通過和自然環境的交往,與民系歷史傳統的對話,展開自己的生活。日常勞作的苦悶和辛酸,親人間相互的交流與慰藉,瑣碎之事的無奈與歡悅,人生思索的沉重與超拔,嵌入骨血中的團結與溫馨,以及對安寧生活的渴望與滿足,對自由的追求和自縛,對天地和神靈的崇拜與歸屬,客家人的一切心理與行為都在這個圓形空間中得到完整而生動的表達和呈現。
土圓樓中的同一性、向心性、勻稱性,都是以血緣和血緣文化為和諧的傳統思想的物化模式。正如日本學者茂本計一郎所述,“在龐大的圓環中,客家人的生活,有節奏地運轉著,這可以說是一曲自然而舒展的曲。閩西的風土,客家的生活,生土的氣息,古老的回廊。幽靈的祖堂,以及人聲的嘈雜,雞犬的鳴啼,在環形的土樓中構成了中國天、地、人要求的一種縮影。”[7]
如果說民居建筑是中華文明巨著中絢麗多彩的華章,土樓無疑是其中璀璨奪目的一頁。客家圓樓是一個融時間、空間、動態與情感于一體的有生命的載體,是中國文化藝術長期積累的結晶,是客家人將其人格理想傾注其中的精神殿堂。圓樓的建筑文化與建筑審美觀念之中滲透著強烈的尚圓意識,使之成為圓之敘事中最有力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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