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老了的精神頭兒

●文 老 村

寫下這題目，自己先吃一驚。吃驚的原因，是如今自己居然也承認自己老了。這些年不斷有兒童叫我爺爺。那一聲聲清脆的童音，讓我感覺著，自己大概真的是老了。人老了，就不能像年輕人那樣，還朝氣蓬勃，目標遠大。干事兒，能干的和不能干的，恐怕得有一個清晰的選擇。譬如午覺醒來，天黑前這段時光，該干什么呢？品茗賞茶，閑適雅玩，顯然不是個人的所好所能。但自己似乎還有些興致和氣力，又該做什么呢？雖然面對現實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混賬事兒，我的心仍有青年般的敏感，仍會隨時隨地的陡然勃發一般，激動或憤怒那么一小會兒。但也僅此而已，到此為止了。我再不會發生類似于“英雄”或“斗士”那樣的沖動了。到了這把年齡，終于發現，所謂“思想”，實在是很無力的一件事兒。

這是一個悲傷的發現。也就是說，在這個權錢至上的當下，事實上它并不需要你為它思考什么。所謂擔當，面對無數令人喪氣的現實，幾乎也是一廂情愿的空想。但要我徹底不擔當，服輸，投降，心又不甘。這便是我之所以冠之于“精神頭兒”的緣故。是的，如今是惟余“精神頭兒”了。即茍活了大半輩子，老了，腐了，朽了，一朝醒來，忽覺得又悟了點什么，想改改門面，提提氣氛，于是弄出一些花樣兒出來，譬如在門前貼上一紙符馬，立一個鎮邪的實物，點一盞紅紅的燈籠，往后去，心里似乎踏實一些。這時候，我記起自己幼時的一個夢想。是的，是夢想，一個特簡單的夢想：畫畫。

繪畫，我的經驗遠遠不夠。但是在這一深廣似海的藝術面前，我曾是真真切切地夢想和向往過。何況，到我這把年紀，也終于發覺，昔日，由于年輕，由于愚昧無知，由于偏執狂妄……所犯下的錯誤，所造成的悔恨，歸結到底，大都是自己心靈粗糙的緣故。過去我選擇寫作，選擇書齋的生活，極大地脫離了自然和生命的本身。而今，除了繼續認真寫作、養家糊口之外，是不是該借繪畫的方式，來雕刻雕刻自己，細致細致自己的生命？以自己蒼白且荒率的過往，作為社會底層的奴工或者一介文人，其實如草芥螻蟻一般的浮泛和無聊。假如想活的細致點兒，活得像個人樣兒，說白了——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活過，那么，這世界留給自己最后的出路，只一條，即像歷史上那些埋頭于工場、孜孜矻矻的奴隸藝工一樣，做點兒精致的東西。因為，他們存在的惟一證明，就是做了點精致的東西。

一句話，這也是我對自己荒率人生的最后掙扎和反抗了。別人，看來是拯救不了。拯救自己，就算是吧。人活一輩子，多少總得給自己掙點面子。也就是說，看看能不能用最后的精神頭兒，做點有益的事兒，抒發抒發最后的余情，即盡己所能，顯示天地間確有真善美的存在，譬如那種剛健、自由的精神。特別是自由，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真理由，也是我以后繪畫的動力源頭。若假以天年，我當日日不輟，付出更大努力。許多年前，我尚在年少莽撞的時候，對自己的人生前途一片迷惘。一次，在湖南長沙街頭，遇到一個神父，我鼓起勇氣走上去攔住了他，求教生命的意義。他帶我到附近天主教堂一間陳舊的房間里，教導了我一個下午，結果，我還是沒明白。他的話，我只記住了一句，許多年來竟一直沒有忘卻。這句話是：

“神對你有一個奇妙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