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坤靜

創作于1942年1月、取材自戰國時代楚國詩人屈原事跡的5幕歷史劇《屈原》,是我國現代文學家、史學家郭沫若的代表作之一。當年它在報紙上發表特別是經劇院公演后,受到人們的熱烈歡迎,社會反響巨大。此后,它曾在蘇聯和日本上演,直至1979年在日本第4次公演時,還演出了500多場。那么,這部抗戰時期的史劇名著究竟是怎樣創作出來的,其誕生前后又有哪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呢?
以聯合抗日為宗旨的第二次國共合作,自1939年起陷入了云譎波詭的局面。由于蔣介石實行消極抗日和“溶共”“防共”“限共”“反共”政策,因而助長了國民黨頑固派的反共氣焰,使全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在一定程度上遭到破壞。1940年8月,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突然宣布對其下設的政治部第三廳進行改組,在調離時任廳長郭沫若的同時,強令第三廳人員集體加入國民黨。郭沫若及第三廳進步文化人士不從,因而憤然辭職,決意撤往延安。蔣介石唯恐這些社會名流涌向延安成為后患,遂決定畫地為牢,另設“文化工作委員會”,以籠絡、束縛這批文化人。郭沫若名義上是文工會主任,而實際上正如他所說:“這個文工會只不過是被國民黨當做一個民主的‘花瓶’來作擺設而已。”他曾氣憤地聲稱“要摔破這個‘花瓶’”,但時任軍委會政治部副部長的周恩來高瞻遠矚,提醒他說:“掛個招牌有好處,我們更可以同它進行有理、有利、有節的斗爭,展開我們的工作。”結果蔣介石聰明反被聰明誤,文工會很快成為留在重慶工作的進步文化人士以創作為武器進行戰斗的主要堡壘。
1941年11月16日,重慶各界人士隆重舉行了紀念“郭沫若50誕辰和創作生活25周年”的茶會,首演了郭沫若創作的“以主張集合反對分裂為主題”的5幕歷史劇 《棠棣之花》。周恩來在會上致賀詞,高度評價了郭沫若在文藝、學術等方面的成就;并在中國共產黨機關報 《新華日報》上發表 《我要說的話》一文,稱贊郭沫若有著“豐富的革命熱情,深邃的研究精神,勇敢的戰斗生活”,號召文藝界向他學習。文藝界同人用巨大的竹子特制了一支如椽大毛筆贈給郭沫若,上刻有“以清妖孽”4個大字。這場聲勢浩大的紀念活動,無疑標志著國統區進步力量的空前強大與團結,同時更加激發了郭沫若的創作熱情。
郭沫若自幼熱愛屈原及其作品。從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初,他對屈原進行了長期深入的研究,先后創作了 《湘累》《屈原行吟處》《屈原時代》《革命詩人屈原》《蒲劍、龍船、鯉幟》《屈原考》《屈原的藝術與思想》《屈原思想》等大量詩歌和論文,因而對屈原精神有更加成熟的理解和獨具慧眼的發掘。期間,郭沫若自身也由代表“狂飆突進”的浪漫主義詩人逐漸轉變為清醒冷峻的現實主義史劇家。隨著全國抗戰進入艱苦的階段,國民黨蔣介石發生了對外消極抗日、對內加緊反共的逆轉,在此嚴峻形勢下,郭沫若深切地感到,屈原那種特立獨行、不畏強暴的高貴氣節正是時下國人所應有的品格和情操,在日寇大舉入侵、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大力弘揚屈原精神顯得尤為迫切和必要。因而,他想通過劇作“借古鑒今”,將古人的民族正義與今人反侵略、反投降的現實結合起來,號召大家效法屈原精神,自覺肩負起拯救民族危亡的歷史重任。
適逢歷史劇《棠棣之花》演出期間,有人滿懷期待地建議郭沫若:“郭老,您再給我們寫一部《屈原》吧!”這句話一下子激活了他蓄積多年的創作欲望,點燃了他寫歷史劇《屈原》的引信。得知郭沫若要創作《屈原》,周恩來親自上門熱情鼓勵道:“屈原當時受迫害,因‘讒陷之蔽明也,雅曲之害公也’,才憂愁幽思而作《離騷》,現在,我們也受迫害,這個題材好!”
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悲慘境遇,與一年前在“千古奇冤”的“皖南事變”中無辜死難的抗日英烈們的遭遇何其相似!創作歷史劇《屈原》,正是郭沫若在中華民族奮起抗戰的強烈愿望受到國民黨反動派殘酷壓制的現實沖突與矛盾中所找到的一個突破口。郭沫若后來在 《序俄文譯本史劇 〈屈原〉》中回憶說:“我寫這個劇本是在1942年1月,國民黨反動派的統治最黑暗的時候,而且是在反動統治的中心——最黑暗的重慶。不僅中國社會又臨到階段不同的蛻變時期,而且在我的眼前看見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時代悲劇。無數的愛國青年、革命同志失蹤了,關進了集中營。代表人民力量的中國共產黨在陜北遭受著封鎖,而在江南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最有功勞的中共所領導的八路軍之外的另一支兄弟部隊——新四軍,遭到了反動派的圍剿而受到很大的損失。全中國進步的人們都感受著憤怒,因而我便把這時代的憤怒復活在屈原時代里去了。換句話說,我是借了屈原的時代來象征我們當前的時代。”

1942年1月11日深夜,郭沫若在自己的臨時寓所——一座被日機轟炸得幾近廢墟的重慶天官府4號殘存的懸腳危樓里,開始奮筆疾書,僅用10天時間,就寫出了5幕歷史劇《屈原》。原來,郭沫若本準備借鑒歌德的《浮士德》的結構,分上、下兩部來寫屈原的一生,上部寫屈原在楚懷王時代,下部寫屈原在楚襄王時代。但開寫以后,他狀態絕佳,文思泉涌,竟然把屈原的一生濃縮在一天的故事情節里了。正如他后來回憶所說:“目前的《屈原》真可以說是意想外的收獲。各幕及各項情節,差不多完全是在寫作中逐漸涌出來的,不僅寫第一幕時還沒有第二幕,就是第一幕如何結束都沒有完整的預念。實在也奇怪,自己的腦識就像水池開了閘一樣,只是不斷地涌出,涌到了平靜為止。”
周恩來有幸成為劇本《屈原》的第一位讀者,他不僅反復閱讀,還同專家們一起討論,肯定該劇在政治上、藝術上是好作品。
當時,在國民黨當局嚴厲的文化“圍剿”下,許多優秀劇作因過不了嚴格審查關,而失去了發表、演出的機會,被扼殺在搖籃中。鑒此,郭沫若決定充分利用一下自己的‘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這個身份,先把劇本《屈原》交給國民黨黨報《中央日報》副刊發表。該報副刊主編孫伏園是一位富有愛國思想的知名報人,他讀完《屈原》后,便斷定這是一部難得的驚世之作。于是,《中央日報》副刊從1月24日起,用15天時間連載《屈原》。該劇本發表后所引起的強烈社會反響,使國民黨當局感覺到:“這是借屈原的時代折射當局。”于是立即下令停止刊登贊揚《屈原》的文章,并撤了孫伏園的副刊主編之職。
然而,將劇本《屈原》搬上舞臺,卻是歷經坎坷。面對當時好多劇團(社)不敢接手排演的困難,周恩來旗幟鮮明地指出:“我們的文藝要同國民黨針鋒相對,郭老的《屈原》是最具體的、最有效的同他們作斗爭的一種表現。”按照他的指示,成立于1941年11月的一個貌似民營劇團實為中共直接領導下的中華劇藝社,承擔起了《屈原》的排演任務:演員配備采取全明星制,主角、配角均由第一流的名演員擔任。導演為陳鯉庭,演員有金山、白楊、張瑞芳、顧而已等。為了排好這部戲,周恩來還特地將白楊、張瑞芳等主要演員請到位于紅巖村的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諄諄教導大家:“要充分理解郭沫若創作《屈原》的思想感情,這是郭沫若說給國民黨聽的,也是表達了廣大人民的心聲的。可以預料,《屈原》一定會引起群眾極大的共鳴。你們要下苦功,好好排練,要知道,這就是斗爭!”
此后,周恩來、郭沫若多次親臨排練現場觀看,給予指導。演員們受到極大鼓舞,因而勁頭十足,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就完成了全劇彩排任務。原計劃于3月26日上演,由于國民黨當局極力阻撓,演出時間被迫推遲。后經中共多方努力,4月3日,《屈原》一劇終于在重慶國泰大劇院舉行了公演。
歷史劇《屈原》的公演不僅轟動了山城,也震動了戰時的蔣管區。有關當時的盛況,劇中主角白楊在多年后回憶說:“《屈原》的公演,確是我國新文藝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一件盛事。”“許多群眾半夜三更就帶著鋪蓋來等待買票,許多群眾趕了很遠的路程,冒著大雨來看演出。更有人專程從成都、貴陽、桂林等地趕來。”重慶沙坪壩的學生進城看戲后仍意猶未盡,索性在劇院坐到天亮,和演員們一起交流觀后感,討論劇情。一時間,該劇中 “燒毀了吧”“爆炸了吧”等臺詞在重慶大街小巷被廣為傳誦。
歷史劇《屈原》深受人民歡迎,卻引起了國民黨當局的極端仇視。為了抵消其影響,他們煞費苦心,先是通過放映黃色影片、上演美化漢奸和法西斯思想的話劇《野玫瑰》來爭奪觀眾,抗衡《屈原》。后又進一步利用《中央日報》《文藝先鋒》等御用報刊對《屈原》的創作意圖、主題思想、人物塑造和運用史料等等,大肆進行詆毀、圍攻。為了針鋒相對地予以反擊,《新華日報》《時事新報》《新民報》等進步報刊紛紛推出評論文章,解讀劇情人物,剖析“屈原精神”的實質;還在半年的時間里發表了董必武、沈鈞儒、黃炎培等人撰寫的100多首有關《屈原》劇的唱和詩,這些詩作或綜觀全劇,或立足某一人物,或針對《雷電頌》,或把握某種精神,從不同側面贊揚了《屈原》藝術真實性的無窮魅力以及郭沫若非凡的膽略和卓越的藝術成就。從而有力地抨擊了國民黨當局借攻擊《屈原》來維護其獨裁統治的核心所在。
蔣介石為此惱羞成怒,遂嚴令陳立夫、潘公展:“這出戲搞得如此沸反盈天,矛頭究竟是對著誰?為啥還讓他們去演?得趕快查辦!”于是,《屈原》在重慶市橫遭禁演。
但在社會力量的支持下,《屈原》全體演職員于同年6月間告別城市,深入鄉村繼續進行巡演。
為了慶祝《屈原》演出成功,周恩來專門設宴招待劇組全體演職人員等,并發表講話對這場斗爭給予充分肯定:“在連續不斷的反共高潮中,我們鉆了國民黨反動派一個空子,在戲劇舞臺上打開了一個缺口。在這場戰斗中,郭沫若同志立了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