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晶珠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圖書館 北京 100024)
世界上最早的圖書館倫理規范于1938年誕生于美國,此后直到1964年才出現巴西的圖書館倫理規范。從國際范圍來看,各國圖書館倫理規范頒布的第一個高峰期是1995—1999年,第二個高峰期是2000—2004年。然而,德國的圖書館倫理規范——《圖書館和信息職業倫理基本原則》(Die Ethischen Grundstze fü r Bibliotheks- und Informationsberufe,以下簡稱《倫理基本原則》)并未出現在這兩個高峰期內,直到2007年才公布。為何會如此姍姍來遲?其中的緣由無疑是耐人尋味的。
制訂和頒布圖書館倫理規范對于傳達職業理念、確立職業精神、規范職業行為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此項工作因此成為世界圖書館運動發展潮流中引人注目的“景觀”。然而,國家級圖書館倫理規范是否開始制訂與能否得到落實,與該國圖書館組織機構的總體建制及其對這項活動的重視程度有著密切的關系。換言之,是否制訂圖書館倫理規范,首先取決于該國家或地區是否存在具有廣泛代表性的國家或地區級圖書館組織機構;其次,取決于該機構是否有投身于推進圖書館職業道德建設的積極性。按照這一標準,德國顯然存在著先天不足。1990年兩德統一之前,西德實行聯邦制,根據這一制度,文化、科學、教育和藝術等領域的事務大都由聯邦各州政府自行管理。以高校圖書館為主的學術圖書館由各州政府管理,由于聯邦各州政府的相關規章制度不盡相同,以致學術圖書館的類型多種多樣。公共圖書館由各州下屬的城、鎮政府管理,由于城、鎮政府沒有對公共圖書館進行維護的義務,所以許多小型公共圖書館的管理任務被一些教會承擔,這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公共圖書館的發展。西德圖書館管理歸屬上的復雜性、多樣性使該國圖書館界難以形成一種聯邦層級上的、全國統一的管理和組織機構。西德圖書館界同仁花了近25年的時間,1978年才在柏林成立了一個所謂的“德國圖書館研究所”,作為聯邦各州圖書館的協調機構。然而,“德國圖書館研究所”于2003年宣告解散。如此一來,德國一直沒有一個比較穩定的國家級圖書館組織機構,這使得在德國制訂一部全國性的圖書館倫理規范很難。
雖然德國沒有全國性的圖書館組織機構,但是德國各地區有許多不同性質的圖書館協(學)會,其中最早的圖書館學會出現于1900年。然而,這些圖書館協(學)會是分散、獨立自主的組織機構,相互之間缺少組織聯系。直到2004年,德國才出現了“德國圖書館和信息聯合會”(Bibliothek und Information e. v. Deutchland,簡稱BID)。BID不是具有德國圖書館界聯合總會性質的組織,只不過是德國境內諸多圖書館協(學)會的召集者及利益代言者。由于國際圖書館協會和機構聯合會(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Library Associations and Institutions,簡稱IFLA)下屬的信息自由獲取和自由表達委員會(Committee on Freedom of Access to Information and Freedom of Expression,簡稱FAIFE)在網站上經常介紹各國圖書館界的情況(包括各國制定倫理規范的進展),這為尚未出臺圖書館倫理規范的德國圖書館界帶來了巨大壓力。于是,BID自2006年起成立了“信息倫理工作小組”,以專門研究圖書館與信息職業的倫理問題。BID自認為是唯一能夠為德國圖書館和信息領域從業人員制定倫理規范的組織機構,于2007年在德國萊比錫召開的圖書館學大會上頒布了《倫理基本原則》。
《倫理基本原則》不同于其他國家的圖書館倫理規范,因為其不局限于圖書館從業人員范疇,而是延伸到了整個信息領域,可以看作是指導德國圖書館及所有信息工作者的職業行為準則。因此,《倫理基本原則》實際上包含了圖書館倫理和信息倫理兩個概念。
圖書館倫理是具體針對圖書館職業的基本行為準則。圖書館員的職業活動主要包括對文獻資源的收集、整理、存貯和傳播4個方面,長期保存和充分利用文獻資源是圖書館應承擔的社會義務。圖書館作為文化和教育機構,也會出現倫理問題。按照目前的普遍理解,圖書館從業人員是信息資源的管理者和傳播者,在職業活動中對于信息的自由獲取、私人數據的處理、知識產權的保護、信息的可信程度、信息的安全性、對社會的責任及信息審查等問題同樣會有所觸及,因此圖書館倫理與信息倫理之間存在關聯。
信息倫理是含義更加廣泛、領域更為宏觀的應用倫理學的分支。1988年,羅伯特·豪普特曼(Robert Hauptman)在其著作《圖書館界的倫理挑戰》[1]中第一次使用了“信息倫理”的概念,此后“信息倫理”這一提法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信息倫理研討會文件中。從廣義上說,信息倫理涉及到人與信息的互動關系中所出現的所有倫理問題,包括信息的獲取、使用、存儲以及信息結構和信息文化在全球的社會影響等。信息倫理可以被看成一門交叉學科,它既涉及計算機倫理,又涉及媒體倫理、圖書館員及信息科學家的倫理。從這個意義上講,圖書館倫理是信息倫理的組成部分。
雖然《倫理基本原則》中既包含圖書館倫理又涉及信息倫理,但是德國圖書館學界對于信息倫理的重視程度更勝一籌。德國學者對信息倫理的討論非常活躍,而且研究成果豐富。斯圖加特傳媒大學的拉菲爾·卡普羅(Rafael Capurro)教授和康斯坦茨大學的萊納·庫倫(Rainer Kuhlen)教授都深入研究了信息倫理問題[2],并出版了相關專著,發表了大量論文。1998年,德國出現了一個名為“nethics”的論壇,該論壇主要致力于為德國圖書館員提供交流圖書館倫理問題的網絡平臺。1999年,拉菲爾·卡普羅教授創立了國際信息倫理學研究中心(International Center of Information Ethics,簡稱 ICIE),旨在從本體論、認識論及解釋學的角度探討信息倫理問題。相比之下,德國有關圖書館職業倫理的研究十分稀少,即便是《倫理基本原則》的頒布,也未對此產生多大的改觀。例如,2008年在曼海姆舉行的德國圖書館學大會特別組織了以“從上而下的倫理”為題的針對《倫理基本原則》的研討活動[3],但是竟然看不到《倫理基本原則》制訂者的身影。而且在德國眾多的圖書館學專業期刊中,2007年未出現有關圖書館職業倫理的研究論文發表。直至2008年,德國圖書館學界出現了一些批評性的意見,批評者指出:(1)《倫理基本原則》在德國圖書館界的知名度太低;(2)一個沒有經過商討就直接頒布的《倫理基本原則》在圖書館界是不具備約束力的,缺乏以當事人為主體的公共討論的《倫理基本原則》是不可能被圖書館界接受的;(3)德國圖書館界普遍認為制訂《倫理基本原則》的理由并不充分[4]。2010年,在萊比錫舉辦的新一屆德國圖書館學大會組織了以“圖書館職業倫理和圖書館社會責任”為主題的研修活動,至此,才逐漸出現了一些關于德國倫理規范及圖書館倫理在其他國家的境況等問題的探討[4]。
世界多數國家的圖書館倫理規范制定并頒布于1995—2004年,而德國的《倫理基本原則》相對頒布得較晚,而且出臺后反響寥寥,處境尷尬,遠未發揮出一項專業倫理規范對整個行業應有的指導作用。其實,不論在制定程序還是內容設置方面,德國《倫理基本原則》都更有條件汲取他國的優點并呈現出完美的形式,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
同美國、英國、愛沙尼亞等國家相比,德國的《倫理基本原則》缺乏圖書館從業人員在制訂前廣泛討論和論證的過程,這導致《倫理基本原則》不是公共討論的最終結果。這件事發生在當今擁有全球影響力的商談倫理學誕生的故鄉——德國,無疑是具有諷刺意味的。其實,在當今這個自由和民主的時代,在價值多元化的現代化社會中,任何一種事物都是理性審視、科學分析和公開論證的對象,任何一種事物都無權逃脫接受批判性反思的過程,倫理道德也不例外[5]。在現代社會,倫理道德規范并非來自于某些個人或團體的學術探討,從根本上說它取決于當事人的意愿,是所有當事人經協商后取得的共識。一個道德規范是否合法,不在于它是否合乎那些自詡代表著道德真理的所謂“精神導師”的意志,而在于它是否擁有一種使道德真理得以產生的程序或機制。只有通過合法程序制定的道德規范,才真正具有合法性。
圖書館倫理規范關涉到圖書館工作人員的行為準則,這些行為規范的產生、制訂離不開當事人——圖書館工作人員的積極參與。按照當代著名哲學家、商談倫理大師哈貝馬斯提出的商談倫理基本原則,“只有這樣的行為規范才是有效的,即它能夠被所有可能作為理性商談參與者的當事人所認同”[6]。這里的“當事人”不是指某位特定的個人,而是指所有的相關者,即圖書館的所有成員。對“所有當事人自主原則”的尊重,就是民主精神的體現。倫理道德在民主社會的基本精神是:任何涉及當事人的決斷,都應體現當事人的意志。因此,圖書館倫理規范應該通過一定的程序,在廣大圖書館員的參與下自下而上地形成。而德國的《倫理基本原則》的制訂程序恰恰違背了商談倫理的基本精神。
其他國家在頒布正式的圖書館倫理規范之前,都要經歷慎重的、反反復復的修改和完善過程,力爭文本的精益求精。例如,愛沙尼亞圖書館界用了1年時間對圖書館倫理規范草案進行評論并發表修改意見[7];英國圖書館學會的倫理初稿于1980年正式公布,經過兩年的廣征各界意見與修改后,定稿于1983年公布[8]130;美國圖書館協會(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簡稱ALA)自1929年起開始圖書館專業倫理守則的研擬工作,在歷經4次修訂后公布,后又于1995年6月28日再度公布最新的倫理守則(ALA Code of Ethics)”[8]Ⅱ。相對而言,德國的《倫理基本原則》就沒有經歷對草案的討論修訂過程。可以說,正是由于它未經圖書館界當事人充分的審讀、商議就以定稿的方式公布于世,自然難以逃脫遭受冷遇的尷尬境地。
一般而言,圖書館倫理規范是對國家相關法律的補充。從總體上講,世界各國的圖書館倫理規范都呈現出行業共同體的倫理要求對行業行為的自我約束,都為圖書館的專業決策提供了一套基本的標準,簡化了圖書館員對其行為的道德反思過程,最終大大提升了圖書館從業者的職業水平。然而,由于存在文化差異,世界各國的圖書館倫理規范在表達方式及對于一些內容要素的詮釋上呈現各自的特色,如有些國家的倫理規范重視圖書館員的個人權利,有的更強調圖書館員的義務和社會責任,有的比較關注個體權益和雇主權益,有的則更主張社會或國家的利益。盡管圖書館是環境舒適、舉止文雅、氣氛融洽的文化場所,但同樣會存在價值沖突和道德難題。例如,對于青少年的保護問題,德國公共圖書館采取的做法是屏蔽所有的“成人內容”文獻,而美國公共圖書館則仍然保持所有文獻內容的全部開放[9]。美國圖書館的做法能否起到保護青少年的作用?德國圖書館的做法是否剝奪了青少年獲取信息的自由權利呢?再如,1948年瑞典出版了林格倫(Astrid Lindgren)撰寫的童話《皮皮在南海》(Pippi in South Seas),該書在1951年由瑞典文翻譯成德文時,書中主人公皮皮的父親“黑人國王”(瑞典文是“negerkung”)一詞被翻譯成德文的“Negerkoenig”。而“Neger”一詞是對黑人帶有污辱性的稱謂,這種帶有種族歧視色彩的稱謂在當今德國是被絕對禁止的,所以這本書2009年的德文譯本將“Negerkoenig”一詞去掉,將“黑人國王”翻譯成了“南海國王”(Suedseekoenig)。2011年3月,德國波恩的政治人物要求圖書館把包含著種族歧視詞匯的該書的所有版本全部下架,這一事件在德國社會造成了很大反響。對語言學意義上的著作本真性的堅持及通過語詞用法的變遷來了解客觀的歷史真相的需求與當今的“政治正確”的立場之間發生了劇烈的價值沖突,當地的圖書館是應該按照政治家的訴求下架該書2009年以前的所有譯本,還是應維護歷史遺存的客觀真相呢?可見,當價值觀發生矛盾時,倫理沖突及疑惑就會隨之產生,這時倫理規范會產生巨大作用。因為倫理規范明確規定了哪種利益應得到優先考量、哪方應做出讓步,為人們進行利益權衡提供了明確、具有可操作性的標準。
據不完全統計,目前有23個國家的圖書館倫理規范都涉及到對利益沖突的處置方式,占世界各國倫理規范總數的60%[4]。德國《倫理基本原則》的出臺時間比較晚,本應有條件吸收其他國家圖書館倫理規范的精華,特別是圖書館倫理規范在解決道德沖突、倫理悖論方面的規定。但是德國《倫理基本原則》沒有這方面的內容,其條文表述也不夠精煉,重點不夠突出,很難發揮應有的指導作用,既無法激發圖書館從業人員對其的重視,也無法滿足圖書館從業人員的需求。
德國《倫理基本原則》遭受冷遇并非偶然,它從側面反映出倫理規范制定者的價值認知水平及倫理判斷能力。盡管德國《倫理基本原則》姍姍來遲,但還是實現了從無到有的突破。從這個角度看,BID “信息倫理工作小組”的付出是值得肯定、稱贊和鼓勵的。然而,德國《倫理基本原則》要想擺脫成為一紙空文的尷尬局面,就必須在制訂程序和內容設置方面經歷不可免除的“回爐”過程——讓所有圖書館人都有參與商討、提出建議的機會,讓倫理規范盡量吸納有關利益沖突、價值悖論的處置方式等內容。較高水準的職業道德意識和倫理判斷能力是維護圖書館職業形象的前提,也是衡量一個社會文明程度和文化發展的重要標尺。因此,制定一部完善的圖書館倫理規范是十分迫切而且必要的。
[1]Hauptman R. Ethical Challenge in Librarianship [M].Phoenix, AZ:Oryx Press, 1988:3.
[2]Prof. Dr. Rainer Kuhlen UNESCO Chair in Communications[EB/OL].[2012-01-15].http://www.kuhlen.name/.
[4]Spenke J. Ethik fü r den Bibliotheksberuf: Zu Entwicklung und Inhalt eines bibliothekarischen Ethikkodexes in Deutschland[EB/OL].[2012-01-15].http://opus.bibl.fh-koeln.de/volltexte/2011/305/.
[5]甘紹平. 應用倫理學:民主時代的道德理論與實踐[G]//中國哲學年鑒2002.北京:哲學研究雜志社, 2002:7.
[6]Habermas J. Die Einbeziehung des Anderen[M]. Frankfurtam Main:Suhrkamp Verlag,1999:59.
[7]Code of Ethics for the Librarians and Information Specialists of Estonia[EB/OL]. [2012-01-15].http://archive.ifla.org/faife/ethics/code_of_ethics_estonia.htm.
[8]莊道明. 圖書館專業倫理[M]. 臺北:文化圖書館管理資訊股份有限公司,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