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磊 尤傳香*
穴位理論是傳統針灸理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份,構建了針灸臨床的應用基礎。
現在的針灸臨床往往將穴位和經絡相提并論,但歷史上早期的穴位卻是一個不與經絡相連屬的獨立系統。
經絡如何產生至今仍不得而知,穴位的起源則與古人鬼神邪祟致病的理念有關。
古人認為疾病是鬼神作祟、祖先懲罰或者觸犯禁忌的結果,其中鬼神作祟往往是最主要的病因。疾病的所在即鬼神作祟的所在,在病變局部直接驅除鬼神邪祟便成為最主要的治病思路[1,2]。
鬼神邪祟致病的理念導致了穴位的產生。
“穴”的本義為窯洞。《說文·穴部》:“穴,土室也。”引伸而為洞窟、巢穴。凡從穴取義的字多與孔洞有關。
鬼神邪祟侵入人體,其所藏之處即為穴位,祛邪外出須直達其穴,砭石、獸角及灸火因此成為巫術療法祛邪外出的主要工具。
砭石是切腫排膿以治療癰瘍的器具,砭刺病痛局部不僅可以排膿放血,更可以籍此而驅除引起癰瘍的致病鬼物或有害病邪。
《黃帝內經》中有著大量關于砭刺出血的論述,印度醫學文獻中亦有著許多針刺放血以治療病患的記載,藏醫把放血療法作為常用的外治手段,而歐洲在中世紀以前,放血療法曾是各種疾病最主要的治療方法。
祛邪外出,是應用砭石放血最基本的理論依據。
艾葉具有易燃、多煙、氣味芳香、生長廣泛、采集方便、易于加工和易于貯存等特點,因此被作為灸治的主要原料。但用艾火灸焫更明顯體現出巫術療法的思維方式:火可以驅除引起疾病的鬼神,煙為鬼神提供了離去的通路,艾的氣味則增加了和鬼神交通的效果。
獸角吸拔則是利用燃燒時火的熱力排出獸角中的空氣,形成負壓,使獸角吸附在病變局部,籍以吸血排膿。角吸療法同樣體現出巫術療法祛邪外出的理性思維方式。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中已有應用角吸療法治病的記載。
邪祟祛除,則疾病自可痊愈。先秦文獻《左傳》中載有晉侯“病入膏肓”的典故,因為病邪藏于“攻之不可,達之不及”的所在,所以秦國名醫醫緩認為“疾不可為”。
古人對穴位性質的認識是砭石療法、艾灸療法、角吸療法產生的主要依據。
《黃帝內經》中記載的“以痛為腧”形象地說明了早期穴位的確定方法和應用要點。
“以痛為腧”實際上是早期穴位的基本理論。因為是“以痛為腧”,穴位的位置便須根據病情而定,穴位的意義在于祛除病邪,主治則多是局部的病痛。砭石固然是常用的刺穴工具,按摩、灸焫、角吸同樣也是刺激穴位的有效方法。由于砭石、按摩、灸焫、角吸等方法都是在穴位局部的表面施術而無法深入,早期的穴位只能是一個相對表淺的結構,而多處于肉眼可見的血脈所在或易于觸摸的肌表部位。
隨著九針的出現,特別是毫針刺法在臨床上的廣泛應用,穴位的結構和性質也發生了變化。鬼神作祟的理念已經演化為各種病邪致病,但祛邪外出的治療思路仍然貫串于《黃帝內經》的始終。
《黃帝內經》中論述了九針的名稱、形狀和應用。在九針中只有兩種針不刺入皮膚,一種是圓針,用于揩摩筋肉之間,以瀉“分肉之氣”;另一種是鍉針,用于“按脈勿陷,以致其氣”,即按壓經絡以恢復正氣。毫針是九針中最細的一種針,刺入后可以留針,故曰“微以久留之而養”;其余針具則多為瀉實而用。
《黃帝內經》用陰陽學說構建了中醫理論體系的基本框架,把人體的生理狀態概括為陰平陽秘,把病理狀態概括為陰陽失和,而調和陰陽、補虛瀉實則成為中醫臨床施治的總體原則。
砭石、九針雖然仍在應用,作為圣人“雜合以治,各得其所宜”的相應治法,但毫針刺法把調和陰陽、補虛瀉實的內容具體化,發展了各種只能應用毫針進行操作的針刺補瀉手法,毫針刺法開始占據主導地位。
在施行毫針補瀉手法的過程中,穴位為補瀉手法的具體操作提供了必要的空間。邪氣巢居取代了鬼神作祟,穴位則成為人體之氣聚散來去以及邪正相爭的基本所在。穴位不再僅僅是一個“以痛為腧”,簡單地用來直接祛除病邪的表淺結構,而是變成了附庸于經絡系統的運行氣血的關鍵部位,被認為是經氣出入、氣血周流、陰陽交會之所。
由于和具體的經脈相連屬,穴位的深層空間大為擴大,并且有了固定的體表定位。《黃帝內經》中記載的“空”、“節”、“會”、“氣穴”、“氣府”、“骨空”、“穴會”、“孔穴”等等穴位的別名都從不同側面鮮明地體現了穴位的立體結構以及與經絡系統之間的密切聯系。
“穴”有其位,故稱“穴位”。因為多位于骨節之間或筋肉之間的凹陷中,所以又稱作“節”、“骨空”、“孔穴”。至于“會”、“穴會”、“氣穴”、“氣府”等等則是說明穴位是氣聚集的所在。
“以痛為腧”中的“腧”字即是指穴位,表明與人體形肉有關,所以穴位又稱“腧穴”,在《黃帝內經》中“腧”、“輸”、“俞”三字往往相通而用。但“穴”以及其它穴位別名的出現和廣泛使用則反映了對穴位結構和功能認識的深化。
這樣,毫針刺法的發展促進了穴位概念的成熟。經絡和穴位兩個獨立系統相融合,經絡學說的氣血流注理論也成為穴位應用的基本理論。穴位于是逐漸取得了和經脈相連的確定的具體定位,而被稱作經穴。穴位的主治也大為擴展,除了局部的治療作用外,還具有了與相應連屬經絡病候有關的全身治療作用。
從穴位概念的產生到定型實際上展現了由巫術到醫學的歷史發展進程。
關于穴位的命名,孫思邈在《千金翼方》中說:“凡諸孔穴,名不徒設,皆有深意。”
孫氏所述不免有夸大之處。穴位的命名體現了古人對穴位特性的直觀認識,諸多穴位的不同名稱在相當程度上表達了穴位之間的基本差異,這些名稱當然不可能只是些毫無意義的簡單符號,但若仔細加以分析,也卻并不是一定都具有深刻的涵義。
大體而言,穴位的名稱可以分成三大類,第一類直接描述了穴位所處的解剖位置以及所具有的性能作用,穴位的名稱往往形象而直觀地表現了穴位的位置所在、經絡聯系、功能特性和治療內容。第二類是古人應用天人相應的思維方式,把穴位與自然現象比類相附,其名稱多只是反映了穴位在定位方面的結構特征。第三類則是第一類和第二類命名方式的綜合。
以督脈穴位為例,在29個穴位中,長強、腰俞、脊中、筋縮、至陽、身柱、大椎、后頂、百會、前頂、囟會、印堂、素髎、水溝、兌端、齦交等穴位的名稱屬于第一類,懸樞、中樞、陶道、上星等穴位的名稱屬于第二類,而腰陽關、命門、靈臺、神道、啞門、風府、腦戶、強間、神庭等穴位的名稱則應歸屬于第三類。
穴位的名稱與該穴位的特性密切相關,掌握古人命名穴位的確切含意,有助于理解穴位所處的部位和治療作用。
許多穴位的名稱中都表述了該穴位的某些特征,例如面部的顴髎、項后的大椎、胸部的乳中、腕部的腕骨、小腿部的絕骨等穴位的名稱清楚表明了該穴位的所在部位,而面部的迎香、項后的風池、腹部的氣海、腕部的神門、小腿部的光明等穴位的名稱則確切地概括了該穴位的主治作用和功能特點。
從穴位的名稱中還可以看出不同穴位產生的先后。例如,是先有足三里、上巨虛、下巨虛、頭臨泣、頭竅陰、腹通谷、關元、氣海,然后才出現手三里、上廉、下廉、足臨泣、足竅陰、足通谷、關元俞、氣海俞。認識不同穴位產生的先后次序對于準確把握相應穴位的主治無疑大有幫助。
然而,某些穴位的名稱卻很難說有著特定的涵義,如五處、正營、彧中、消濼、筑賓、照海等等,這些穴位的命名可能只是古人隨意而為的結果。
有些穴位雖然是根據天體地貌命名,但所取之名實際上毫無應用價值,并不能反映出該穴位的特征以及與其它穴位之間的內在差異,例如,天溪、天池、天樞、天府、天泉、天鼎、天沖、天柱、天牖、天容、天窗、天髎等穴位的命名都與“天”有關,但我們從這些穴位的名稱中除了只得到穴位均位于人體上部的簡單印象之外,對于各個穴位的具體定位、經絡聯系、功能特點和治療作用等內容全然一無所知。
有些穴位的名稱似乎也存在著名不符實的問題,比如陰市一穴,按照諸多以“陰陽”命名的穴位取名通例,“陰”應指人體陰部,“陽”應指人體陽部,如陰交、陰廉、陰包、陰谷、陰陵泉等穴位的定位都在人體陰部,而陽綱、陽陵泉、陽關、陽溪、陽谷等穴位的定位都在人體陽部;但陰市穴的定位卻在大腿前面。
又如“曲”當指肘部橈側,“尺”當指肘部尺側,但曲池、曲澤、尺澤三穴卻是曲池穴定位于肘部橈側、曲澤穴定位于肘部尺側、尺澤穴定位于肘部橈側。再如“里”是骨度分寸單位,“三里”即三寸,“五里”即五寸;但足三里、手三里、足五里、手五里四穴卻是足三里在膝下三寸,手三里在肘橫紋下二寸,足五里在曲骨下三寸,而手五里又在肘橫紋上三寸。
古人對穴位的命名明顯受到了主觀意識的影響,因而帶有一定的隨意性。不同的穴名界定了穴位之間的不同內涵,但決不是每個穴名都蘊涵了深刻的意義。
雖然如此,約定俗成的穴位名稱流傳了數千年,已經成為傳統穴位的一個基本內容,對比文化大革命中眾多新穴以“向農”、“向陽”、“東風”、“反修”、“防修”、“斗私”、“紅工”、“永紅”、“新1號”、“新2號”等取名的毫無意義的命名方式,古人在穴位名稱中表述的對穴位特征的基本理解仍然是我們學習和研究穴位時不應忽略的重要方面。
[1]Frazer,J.G.著,徐育新等譯.金枝(The Golden Bough)[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
[2]廖育群,傅 芳,鄭金生.《中國科學技術史》(醫學卷)[M].北京:科學出版社,1998: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