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是表達的工具但又不僅僅是,它還帶著與生俱來的歷史溫度和文化內涵。陳寅恪先生說:“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確實,每一個字的誕生,都有諸多構成因素以及變化與演進特點。其中一些漢字甚至記錄和承載了文明的進程、文化的特性、民族的特點、國家的發展,它們構成了中華文化的核心,樹立了中華文明的旗幟。
井,象什么形?
從古至今,要說字形上變化最少的字,“井”字得算一個,兩橫、一撇、一豎,寫了三千年,看了三千年,也用了三千年。那一眼圓而深的井,留在很多人對古老村鎮和家鄉的記憶中。然而方方正正的象形字“井”怎么會像那圓圓的井口?
瑞典漢學家高本漢覺得,“井”字表現的是井口的護欄,但是考古發現的古井、近現代村落的水井,井欄多是土石壘砌,且多呈圓形,很少見到“井”字形的護欄,所以這一說法似乎牽強。另一位瑞典漢學家林西莉甚至認為,“沒有一口井能解釋‘井’字形狀的樣子”。那么,“井”到底是根據什么描畫出來的呢?
上世紀70年代,河南安陽地區考古人員在湯陰白營龍山文化遺址發現了一眼水井,經過碳14測定,它是公元前2590年打造的。生活在這里的新石器時期先民們把它打造在自己的居住地旁,在這眼迄今發現的中國最古老的井里,人們發現了大量碎陶器,當是先民們汲水器具的殘片。除此之外,井底還有一種用木棍鑿榫交叉扣合成的“井”字形木架,這種井字形木架在以后出土的古井中也常常見到,比如在河北藁城臺西商代遺址出土的兩眼水井,井底也有疊構成“井”字形的四層木樁。井底里的“井”字木架是做什么用的?說起來,我們真要佩服四千多年前祖先的智慧:圓柱形的井身最能承受周圍土地的壓力,在井底放置一個木架,則能夠抵御地下水流的沖蝕,支撐井壁。這古老的造井技術一直沿用了數千年,直到20世紀的鄉村,人們打井還是要有這道重要程序。林西莉和眾多學者們認為,這個叫作井盤的“井”字形木框架,才是井字象形的來源。
古老的井字的寫法更為象形,把井的形象詮釋得活靈活現,一個平面的井字因此變成一幅生動的畫面:一只盛滿水的桶罐,從井的中心被緩緩提起,看著它會感到清洌甘醇的井水被汲出,滋潤的感覺從舌尖通遍全身。
水,是生命的源泉。所以遠古先民多守在江河旁邊的臺地居住,不但生存用水有了保障,而且土地肥沃,灌溉便利。但是地表的江河水并不總是順從地為人所用,干旱、洪澇都會侵害人們的生存安全,人們只好或逐水而居,或避河逃生。
有一個人最早把目光穿到了地面以下,教會人們鑿井,使用地下水。這個樹立里程碑的人物叫伯益,他是與堯、舜、禹并稱“上古四圣”的皋陶(gao yao)的兒子,曾輔助大禹治水。正是在長期與水土打交道的過程中,伯益發現了地下水的秘密。
伯益鑿井這件事的影響無比巨大,乃至“龍登玄云,神棲昆侖”。后人注曰:“伯益佐舜初作井,鑿地而求水,龍知將決川谷、陂池,恐見害,故登云而去,棲其神于昆侖之山。”掌管天下之水的龍以為,伯益鑿井等于決開了山谷大河,天下發生了大變故,所以騰空乘云而去,眾神也跑回了天國之都昆侖山。
伯益的傳說并不是憑空虛構。事實上,伯益所在的堯舜時期與龍山文化時代相去不遠,而考古發掘證明,我國水井的出現恰恰正是這個時期,可知傳說有其根據;傳說的玄妙與夸張也并不過分,因為地下水的汲取技術,對于發源于氣候干旱、動輒又洪泛肆虐的黃土高原的華夏民族來說,實在太重要,井的出現,使人與水的關系從被動轉為主動——所以,作為神物的龍從此不再能完全左右水在人間的分配,人也能夠躲開它的興風作浪,去到更遠的地方鑿井吃水,挖井灌溉。
遠古的先民們究竟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地方打鑿了第一眼井,目前還很難查證。在河南湯陰發現的那眼古井只能說明,當時,居住在蕩水(今湯河)之陰的人們開始在居住地鑿井用水。此后,人們的膽量大了,步伐遠了,更多的井被打鑿,更廣闊的土地被開發,更多的人口得以繁衍,廣袤的原野上,水井伴隨著人的歡笑聲越來越多地拓展開來,古代中國北方的廣大平原地區逐漸被各個氏族充斥、占據。井,也伴隨村野人家相生相息,成為不可或缺的生活設施。
井上的理想國
周顯王四十三年(公元前326年),滕國(今山東滕州市)國君滕文公以太子身份出使楚國,途經宋國時,特意去拜見了“亞圣”孟子,向他請教治理國家的辦法。當時群雄霸起,各個諸侯國紛紛尋求治國治世的良方。孟子于是半是借史說話半是暢談理想,向滕文公談起了一種土地制度——井田制。
孟子緩緩講述的這個井田制,被他自己或是他的學生記錄下來:“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說白了就是把九百畝地平均分成九份,由八家來耕種,每家一百畝私田,但要先共同做完另外一百畝公田的農活,才能干自家的事。這塊疆界劃分得整齊方正的農田,恰恰像個“井”字,這便是井田。
孟子特別強調田地“正經界”的問題,說井田制的特點就在于經界區劃整齊平均,經界不正,土地就不能公平合理地分配,井田的面積不實,“百畝”的大小不均,農民的收入和士大夫的俸祿就無法做到平均,甚至說“夫仁政,必自經界始”。孟子認為,治國者能公平地讓每家農戶有五畝之宅、百畝之田,安居樂業,然后才能教化孝悌,引民向善,從此天下太平。
孟子的這個政治理想并不是向壁空談,很多學者認為,井田制在夏朝便已出現,到西周已經盛行。那時候,生產工具是簡陋的耒耜,耕地也完全靠人力,因此耕作方式必須是許多人在大片土地上簡單協作,共同耕種。這大片田地的所有權雖屬于氏族領袖或者封建主,耕作者卻也能得到平均分配下的土地使用權,并以在公田服勞役、交定量谷物的形式提供稅貢。這種古老的井田制加上孟子涂上的理想色彩,幾乎成了耕種份地的自由人的社會聯合,是農村公社的美好藍圖。
有關井田制,除了孟子的記述,《春秋谷梁傳》也有“古者三百步為里,名曰井田”之說,《周易》“井”卦也有“往來井井”之辭,學者認為就是以井田形容整齊劃一、有條理有秩序的樣子。但是這里有個問題,在孟子之前,是什么人在強調這個井井有條的“經界”?在沒有孟子思想指導的前提下,夏朝的人們為什么非要把土地劃分成整齊的井田模樣呢?
還是水的問題。當時的田地要開溝,各小塊田畦之間要開小溝,各大塊田之間要開大溝,且開溝要直,要便于水流通暢,遂、溝、洫、澮等大小長短不一的溝壑,最終要遞遠、遞深、遞廣以“達于川”。這一套水溝系統經過統一規劃、統一配置,與田間道路縱橫交錯,形成“五溝五途之制”,這才有了方塊形、棋盤狀的井田。
不過,這田間五溝可不是用來農田灌溉的,“溝洫以除水害”——它們是用來泄水的。這跟大禹治水有關,為使農田建設免遭洪水侵害,夏禹劃分了帶有溝畎的井田,“自禹治水后,九州諸大水不大泛濫決徙者,蓋田以井故焉”。這便是夏禹治下的理想國了。
那么井田靠什么灌溉呢?在西周和春秋前期,提水工具還相當落后,具備挖渠引河之灌溉條件的地方也不是很多,所以,除了靠天吃飯以外,只有靠“地”吃飯——鑿井灌溉。所謂“經土設井,鑿井于中”,相傳商湯時天下大旱,賢相伊尹就教民眾在田頭鑿井來澆灌干渴的土地。所以,那個生動的井字便不只是井中盛滿水的桶罐,它被疏悠拉遠了鏡頭,放大了空間,成為方正的井田中一眼水井,滋潤著田中蓬勃的秧苗。
在孟子的“井”上理想國里,并不只有田地的公平劃分,還有對生活在這塊均分的井田上的人們“幸福”愿景的描繪:“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真可謂一派原始共產主義社會的美景。公社成員有恒產了,就要固守在自己的百畝之地上,連葬死和易居都不要離開本鄉本土,沒有流民,天下自然大治。
只是時間改變了一切,隨著農耕技術的發展和社會形態的變化,井田制從內容到形式再也沒有存在的基礎。在“井”字里,井田漸漸淡去,但“井”依舊在。一眼老井,就是一戶人家、一處村落的象征。井,就是家,就是鄉,背井就意味著離鄉,這濃濃的鄉土觀,就像喝下的井水,滲透進每一位中國人的身心。孔圣人說,“父母在,不遠游”,中國人不尚遠行、固守鄉土,也許有先哲思想的陶冶,也許就是依戀故鄉的那眼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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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釋義
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在最失意的時候,想起了他的故鄉。那唐朝的月光,是透過貼著【窗花】的窗戶照進來的,把李白的心事照得皎潔如水。
古人發明“窗”字的時候,窗前也有這樣一片月光。許慎有云:“囪,在墻曰牘,在屋曰囪,窗,或從穴。”言下之意,那時的窗是天窗,即開在屋頂上通氣、透光的洞口樣裝置,很簡陋,只有一個橢圓形的框和三根豎立的欞,與裝修無關。
后來,窗框上多了一點,【窗欞】亦由豎立變為木格。那多的一點代表光,光移來移去便是時光,【窗口】便成了時光的通道。時光走來走去,打磨著窗欞,在窗那簡潔的線條上布滿了時間的傷痕,悠遠的凝重感是由歲月的剝蝕來完成的。 再后來,出現了有錢的人,窗成了“穴”(指房屋)的點綴,被修飾得異常精美。緊靠著【窗臺】,多了一個“心”,仿佛坐著一個懷春的少女,正想著滿腹的心事。這印證了平江的一句方言,那里稱窗戶為喊眼(〈方〉,讀ǎn)。少女在屋內想心事,窗外情郎一聲喊,窗子應聲而開,一頭秀發便飄了出來。又或窗外有人吹簫,吹著吹著,便有一枝紅杏伸了進來。這是多么生動啊!
嘯聲自唐宋飄來,一直飄到明清,心事吹走了,只剩下代表富貴的格眼,精雕細琢,形成了一種風格。富貴的背后暗藏著悲歡,《紅樓夢》《西廂記》等哀婉的故事就發生在這些窗子的背后。或許是悲劇色彩太濃的緣故,后人干脆將窗欞改成了“夕”,一輪夕陽從窗外透過來,如血一樣的顏色,讓人感到時光的重量。那窗框上多出的一點,退后一步,成了朝陽。一朝一夕,時光流轉,窗子被歲月剝蝕,呈現木質的原色,這種原色恰恰便是生活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