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灰色的天幕開啟,在幾十盆蘭花的幽香和啾啾的鳥語聲中,沙溪的第一縷晨光,透過方格子的窗欞鉆進了房間,我清晰地看到屋內的家具正井然有序地蘇醒。聽到了隔壁嘎吱的推門聲和那漸行漸遠的腳步,與此同時,我身體的知覺也在依次恢復,從耳鼻到眼睛再到手和足。
來到街上,說不清是相對忘言,還是驚喜的邂逅,眼簾里的寺登街給我的是一種心靈的震撼。
一棵古槐樹巨大的綠蔭幾乎遮蔽了街面中心的大半個蔚藍的天宇,街道鋪面挑出來的古樸彩旗上寫著“老馬店”、“修鐵壺”、“釘馬掌”、“理發店”、“裁縫鋪”、“土雜貨店”等等以及鋪面前放置多年的石凳子、拴馬石和舊得掉渣的木輪車。蝴蝶牌縫紉機發出的“咔嚓!咔嚓”的聲音里,老藝人操著民國時期的熨斗,正一絲不茍地為老主顧們忙活著。一位老師傅穿著青布長衫,瞇成一條縫隙的老眼,剃起頭來卻一點也不含糊。一個鋪子里,略微有點昏暗,開著一扇狹長的窗戶,茶、米、油、鹽林林總總的貨柜前,八十多歲的一位大爺戴著老花鏡正在把玩著祖上傳下來的文房四寶。
過去,這些臨街的房子開成商鋪,主要用來做生意或出租給別人,后面的房子和院落開成馬店。三個寨門通向不同的地方,兩邊古舊的鋪面和大門依然立于原地,守著昨日曾經的舊夢繁華。這些建筑并不高大,卻很古樸,每一寸屋檐的高低屋脊的起伏都在我的眼中舒展成優美。
整個寺登街周圍及三條古巷道兩旁均是這種商業布局,而且基本上完整無損地保存下來。
當年曾是沙溪最大馬鍋頭公子歐陽老人的家就在寺登街上,他經常在老槐樹下放置一把椅子,每天向他的“粉絲”們重述當年茶馬古道上的那些事兒。
在馬幫退出歷史舞臺之后,老槐樹成為了街道中最為鮮活的飾物,陪伴著寺登街繼續生活。聆聽著歐陽老人家的故事時,太陽慢慢沿著古戲臺的屋脊悄悄地爬了上來。這時的戲臺和它兩旁的老屋都拖著一個影子,隨著太陽的升高,影子會慢慢退縮到屋檐之下躲藏起來。
古戲臺建于清朝嘉慶年間,是寺登街上最具特色的建筑,整座戲臺雕梁畫棟,前臺后閣,出檐翹角,翼然欲飛。戲臺原為商客馬幫演戲和民俗慶典祭祀所用,現在主要用作節日里老百姓娛樂活動的場所。
空寂的戲臺誘發了無盡的想象,我順著樓閣內部的梯子拾級而上,戲臺凹痕累累的木板在腳下“吱呀”作響。
在每出戲的里面,戲臺都是容易被忽略的部分。寺登街就是這樣一個真正的大戲臺,所有的房屋、街道、樹木、花朵、遠山、云彩……都是戲里的布景。面對它們,就如同與一個過去的古老瞬間相互對視,我看到了那些負重的馬匹和馬鍋頭的面孔;聽到了來自歐陽老人家夢境里的銅鈴聲;感覺到了源自木板深處的吆喝。
在古戲臺上的陳列室中,有螺旋紋柄山字格的青銅劍和原始的紡輪,有海洋地區使用的貝幣和原產于印度的綠松石,有彌沙鹽井出產的餅鹽和不起眼的破碎陶片,還有諸多馬幫遺物。光線如條魚一般游動暗示著時間的古老,本主木雕雙目上面浮著的塵跡,讓我感知到了這些歷史遺物深層的冷暖。寓情于物,寓情于景,古戲臺絢麗的彩繪里爬滿了蒼白,沉郁,歷史以及逝走的時間……而不再是空無一物的描述。
古戲臺對面,興教寺的門虛掩著,門前有一對大獅子,并塑有哼哈二將把守寺門。
興教寺的大殿、二殿,是滇西少有的明代重要建筑之一。建筑結構嚴謹大方,制作技藝精良,建筑風格典雅古樸,富有民族特色。其高低長寬尺度與梁柱之數,與白族木工匠藝所遵之《木經》歌訣中“九五出六,用墨逢六”之數相合,是研究古代白族建筑工藝的寶貴實物資料。興教寺中還保存有大量明代佛教壁畫,其題材廣泛,人物眾多,線條流暢,色彩絢麗,融佛教故事與世俗生活為一體,是不可多得仿古代白族繪畫藝術珍品,也是研究古代白族宗教藝術的寶貴實物資料。
興教寺里的僧人不知何年何月已悄然離開,神靈卻依然還在堅守自己的崗位,讓寺院的寂靜變得可以信賴。
沙溪曾吸引過徐霞客、楊升庵、李元陽等這樣聲名顯赫的無數位訪客。
當時的楊升庵站在寺里,也許就是站在我所站立的地方。當他看見兩株海棠開在高原邊地卻艷而不妖,光彩照人的時候,一股落難才子的情愫頓時涌上心頭,不覺之中便詠道:“兩樹繁花占上春,多情誰是惜芳人;京華一朵千金價,肯信空山委路塵?!?/p>
摯友李元陽對楊升庵的為人與才學十分敬佩,便同題吟了一首慰藉的詩:“國色名花委路旁,今年花比去年芳;莫言空谷知音少,也有題詩玉署郎。”
人有意,花有情,興教寺里的兩株海棠自楊升庵、李元陽二位名士題詠之后,年年花繁似錦,歲歲燦若霞光。
從興教寺出來,沿著古老厚重的石板路前行,兩旁青磚老瓦的建筑仿佛讓我置身于一個遠古的時段,一幕幕深藏在歲月褶皺里的畫面隨著想象而漸漸清晰。
在巷子里,我遇見了一些用鐵釘或者石片刻畫的涂鴉之作,那些蜿蜒曲折的線條和單調的色彩把畫者孤獨的內心融化在斑駁的墻壁之上。
走進一道敞開著的大門,站在天井里環視四周,我似乎聞到了一股馬鍋頭的味道,它的成分是煙、茶、酒、鹽巴、汗水和男人們扯著桑門交流對話的歡聲笑語。那燦然的瞬間,我似乎能聽到繁忙往來的馬蹄聲混雜著各種方言,粗野的漢子在馬匹旁邊依著馬鞍沉重地呼吸,風騷的女人在房間里鋪著溫暖的床鋪,寺登街上精彩的戲曲歌舞正在演繹,旱煙濃重的味道正與那股驢屎馬糞特有的氣息糾纏在一起。當它們一起闖入鼻翼,滑落我的腹腔深處,我被深深地陶醉了。
主人熱情地拿出一壺烤罐茶招待我,茶已擺上桌子,一縷茶香撲鼻而來,我依著一棵老梨樹坐下。角落里的老水缸里正嬌艷地開著一朵睡蓮,白瓣如盞,蕊心嫩黃,惹得我幾分詩情擠上心頭。老墻上的石灰已經魚鱗片一般剝落了許多,馬幫昔日用過的馬廄、沉重的大木門、雕花的窗格、沉重老舊的案桌、屋檐和堂屋里舊舊的畫圖,它們透出一層溫潤的光澤,如歷史古卷的香氣,浸潤著我身上的每一個感官。
歲月飛逝,世事果然如浮光掠影。
如今,茶馬古道在人們的眼里,已經演變成了一個時尚的名詞。
2001年10月,在歐陽老人的故事講述了無數遍之后,寺登街入選值得關注的世界101個建筑保護遺產名錄。
從此,沙溪不再是一個黯淡的名字,她深深地震撼著我的內心,也吸引了不少世人驚嘆的目光。
掬一捧老院里的井水,手尖滑落水的聲音。
把眼睛緊閉著,撫摸著老墻,佇立的老宅往往有種深沉而微弱聲息,聲息中有山坡上馬匹最愛吃的青草香味。
在沙溪靜謐的天地里,生命可以包含著做一個真實淳樸之人的夢想享受人生,可以在其間慵懶地趴伏在素日里,隔窗安然的聽風聽雨,不去看時光指揮著塵世相聚時那短暫而敲心般的行來行去,南來北往。
現在,沙溪寺登街上長年住著一些慵懶、悠閑的外地人,他們呆在老房子里輕聲說話,悄然喝茶,上網聊天、買菜做飯。有時候也到街上■■,買點沙溪土特產,地參子、松茸或者羊乳餅;嘗一嘗翕興德的豆末糖,歐汝善家的糖糟,楊向榮家的涼粉;到興教寺里感受一番古老的洞經音樂,然后回到住處,枕著石寶山皎潔的月光酣然入睡,第二天清晨再從沙溪柔情似水的夢中自然醒來。
歐陽老人說,每一個路過沙溪的人都以能夠住在寺登街休整一夜為榮,無論多么污濁疲憊的馬幫,多么剽悍魯莽的漢子,到達沙溪之后都會變得精神抖擻,彬彬有禮。他們住進土木結構的瓦房,戀上古舊的情調和老去的朱顏;戀上雕花的格子門和細碎的陽光剪下斑駁的樹影;戀上馬幫走過院墻時馬蹄的“踢踏”聲響和馬幫用過的“鞍子、馬韁、馬掌、馬套頭、草鞋”等物件;他們還深深地戀上沙溪姑娘的繡花鞋和張嘴就來的“白族調”。
沙溪不是鮮艷的小鎮,她把驚心動魄的美和曾經顯赫的繁華深藏了起來,隱藏于建筑、古樂、歌舞、祭祀、宗教、飲食乃至淳樸的日常生活之中。
她的色澤是歲月給的,因為符合歲月的特質和要求而得以保持恒久的素顏,以至于我很難用語言去進行清楚的形容,只能偶爾透過直覺去感知她不動聲色的美。
牽著爽爽的清風,我走出美麗的傍晚,驀然回首,淺淺的余輝里,沙溪安靜地入畫。
責任編輯 王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