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沙漏,可以輕易倒轉過來,重新慢慢流泄,用自己的刻度記錄時間的腳步。可有些事物消失的速度,卻在不知不覺間轟然而至。就像某些散落在時光深處的年俗,不管我們如何眷戀,已經逝去不再重來,偶爾在記憶深處浮起,細細碎碎,噬咬著一些不甘寂寥的心靈……我的老家,是漾濞縣漾江鎮的官莊村,在點蒼山西坡腳下,是一個古老小巧的村子。站在家門口,可以俯瞰緩坡下散布在核桃林中的人家,村里雜居著漢族、白族、彝族等民族,不同民族的風俗相互影響,包容兼收,我的年俗記憶,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搶頭水
我家屋后一棵老核桃樹下冒出一股水,水流清澈甘洌,父親挖了一條小溝,把水引到我家屋旁,其他人家也依托地形開溝,水流曲曲彎彎,流過小村的每一戶人家。
每逢大年初一,村里的小伙伴都要 “搶頭水”。據說,搶到頭水的人家,一年里都興旺如意;喝了頭水的人們,一年中能順利順心。搶頭水,是一場屬于孩子間的戰爭,我家是那溝清泉的第一個用戶,為我們兄弟幾個在這場“戰爭”中占據了最有利的位置。每年正月初一,天不亮,在母親的呼喚聲中,我們起來燒火,點香,拿上茶壺,迎著冽冽的晨風,踩著隱隱約約的星光,去水溝邊搶水。我們對著水塘虔誠作揖敬龍王,然后把兩炷香插在水溝邊,簡單的祈福儀式完成了,我們接滿一茶壺水,快樂地返家。看火塘上紅紅的火苗舔著茶壺,我們不停地添柴。當壺嘴吱吱地唱歌,呼呼地冒出白氣,母親拿出米花,加上切得細細的紅糖,用滾水一沖,一人一小碗。在甜蜜蜜的熱氣中,嶄新的一年開始了。
不過,在搶頭水的“戰爭”中我們也曾大意失荊州。有一年,也許是頭天晚上玩瘋了,也許是辛勞一年的父母也睡沉了,待我們跑到水溝邊,才發現已經有兩炷點燃的香,在寒風中忽明忽暗地閃爍。沒有搶到頭水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沒有灌水,提著空茶壺,懨懨地回家,甚至都記不清那個年是如何過完的。那后,占有地利的我們再也不敢蔑視對手了。
有一年,我們幾弟兄在把頭水搶回家后,拿了幾炷香點燃,到村子里其他人家的水塘邊插。無聊的惡作劇,弄得一村的小伙伴互相猜疑,我們在心底暗笑了很久。
后來,我離開村莊到外地求學。有一年寒假回家,才發現,家家戶戶都裝上了自來水,再沒有小朋友早早起來去搶頭水。戀舊的我,年關時總愛去源頭處看看。那棵老核桃樹風采依舊,樹腳下修的一個水泥池,接上了塑料水管,聽得見汩汩的流水聲,卻看不見一點外泄的水滴,那場童年記憶中的小戰爭也完全結束了。
偷 青
偷青,就是除夕前夜去別家的菜地中偷點蒜苗小蔥、青白小菜,寓意把春天帶回家,一年的生活順順利利。不過,偷青是屬于成年人的節目,我們小孩不參加,因而感覺總有一份神秘感。有一年,我們竟然吃到本地沒有的蓮藕。望著白白嫩嫩的蓮藕燉骨頭,我們幾兄弟喜歡壞了,筷子爭先恐后擁向蓮藕。夾一塊,送入口中,糯,香,還有一種說不清的甘甜。記得母親還說,吃碗蓮藕,希望日子好起來,實現連年有魚的夢想!當時只顧著吃,直到年過完后,我才知道那蓮藕是哪來的了。
在村子背后的山谷中,有一片沼澤地,附近的人家倚著沼澤,堵谷修壩,造了一個近兩畝的魚塘。開始那年,沒養魚,在塘中種了些蓮藕。頗為善良的主人在年關近時,送給大家采挖。說是挖,其實只能入沼澤探摸,發現一根,可以順藤摸藕,撈起一大段。于是,在那冰冷的冬天,父親冒著徹骨的寒冷,為我們摸來美味的菜肴。
又一年除夕上午,路過菜園的我,突然發現蔥郁的白菜蒜苗被偷,且一路遺留下剔除的老葉片——指向偷青客來時的路。我心中沒有惱怒,反而是痛快,有人來偷我家的菜了,真好!被偷,有一種回報的快樂!當他們把綠菜帶回家時,一定也把春天般的心情帶回了家,把來年生活順利的信念播種到每一個人的心間。
后來,偷青成了年關的一種游戲,除了偷菜,還偷人家柴火,意為“進財”。后來的后來,昔日大家富戶的連年有魚早已擺上尋常百姓家的餐桌。偷青,從最初的改善生活,到把新春的綠色帶回家的娛樂,到后來的消失不再,到如今網絡偷菜的風靡,似乎走了一個輪回,而留給我們的都是感嘆:這偷菜,走了一圈,咋又回來了呢?
開門迎新
當寧靜的鄉村鞭炮聲零零落落地響起,孩子們往往抬頭側耳傾聽,純凈的瞳仁里全是羨慕。鼻翼翕動,嗅著空氣中回蕩的一絲絲硫磺氣息,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年,近了,再近了!
大年初一天還未亮,我們在父母的呼喚聲中趕緊起床。迅速穿衣穿鞋,跑到門口,先把門打開,站在門中間,大聲念到:財門大開,金銀財寶滾進來,滾進不滾出,財門緊緊關!念完,有時馬上伸手拉過門板,嘭地一聲關緊,好像真有財寶滾進來,怕他們又飛出去一樣。有時開門后跑到院子外邊,抱一捆柴火進來,實現“進財”的寓意。關門之后,還要等,等一顆砰砰亂跳的心平靜下來,等金銀財寶站穩腳跟,才重新開門,自由出入。
初一早上,吃過元宵,我們還會去踩門——這是屬于男孩子的專利。吃完早點后,就開始串門。如果你是第一位客人,那就叫踩門,會受到主人的禮遇。因此我們這些平日搗蛋逗人恨的小男孩,一個個都成為搶手貨。怕擔心有女童或成年人先到來,有時,踩門還得“預約”。村里有位大媽,家里都是女孩,特別喜歡小男孩去踩門。別人都是踩幾家,我不貪心,雖然沒有約定,但每年就只去大媽家。初一早上,大媽吃過早點,就站在大門口望。我一進去,她就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幾角錢,塞到我手里,再泡上一碗炒米茶,脆脆的米花和甜甜的糖水,一直暖到心底……
在那些艱難歲月中,童男開新門寄托了人們對生活、對未來的美好信念。
裹 香
年是什么味道?一千個人也許會有一千個答案。我心中,年的味道只有一種:土香的味道。你若要問我,土香是什么?我一時還真解釋不清楚,那是一種悠遠綿長的清香,一嗅之后,經年不忘……
每年一入冬,父親就開始念叨:哪天,去采點小香葉回來!
當這種念叨消失的那天,父親已經走了老遠的路,到山下漾濞江兩岸的山坡上,采回幾大袋做香的原料——香葉。這是一種灌木的葉片,卵圓形,指甲大小,細細碎碎地散發出一種濃郁的香味。這種樹叫香葉樹,葉名香葉。香葉樹只有一米多高,也許是常被砍去枝條,樹葉蓄積了生長的動力,枝條細細密密且越砍越旺盛。香葉帶著小枝條,是用鐮刀割回來的,父親找來簸箕,倒出來放在院子里曬。不用幾天,葉片就干透了。父親抬一個小凳子,坐在簸箕旁邊用手擼葉片,動作看起來有些笨拙,于是我們就蹲到他旁邊,撿起枝條,輕輕一抖,葉片就紛紛掉落。可父親不準,他說:小孩子家,一邊玩去,這是拿來做香的,不準動!不準動就不動。我們跑一邊玩去了,父親依舊虔誠地收拾他的香葉。
接下來的日子,父親又念叨了:哪天,把香葉舂了!
舂香葉的那天,我們是可以當下手的。家里有一個木頭的杵臼,是用一段長約一米,直徑約半米的圓木,在一端斫下去一個深窩而成。由于經年累月,杵臼光滑烏黑。父親搬出那個杵臼,洗好晾干,開始制作香面。一頭圓一頭方一米多長烏黑發亮的杵,父親隨心所欲地揮動,仿佛一場原始的舞蹈。我們負責往臼中加香葉。父親的杵每打下一次,咚的一聲,臼里的香葉就騰起一層薄霧,仔細聆聽,還可以聽到干透了的香葉在臼里發出的碎裂聲,嚓嚓嚓嚓,那聲音很輕微,若游絲,似飛線,渺遠而又真真切切。一片一片香葉,從杵接觸后開始向下破碎……父親舂幾下,臼里的葉平面就顯著降低,我馬上舀幾瓢香葉倒進去。看圓潤的葉片從瓢中流淌下去,一份舒坦的感覺瞬間升起。當嚓嚓聲完全消失,臼里的香葉已經完全碎成細膩的香面,散出青綠色的油光,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柔軟心靈的馥郁香味。幾番輪回,幾袋香葉全化成香面,被父親放到一個木箱中,收在火塘邊。
那后,父親嘴里的念叨換成了:哪天,把年香做了!
真正做香的日子,其實不用他念叨,每年都是除夕前幾天。父親把從年街上買回來的各色綿紙擺出來,曬在院墻上。叫我們把洗凈、擦干的飯桌抬到院子里。用小麥面調好一碗漿糊,父親自己把那箱子寶貝抱到桌子上,開始做香了。
先做大香。先把整張綿紙平鋪在桌面上,接著再鋪一張。用早已準備的近一米長的木棍做香棒。香棒靠綿紙邊順放,再用小碗舀香面,順著木棍均勻地倒上。那樣的大香,大約要舀五六碗才夠。接下來就是裹香,那是用力氣的事。從擺放木棍的一端開始,把綿紙包過來,使勁壓下裹過去,一邊裹,還要一邊注意香面的均勻,紙面的光滑,裹出來的香形體才漂亮。裹到綿紙末端,再抹上漿糊,稍稍等漿糊晾一下,固定后就可以豎立到一邊。做大香費香面和綿紙,每年父親只制作兩枝,在過年時插到大門外,其余的香面,就做小香。
做小香就簡單多了。先把綿紙裁開,裁成約六厘米寬,四十厘米長的紙條備用。再把火塘上吊著的幾段竹子拿出來,破開,分解成細細的竹條,用來做香棒。從木箱中拿出那個閃著油光的竹片,竹片上下凹的槽就是盛香面用的。鋪好一張紙條,用竹片往木箱里舀上一槽香面,倒在紙片上,再拿小竹棒順香面一放,接著開裹。裹小香不費氣,輕輕一轉就緊了,搽上漿糊,擺在一邊的小簸箕中曬。父親裹小香時有一個習慣性動作,擺好香棒后,他總會斜著眼睛瞄一下,看香棒香面是否擺放正了。看父親那動作有點滑稽,我說:何需瞄,反正都裹得起。父親瞪了我一眼,說:哼!做什么事,都講究認真二字,何況這是敬給老祖宗的!
做小香很快,也不費香面。每年做一個下午,父親就把過年時候所有需要用的香都做夠了。看著一簸箕彩色的香,我一直疑惑,父親咋會計算得那么準確:年一過完,香也用完了。遇到下一個節日,父親又重新把做香的故事演繹一遍。
做好香,接著做紙錢(冥幣)。父親找出一疊草紙,裁成正方形,用一個鐵模子鏨。那種模子一個鏨出的印痕是月牙,一個鏨出的印痕是太陽,組合起來,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圖案。一小疊一小疊放在木板上,拿起小錘,用模子一敲,漂亮的花紋就出來了。裹香我插不上手,但鏨紙錢,卻是我可以做且非常樂意做的事。
每年需要祭祀的時候,父親一直固守著這古老的裹香火的方法。他說,這是我們彝家人的風俗,是彝族的傳統。可是,慢慢地,村里開始有人不裹香,做浸香。浸香做法就簡單多了,不用彩色的綿紙,香面中加入漿糊拌潮,用模具壓制而成,有的人家還做了拿去街上賣。但父親不準我們買,他說,那是對祖宗的不敬——這樣的香,衣服都不穿!
四年前的一個夏天,八十歲的父親突然仙去。至此,老家的村子里,再也沒有人裹香了。那個裝箱面的古老木箱,被放到寂寞的閣樓上,成為一種溫暖的懷念。
寫春聯
多年前,父親沒有和我們商量,竟然買回來紅紙和筆墨,對我們幾兄弟說:過年了,寫幾副對聯。
我們面面相覷,不敢出聲——那時,我們都只是小學生啊!鋼筆字都寫得歪歪扭扭的,寫毛筆字,當然不敢嘗試!看看畏畏縮縮的我們,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大訓了我們一通。在父親平靜之后,我禁不住他重新開出幾角錢的誘惑,翻出農家歷,按封底上的春聯模式,裁了紙,折了格,擺好陣勢,準備寫春聯。真正要寫了,又開始怕了,握毛筆的手抖了又抖,終于把筆尖壓到紙上,可寫出的線都抖成了點的鏈接。父親卻說:好呢,好呢,繼續寫。第一副是要寫“新年納余慶,佳節號長春”。寫完第一對,手竟然不抖了,感覺臉上僵硬的皮膚開始柔軟下來。于是,在父親的贊美聲中,我接連寫了兩對。寫完,父親用小麥面調好漿糊,我們把對聯貼在僅有的三道門上。貼好后,一家人一副副觀賞。鮮紅的對聯,給艱難困苦的生活,增加了幾分喜氣。晚上,一個鄰居來串門,看到新寫的對聯,贊不絕口,知道是我寫的之后,他說:看這幾個字,就知道你將來是一個有出息的人!他也許僅僅是禮節性的鼓勵,但我卻無比地激動。第一次寫對聯,除了壓歲錢,更從心底有了一份自信:我一定是一個有出息的人!
那次寫春聯后,每到年關,父親都會買回來紅紙,讓我寫春聯。雖然不再有獎勵,但我依舊樂此不疲。當新一年的春聯貼上去,總發覺去年的字太丑——有了動力,字越寫越好了。可是,沒有參考,內容大多重復。
初中畢業,我做了農家孩子最保險的選擇,報考中等師范,結果如愿以償。第一學期放假前,我買來一本《實用對聯新編》。由于讀師范,勤練習,我們的毛筆字開始上了一個層次。畢業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春節,年三十那天,我寫自家的春聯時,已經有人守在我身邊,要請我去給他們寫春聯。寫完自家的春聯,我提上筆墨,去幫人家寫。那時,許多春聯已經牢記在心中,還結合家庭現狀和個人喜好,寫一些符合主人胃口的春聯。寫完一家,喝上一杯茶,馬上被另一家人請走。村子不大,也就十來戶人家,可等我把最后一家的春聯寫完,父親已經來到我身邊,催我回家吃年飯了。有了這樣一個開頭,后面幾年寫春聯的故事自然延續,雖然有些累,但看著自己的字貼在人家的房門上,快樂自然涌來。
如今年關又近,那些關于年俗的舊事不由自主地泛起,那些屬于年的鞭炮,也一個接一個,轟響在腦海深處……
責任編輯 彭瓊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