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外一題)

有許多東西永遠也無法超越。

李進生一直想超越我，這是他寫進作文里的。11歲那年，李進生成了我的同學，他父親是從部隊上轉到地方上的，他們一家隨他父親從省城來到了我們縣城。我對省城來的人一直比較羨慕，心里有些敬畏，但很快這種敬畏就消失了，因為我發現李進生并不能讓我敬畏。最早是我們進行了一次珠算考試，我得了100分，他得了0分，雖然后來老師解釋說，李進生原來的學校并沒有開設珠算課，他一點基礎也沒有，成績不理想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還是覺得這個家伙簡直就是一個傻瓜；后來學校組織了一次作文競賽，題目是《讓我敬佩的一個人》，我們班有兩個人獲獎，是我和李進生，我寫的是英雄人物王二小，而李進生最敬佩的人居然是我，他還說他要努力學習，要超越我。我心里美哦！你想超越我，我就不給你超越，于是我經常約他上山打鳥，下河摸蝦，就是不約他搞學習，回家后我悄悄地暗中使勁，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李進生的成績總是中等偏下，老師讓我與他結對幫助他，我就糊弄他，讓他抄我的作業，所以他的平時作業還做得不錯，考試時卻成績平平。

李進生學習不行，但乒乓球打得很好，連我們體育老師都打不過他，后來他被市體校選走了，臨走那天還送了我一本筆記本，上面寫著“送給我最敬佩的人”。我有點難過，覺得對不起他，一想這分別后我們就不能同學了，即使真心想幫助他也沒有機會了，連給他超越的機會都沒有了。他走后不久就給我來了信，說了些學習和訓練的事，說將來他要進省隊、國家隊，要為國增光，我也給他去信說了些班里的事，說同學們都想他呢，其實是我想他。

十多年過去了，我大學畢業后回到縣里的一家國有企業工作，說是工作，不如說混日子，工資剛夠養家糊口，上班抽煙喝茶，專業也生疏了。李進生后來進了省隊，但沒能進國家隊，畢竟在中國打乒乓球的人太多了，國家隊的門檻很高，沒有一身武藝是進不去的。他二十五歲就掛了拍，在省城開了一家體育用品公司，賣運動器材和運動服，我去省城的時候去他那里看了看，搞得還像模像樣，生意還算紅火。五年前，我所在的工廠改制了，我拿了一點遣散費就回了家，算是徹底成了無業人員，每個月的收入就是領點低保。李進生知道我的情況后，專程從省城來找我，要我去幫他打理公司，我想這不是去給你當伙計嗎？過去上學時我還是你“最敬佩的人”呢，現在你當老板，我當伙計，面子問題是頭等問題，我沒答應，他遺憾地走了。又過了一年多，我還是沒有找到工作，剛好他回來組建分公司，又來找我，說要我幫他籌劃一下分公司的事，就算是幫朋友的忙，我才“勉強同意”出任分公司經理。分公司的生意異常火爆，幾乎壟斷了縣里的所有體育用品業務，甚至連市里和鄰縣的客戶也來我這里訂貨，我也成了縣里的再就業明星。李進生在省城給我發貨，卻總是按成本收賬，所有利潤全部歸我支配，這讓我很不是滋味，我幾次和他談起分配的事，他總是把話繞開，我說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他說親兄弟除了老婆是自己的外，其他所有都大家的，父母兄弟姐妹兒女都可以是共同的，何況錢財。后來有人告訴我說，李進生在省城生意做得很大，根本就不在乎我這個分公司的利潤，他不在省外開公司，不在市里開公司，偏要到縣里來開公司不為別的，就為給我找個事做，他說我是個好人，從小就特別善良，又聰明，小時候就一直幫助他，我是他最敬佩的人，他曾經想要超越我，但至今沒有能超越，雖然他有很多錢，但在精神上他永遠不能超越我。他看著我賦閑在家心里就著急，想要我去省城幫他，我又放不下面子，后來就想出了這個分公司的主意。

聽完這些話，我馬上給李進生打電話，說你把分公司關了吧，我立即到省城來，幫你打理總公司，他說，我已經為你準備了一個更合適的位置，明天你就來接替我的工作，我要去省乒乓球隊當教練了，去完成我當運動員時沒有能完成的愿望。

在去省城的路上，我想：有些事情越是認為無法超越，其實早已經超越！

午夜馬車聲

單位里要裁員了，紅頭文件發了下來，裁員的比例大概在百分之二十。夏十五有些害怕，論業務能力，論年齡水平，論工作表現，他都不怕，三十多歲的他，年齡不大不小，文憑不高不低，而且在工作上他也是部門的業務骨干，按理說正是干事業的黃金時期，要裁員下崗也不應該輪到他。但他這人有個弱點，就是不和任何人結盟，沒有靠山，不會拉關系，為這一點他沒有少吃虧。

看著別人四處活動，請客送禮，拉人吃飯，他著急啊！可他又沒轍，這一套他怎么也學不會，在當今這個社會，關系玩不轉，就等于沒有前途，而且還可能沒有飯吃。為了這件事，平時瞌睡很好的夏十五失眠了，失眠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經常在午夜清晰地聽到馬車聲。夏十五所住的小區原來是一個亂墳崗，早些年，凡是沒有人認領的無名死尸大多在夜里用馬車拉來葬在這里，后來城市發展了，亂墳崗被開發成了住宅小區，雖說現在這里已經是一片人煙，但聽有人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是會經常聽見有運尸的馬車聲，更恐怖的是有人還親眼看到野鬼們在四處游蕩，有的哭，有的笑，有的還聚在一起聊天。聽人講凡是聽到見到鬼的人，大多會有難。夏十五已經多次在深夜聽到馬車聲了，開始是馬鈴聲，似乎在遠處，叮叮叮、叮叮叮，然后越來越近，是車轱轆聲，嘰嘰嘰、嘰嘰嘰，還有說話的聲音，嘰嘰咕咕，就在他家窗下，說些什么聽不清楚。夏十五雖是個無神論者，但聯想起單位里裁員的事，他心里也不免犯嘀咕，心想是不是這迷信的東西還不可不信，越想他心里越毛。

一天，夏十五一個人正在辦公室起草一份文件，總經理進來了，有意無意地和夏十五聊起了裁員的事，經理說目前公司正需要像你這樣的業務骨干，而且還要從你們這些業務骨干中提拔部分中層干部，你怎么會下崗呢，云云。聽了這些，夏十五更加害怕，他有經驗，前些年評職稱，單位里有一個名額，夏十五資歷學歷能力都很過硬，又在外面發表過論文，于是他就報了，當時就有領導事前對他說“非你莫屬”，他還高興了一陣子，但到最后，還是沒評上，評上的是副總經理的老婆。還有一次是集資建房，按照打分，夏十五排在前面，也有領導對他表態說“沒有問題”，但最后還是出了問題，他才一氣之下傾其所有在亂墳崗上買了私房。

他越想越怕，越怕越睡不著，最后夏十五決定去看醫生，但他沒有講馬車的事，也沒有講裁員的事，醫生給他開了點藥，說了些“心情要放松”之類的話。他回來按時把藥吃了，在睡前還有意聽聽音樂，看看書，以緩解緊張的心情，但都沒有用，到午夜“叮叮叮、嘰嘰嘰、咕咕咕”照樣出現。他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婆，老婆也害怕了起來，說要不我們先到你媽那邊住上一陣子，過段時間再搬回來。于是，夏十五找了個借口帶著老婆孩子去投奔父母，老人聽說他們一家三口要回來住，高興得不得了，也沒多問原因就讓他們住下了。

裁員的事終于有了結果，夏十五不僅沒有被裁掉，反而當上了部門經理，有時閑下來他也想起“鬧鬼”的事，自己都覺得自己犯神經，老婆也常常提起這個話題來取笑他，叫他“嚇經理”。不久，夏經理帶著老婆孩子又搬回了自己的家，瞌睡也恢復了，再也沒有聽見“叮叮叮、嘰嘰嘰、咕咕咕”的聲音了。

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夏十五接到通知，說公司里要參加一個項目的投標，時間非常緊，總經理要求他連夜趕做一份投標文件。晚上，老婆孩子都睡了，夏十五還在書房里加班，夜深了，外面一片寂靜，到了午夜，夏十五突然又聽見了那可怕的聲音，由遠處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感覺心中大驚，頭皮發麻，有一股涼氣從背上慢慢爬上來，他連忙沖進臥室把老婆叫醒說“你聽，你聽，那聲音……”老婆從夢中醒來，一聽，嚇得一把將他抱住，哭腔哭調地說“我怕，我怕！快，兒子，兒子，把兒子抱過來……”夏十五又沖到兒子的臥室將兒子抱過來，無論什么時候，孩子不能不管。那聲音好像在他家窗下停住了，夏十五兩口子嚇得大氣不敢出，緊緊抱著熟睡的兒子。窗外的聲音時有時無，老婆用顫抖的聲音說“你去看看吧，你是男人，陽氣重，聽人家說把鬼看清楚了就不怕了。”夏十五硬著頭皮來到窗前，抖手抖腳地拉開窗簾，打開窗子，在雪白的月光下，他看見了有三輛馬車，停在窗下，還有幾個影子。

“是誰？干什么呢？”夏十五用變了調的聲音問。

“哦！夏經理，是我，我是小區門衛老趙頭啊！我在安排他們清運公廁里的大糞呢。白天馬車不準進城，只好晚上來拉了，剛才不小心把糞桶打翻了，真對不起，影響您休息了，我們馬上就打掃干凈。”

這時，夏十五才想起，小區公廁里的大糞早就包給了市郊的農民，拉糞車都是半夜里進城的。回過神來的夏十五，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立刻就聞見了一股糞臭味，他真想抽自己兩耳光。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