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快跑(外一篇)

李達偉，白族，1986年生于大理州劍川縣。已在《民族文學(xué)》、《青春》、《翠苑》、《滿族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連云港文學(xué)》、《新潮》、《新葉》、《草地》、《歲月》、《海中洲》、《散文詩》、《新世紀文學(xué)選刊》等雜志發(fā)表二十余萬字，現(xiàn)居保山。

一、循環(huán)的畫面

一直以來，我都會有意避開在縣一中讀初中的那段時光。在兩年半的時間里，青春期的迷惘憂傷躁動不斷壓迫著我。從縣一中門口出來時，我猶豫了一會，到底該朝南走還是朝北走？如果朝北走，我必須經(jīng)過那家我欠著十五塊錢的店鋪，而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如果我朝南走，我要經(jīng)過縣電影院門口，而經(jīng)常在電影院門口那群游蕩的務(wù)虛主義者，在我看來是危險的群體，我懼怕那種說不清楚，或者說是莫須有的危險會降臨到身上。最后，我還是決定朝北走，既能節(jié)省時間，又能避開那些務(wù)虛主義者，只是無法避開的是那個女店主的嘮叨，像“錢什么時候還呀”之類的話語。那是我讀初中那幾年，經(jīng)常要面對的日常生活。我厭倦那樣的生活，但在當時卻無法避免那樣的生活。每個星期去表哥家拿到錢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還錢，到星期四左右又去賒東西吃，不斷重復(fù)，到我初三那年休學(xué)回到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我還欠著那個店鋪十五塊錢。到我再次回到縣一中，那家鋪子已經(jīng)轉(zhuǎn)讓給了別人，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欠著那十五塊錢。那段時間，往北走還是往南走那樣的矛盾一直充斥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并深入了我的內(nèi)心。我覺得是那種矛盾感塑造了一部分的我，直到現(xiàn)在，那種矛盾感依然影響著我，偶爾的優(yōu)柔寡斷似乎就是矛盾感的凸顯。

我重新審視著那段時間給別人帶來的影響以及給自己帶來的影響。那時沉默寡言性格內(nèi)向的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同樣沉默寡言的表哥。當我推門進表哥家時，表哥一個人正認真地寫著他的字，我感覺喉嚨干澀，我叫了聲表哥，聲音低啞，表哥朝我點了一下頭，繼續(xù)寫他的字。我不用說明來意，表哥就知道我來的目的是拿生活費。對表哥的影響，應(yīng)該是與那段時間的我去他家只與拿錢有關(guān)。我總覺得他同樣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我的每一次去表哥家，一定使表哥感到很壓抑。那段時間對表哥和我的影響延續(xù)到了我讀高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我和表哥坐在客廳里，很長時間兩個都不說話，兩個都不知道說什么。

相比較而言，那段時間給家人帶來的影響遠遠超過了對表哥的影響。為了減輕給家人帶來的負面影響，我竟想出了篡改成績單，而最終父親一看成績單就明白了。父母無法忍受的是那段時間我的不學(xué)無術(shù)，父親氣得臉色發(fā)黑但還是把拿起的棍棒放下了，母親喋喋不休地咒罵著我。一到將要放假，我就會為馬上就要來臨的期末考試感到恐慌，到那段時間我才會擔憂自己將對家人造成的傷害，而平時我總是把擔憂拋到一邊。是那段時間，我們宿舍里的那伙人，下晚自習(xí)后偷偷地翻墻出去看電影，電影往往是那些情色電影?？茨切╇娪皶r，強烈的負罪感會沖擊著我們，但更強烈的對于女性意識的蘇醒替換了那種負罪感。在那些粉塵刺鼻的空間里，我們聚精會神地看當時風(fēng)靡一時的槍戰(zhàn)片，然后一宿舍的人開始興致勃勃地看情色片。每到看情色電影時，我早已在那些沙發(fā)上沉睡了。

到初三上學(xué)期，我開始擔心自己制造的那些事件，會對別人對自己帶來更嚴重的影響，那時我開始期望時間能快些流逝。在母親的咒罵聲中，在父親拿起那根棍棒時，在感受外界的語言與目光中的暴力時，我意識到了那段時間的自己正在沉淪，沉入了一種自己無法看清自己，外人卻能輕易看透的日常生活。我覺得，那段時間自己更多的是關(guān)注外部，而忽視了內(nèi)部，從而制造了一道外部與內(nèi)部之間的裂痕。那是讀初三上學(xué)期，我們宿舍里的人在某個夜間十二點后去爬山。在那個漆黑的夜里，我無法清楚地看透植物，但那些淡淡的松脂味和淡淡的草香喚醒了我那沉睡已久的內(nèi)部。是從那個星期開始，我不再整天游走于那片舊城，而是把自己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后山。是在后山，我做出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決定，我決定休學(xué)回到那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

二、闖入的畫面

讀高二那年，在學(xué)校里經(jīng)常能見到一個與我同齡的精神失常的女孩，大部分時間里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那雙深邃無常的眼睛偶爾才會閃現(xiàn)出幾絲閃爍的光。對那個精神失常的女生，我總是感覺到很懼怕，那種懼怕并不只是我一人獨有，在那所中學(xué)幾乎沒有人敢接近她。

那個女生，往往穿一身猩紅色的衣裳，不斷出現(xiàn)在學(xué)校，且經(jīng)常去“XXX”班教室，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可能是那些數(shù)字暗合了她的內(nèi)部。就像我特別喜歡“125”一樣，我喜歡那些數(shù)字，“125”是我讀初中時所在的班級，那些數(shù)字經(jīng)常會給我?guī)頍o法說清楚的痛感。跟著她出現(xiàn)的還有她的父親，一個著裝樸素，神情異常疲憊的農(nóng)民，那個父親在面對著精神失常的女兒時顯得很脆弱，他唯一想到的辦法便是苦苦哀求他的女兒，而結(jié)果可想而知。那個農(nóng)民只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守護著她的女兒。那個在別人看來會傷及他們的女生，那時我同樣有那種感覺，我甚至?xí)呐懦饽莻€女生出現(xiàn)在我們教室。直到現(xiàn)在，我重新審視那段時光，我總覺得那個女生是可憐的，她不僅要忍受來自目光語言等的暴力襲擊，甚至還要承受來自像我一樣的人的胡亂猜測隱含的暴力襲擊?，F(xiàn)在，每當回想起那個父親苦苦哀求女兒的情形，無法言說的痛楚就會困擾著我。有許多人都覺得那個女生是可笑的，在人們的口中她成了笑料，雖然那個時候，在內(nèi)心深處時不時會排斥那個女生，但我從來沒有在口中提及她，在很多地方有很多人在談?wù)撃莻€女生，我永遠只是旁聽者，悄悄地聽著。

縣城里并沒有精神病院，我很擔心那個女孩，我不敢對她的后來進行一絲一毫的遐想，重點我是擔心她果真被送到精神病院。我從未見到過真實的精神病院，但在我的思想深處，精神病院應(yīng)該是一個窗戶緊閉內(nèi)部幽暗的房間，窗是鐵窗，即便內(nèi)部像一般的房間那樣敞亮和溫暖，但那一顆顆迷亂的心里貯存的都可能只是黑暗。那個女孩應(yīng)該不會想去那樣的房間，從她五次三番地出現(xiàn)在“XXX”班教室的行為就可以看出，教室內(nèi)部寬敞明亮，窗戶同樣敞開。我不知道她對于自己所做的那種行為的認識，她是否在毫無意識的情形下做出了那種行為，或者她清醒地意識到了對于那種行為的無法割舍，難道只有不斷實踐那種行為（不斷地走入“XXX”班教室認真地聆聽教師的講課）才能彌補內(nèi)心所存在的巨大虛空？有時我總覺得那個女孩出現(xiàn)在那所中學(xué)的時候（至少是從五樓望著她），我沒有感到那是一個意識處在無法控制或者模糊的人，而是表現(xiàn)得很正常，如果不是她父親的尾隨以及學(xué)校老師的著急，將沒有人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精神失常的女生。而現(xiàn)實是他的父親出現(xiàn)了，那些教師在著急與極力阻撓中把真實暴露在了我們面前，那些教師一致認為她會傷害別的學(xué)生，她會影響別的學(xué)生。那位父親在沒有辦法的情形下，轉(zhuǎn)過來苦苦哀求那些教師，讓他的女兒在教室里呆上一會就一會。學(xué)校里的那些老師看著苦苦哀求的父親，感到心酸震驚，便讓那個女生坐在教室里聽了一個多月左右的課。每天她的父親都陪伴在她的身邊，當然那一個多月的課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一個多月過去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那個女生的出現(xiàn)。

那個女生很像我們的孩童時期在野地里捕捉到的蝴蝶，對那些蝴蝶的結(jié)局我們是不太關(guān)心的，我們只關(guān)心蝴蝶的美麗，以及對于那種美麗的占有。那些蝴蝶被我們捉住后，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它們。往往在我們用孩童的審美眼光，看到了它潛藏于曼妙外部的內(nèi)部曼妙時，被我們不小心捏死了，那些蝴蝶太脆弱，我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被我們捏死的那些蝴蝶，我們只得把它們丟掉。不像后來，我們總是有意去捕一些蝴蝶夾入書頁里，不是當書簽，而是作為一種美的標本，那種標本能保留很長時間。那些被我們捕捉的蝴蝶殘留在手指間的金粉，美得炫目，卻有種讓人無法承受的眩暈感。可以肯定地說，在不斷關(guān)注那個女孩的過程中，我意識到她像蝴蝶一樣脆弱。我總覺得，她那在旁人看來混亂的神經(jīng)，其實異常清醒，至少比我們那群旁觀者清醒。

三、猜測的畫面

我不是有意觀察他，甚至有意避開他。在我的視覺與胃部的結(jié)合處，面對那個毛發(fā)糾結(jié)、衣服油膩骯臟、神色疲憊慵懶的乞丐，心里會出現(xiàn)莫名其妙的惡心感。他整天靠在過去我們經(jīng)?？措娪暗哪切╀浵駨d門口，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現(xiàn)在那些錄像廳已經(jīng)不再放映電影了，只有一些店鋪還開著，不放電影，賣一些光碟，很多是以前放映電影時留下來的舊光碟。那些光碟表面落滿厚厚一層灰塵，他們懶得去擦拭它，他們同樣懶得把那個乞丐趕走，似乎他在與不在都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意，本來那些店鋪就很冷清。

我不知道那個乞丐夜晚是在什么地方過夜的，我同樣不知道那個乞丐的冬天是怎么過的？縣城的冬天很冷，人很容易手生凍瘡，耳朵生凍瘡，甚至連腳都會生凍瘡。而那個乞丐，我絲毫沒發(fā)現(xiàn)任何被凍傷的痕跡，或者是那層由污垢沉積的烏黑阻擋了寒冷的入侵。我猜測到夜晚，他就會穿過“214”國道去往那片舊城。

乞丐的聚集地是那片舊城，他們會深入那些曲折幽寂的巷道，我在那些巷道里行走時，我最擔心的就是與那些乞丐相遇，我不知道該如何與一個乞丐對視，他（她）只剩下眼睛（別的部位都被污垢所覆蓋）可以給人暗示某些信息，一些相對于別的部位來說有一定真實性的信息。我總覺得是因為那些乞丐不斷利用眼睛，也只能利用眼睛，他們的眼神比起一般的人相對更加幽深一些。

在縣電影院門口，我經(jīng)常會看到一些乞丐，躺在門口的那片草地上，曬著舒適的陽光，同時暴曬著他們的外部以及內(nèi)部。有時我甚至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乞丐中有一些人會在電影院門口來回轉(zhuǎn)悠。他們喃喃自語，談?wù)撝庞车碾娪?，談?wù)撝鴱碾娪霸旱奈枧_上或者觀眾席上發(fā)出的聲響。當我進入電影院見到那些人時，我是厭惡他們的，我厭惡他們是擔心他們會給一些人帶來傷害。直到離開那片舊城，我沒有聽說過那些人傷害過人，當然道聽途說有它的局限性，但至少能說明在很多時候，那些真實的乞丐往往是不會傷害別人的，這與那些職業(yè)乞丐有很大的不同。在那片舊城，同樣充斥著許多職業(yè)乞丐，到后來，我已經(jīng)無法分辨出哪些是真實的乞丐，哪些人又是偽裝的。無法分辨真實的結(jié)果，是我已經(jīng)不相信任何一個乞丐。我知道確實是有那么一些真實的乞丐，但我全都采取冷處理，內(nèi)心深處當初觸及乞丐時的那種陣痛感已經(jīng)消弭。我曾在晚上從電影院門口經(jīng)過，我發(fā)現(xiàn)電影院門口聚集了許多的乞丐。

有時對那些乞丐的一些猜測，會讓自己都感到很驚訝。我曾猜測：經(jīng)常在電影院門口出現(xiàn)的那群乞丐，是為了電影院內(nèi)部放映的電影和舞臺上的表演，而經(jīng)常在那些錄像廳前出現(xiàn)的那個乞丐，莫非是為了那些錄像廳里放映的電影。那家還保留著錄像廳的大致結(jié)構(gòu)的店鋪，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種向外放映電影，而是向內(nèi)，自己看，那個店主可能忽略了那個經(jīng)常被人忽略的乞丐，可能那個乞丐每天都在那里出現(xiàn)的一個目的，就是聽那些錄像廳里的聲音，陳舊的聲音，可能他曾對那種聲音感到很熟悉。前不久我回到過縣城一回，在那些曾經(jīng)的錄像廳（現(xiàn)在基本改成燒烤店，只有那家依然還賣著陳舊的光盤）前，我依然見到那個乞丐的身影，我無法確定他是什么時候來到那片舊城的，在我來那片舊城讀書之前，他就已經(jīng)存在，不知道已經(jīng)在那之前存在了多久。依然胡子拉碴，依然遍布臟污，依然只有眼睛還偶爾閃爍一下。

四、剪切的畫面

我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再次見到了她。讀初中那幾年，她在西門小學(xué)旁租了一間房子，賣書，自己不看，整天編織一些東西。除了賣書，還順帶賣一些學(xué)習(xí)用品和玩具。那幾年，我經(jīng)常會去那個書店，翻一整天，走時買一本精挑細選的書。就在那個書店，我淘到了張承志的《清潔的精神》，“清潔的精神”幾個字在我的內(nèi)部引發(fā)了強烈的震動，有時我會覺得自己對于內(nèi)部的看重，可能是源自那幾個字眼引起的震動。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我體會到了閱讀帶來的快感，我深入了一個陌生卻繁雜的密林里。我越走越深，卻不想返回，我開始意識到在那個不甚顯眼的店鋪暗藏了一個世界。以現(xiàn)在的眼光返回到那個書店，里面的書不是很多，種類也不是很多，但對于那時的我已經(jīng)足夠了。

剛從鄉(xiāng)間來到縣城的我，懼怕很多東西，我最懼怕的是來自陌生的襲擊，或者直擊。我牢牢記住父母親的話，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定要把自己盡可能隱藏，我在人群中把自己掩藏起來，掩藏得很深，在自己的周圍背上一個殼。殼是很脆弱的，與那些常被我輕易打碎的碗一樣，很容易就碎掉，唯一有區(qū)別的是那些瓷碗破碎的聲音是清脆的，而自己的外殼被人打碎的時候卻是喑啞的。是讀初二時，在那個書店門口，那些高年級的學(xué)生把我堵住，搜我的口袋，里面裝著二十多塊錢，那是我一個星期的生活費。他們把錢拿走后，還踢了我兩腳，警告我不要說出去，不然后果會更嚴重。我只記得自己用雙手護著襠部，不住地點頭，在他們走后，眼淚止不住，哽咽的聲響是喑啞的。那件事情發(fā)生在晚上，但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發(fā)生那起事件后，我一個人很少會出現(xiàn)在那個書店，我怕那樣的事件會再次發(fā)生在我身上，即便那個書店里暗藏著讓我著迷的世界。

那段時間，我總希望最后一節(jié)課的時間會延長，甚至無休止地繼續(xù)下去。下課鈴聲一響，我依然要在教室里呆一會，估計著那些人走后，我才會走出教室。我曾見到班上的K，因為和一些高年級的人發(fā)生矛盾，每天那些人都會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K，每天K都會在教室里呆很長很長的時間，K才敢回家，如果早些出去，免不了要被打。我把一切看在眼里，但不知道該如何幫助K。在我看來搶劫事件對我同樣有那樣的影響。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漸漸撫平了那些人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留下的陰影。那些人說不清楚是遺忘了我還是別的原因，并沒有來找我。

當我再次出現(xiàn)在那個書店門口時，書店的名字依然存在，“陽光書店”，但店面緊鎖，店的左手邊寫著“鋪面轉(zhuǎn)讓”的字眼。面對著那些字眼，我倍感失落。在失落中，我想不起那個女店主的模樣，特別是無法估計她的實際年齡。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再次碰到那個女店主時，我已經(jīng)讀高三，我依然無法分辨出她的大致年齡，我只能分辨得出她的神色里有點點凄楚，那應(yīng)該是不斷輾轉(zhuǎn)游蕩后才會有的神色。

五、農(nóng)貿(mào)市場：魚的眼睛

我很少去縣城北部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我無法適應(yīng)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蔓延的魚腥味，即便我沒有來到賣魚的地方，魚腥味依然無處不在。只是很少去，并不是不去。那天我去了，為了包子。我在那個入口處摸出錢想買個“千層包”，里面夾著豆沙，這是我最喜歡吃的包子。上課期間的早上，那兩個講著濃重外地口音的兩口子會來到學(xué)校門口賣包子，周末，他們就只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賣，這樣我都是為了包子才來到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有一段時間，我總覺得那個婦女很美，我會邊吃著剛從她手中接過來的包子，邊偷偷地瞧她兩眼，而現(xiàn)在我早已忘了那個婦女的樣子，對那種包子卻無法輕易忘記，無法忘記的是那種柔軟與甜蜜。

那個早上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剛想把包子放到口中，那種濃烈刺鼻的魚腥味便朝我涌了過來。我把剛送到嘴邊的包子放回袋子，魚腥味的介入讓食欲驟減。最終我并沒有避開那股魚腥味，相反有種強烈的渴望，想看看散發(fā)著魚腥味的角落，對魚腥味的排斥竟讓我貼近了魚腥味，這于我就是一個悖論，生活中處處存在著這樣的悖論。

我發(fā)現(xiàn)賣魚的那條巷道有百米長，賣魚的有五家，都在門口置著一些盆，那個盆雖然不是很大，但放入的魚不少，我看到了這樣的情景：在那個已經(jīng)被它們的軀體擠撞得沒有絲毫縫隙的盆里，那些魚一動不動，只顧拼命地呼吸著。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那些魚鼓動兩腮的樣子，最讓我無法忘記的是那些魚的眼睛，與鼓動的兩腮相反絲毫沒有怒目圓睜。我在那些盆前站立的時候，有一些魚竟把目光折向了我，因為那些目光太過清澈，我竟分辨不清楚目光所暗含的意思。面對著那些魚，我才知道自己不是一條魚，想成為一條魚的渴望也宣告破滅，曾經(jīng)我希望自己變成一條魚，在縣城的那些渠道自由自在地暢游，通過游走來看清那個小縣城中的人與事。我突然感覺到了來自那些魚的目光的逼視，屬于柔軟與清澈的逼視，那種柔軟與清澈讓我不知所措。我意識到自己在一條魚面前徹底垮了。那個賣魚的朝我掃視了一眼，并沒有問我是不是要買魚，他以時間所累積下的經(jīng)驗知道，站在那些魚面前的我不會買魚，我那過于集中卻多少顯得有些恍惚的眼神出賣了我。我同樣不懂魚類的語言，有時語言會在不經(jīng)意間泄露一些秘密。我目睹著那些賣魚的人把魚打暈，在魚處于昏迷狀態(tài)下時，用鋒利的刀子迅速刮著魚鱗，甚至把魚剖開把它的內(nèi)臟掏空，有時魚會再次蘇醒過來，有時魚再也沒有蘇醒過來。太陽照射出來時，我還在賣魚的那個通道里游走，我已經(jīng)忘記自己在那里呆了多長時間，在那條通道里，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極了那些魚。

似乎在蒙昧的世界里，那些魚的眼睛給我照亮了通往某個世界的路，在那些魚的眼睛里，我分明清澈地看到了自身，并不是被縮小化的我，而是一具被擴大化的我，我的內(nèi)部清清楚楚地倒影在魚的眼睛里，一個孤獨的我，一個泛濫惡之花，或者無法遏制惡之花的另一個我。那條魚像極了在那個鄉(xiāng)間經(jīng)常遇到的那些巫師巫婆，他們的巫術(shù)往往能清楚地看透別人的生命，卻無法輕易看透自身，據(jù)他們自己說，他們根本就看不清自己，他們有時甚至不知道要在鄉(xiāng)間到處游走的目的，他們在更多時候是漫無目的地到處游走。我同樣像極了那些巫師，我無法說出自己為何能在那條通道里呆上那么長的時間，那些魚正在我的目睹下漸漸減少，盆里不再擁擠，但剩余的那些魚依舊像我剛開始看到的模樣，安靜地呆著，不停地鼓動著兩腮，那雙清澈的眼睛卻絲毫沒有動。

是在那些魚的注視下，我暫時離開了那片舊城，我知道自己可以徹底離開那片舊城，卻無法徹底避開那些魚的注視，我總覺得那些魚總是躲在暗處注視著我。在一條魚面前，我不敢輕舉妄動，在一條魚的注視下，我清醒地活著。

六、暗夜：恐懼的眼睛

我總覺得黑夜所帶來的恐懼是無法消除的，似乎恐懼并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地點的更換而消失。恐懼的源頭是那片舊城。我總是神經(jīng)質(zhì)地堅信：漆黑中潛藏著無法避開的危險。黑夜里的危險是我的一個盲區(qū)，只有夜晚的恐懼擊中我，我才會醒來，但醒來后又會忘記。

初二的那個暗夜那是來到那片舊城后，精神與肉體所遭受的第一次襲擊。那晚我緊緊地護住襠部。在他們荒誕不經(jīng)的口氣和不可一世的背影里，我貼著白日里慘不忍睹的墻壁滑落在地。我那抽噎和哭泣在黑暗的角落里憂傷且刺耳。但沒過幾天，我又開始一個人在那片舊城里游走了，像一條游蕩的魚，用魚的眼睛注視著舊城的一切。舊物，許多的舊物，上面有許多蜘蛛網(wǎng)，上面堆積著許多的灰塵，厚厚的，上面爬著許多的蟲子，足以把那些舊物蛀空，足以把那片舊城蛀空。

恐怖的事件接連在那片舊城發(fā)生，自那次搶劫事件后，很多事件都沒有和我發(fā)生直接關(guān)系。多數(shù)時候，我只是那些事件的旁聽者，偶爾才是旁觀者。在夜間，我更多的關(guān)注靈魂，在那些幽暗的燈光下，我無法看清任何舊城里的事物。那時的我曾認為自由的靈魂可以穿透夜間的黑暗，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撓它。那些接連發(fā)生的事件，都曾經(jīng)使那片舊城陷入了暫時的恐懼中。在人們激憤的語言里，我能感覺到支撐那些語言的靈魂的脆弱（自由的脆弱）。

那是典型的冬天，冰冷的夜晚，冰冷的早晨，那起事件從黑夜蔓延到了白日。那個夜晚，我剛好睡在在看守所工作的W家。第二天早上，我從親戚家出來，折朝右邊往前走百米左右，有一群圍觀的人擋住了我的去路。那些圍觀的人正竊竊私語，那些人的表情里布滿恐懼，那是些已經(jīng)變形的恐懼。平時在那片舊城幾乎不會有聚集的人群，我在那片舊城游蕩的過程中，總會碰到一些人，只是那些人往往像我一樣獨自一人，或者最多只會是兩三個人聚集在一塊。從人數(shù)上看，我便知道有重大事件發(fā)生了。我撥開人群擠了進去，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條警戒線，那些灑到地上的石灰，把我的眼睛刺痛。當我看到那具遭受摧殘的軀體時，我下意識地捂住了眼睛，并把頭扭朝一邊，我需要鎮(zhèn)定下來。那是一具女性的赤身裸體，臟污■進軀體。除了赤身裸體而外，最讓人震驚和恐懼的那是一具沒有頭部的尸體。

在那群人的竊竊私語中，我漸漸舒緩過來，我開始把目光長時間地放在那具尸體上。我沒有想到的是第一次對于女性軀體的認知竟然源自那起事件。我呆呆地注視著冰冷的空氣里依然硬挺的乳房，那乳房無疑是白皙的，與其它部位所沾染的污泥不一樣。我總覺得，那對乳房實在顯得過于潔凈。內(nèi)心的惡之花在那一刻暫時地蘇醒了，同時我竟放任它的泛濫。除了乳房，我再不敢把目光放在別的部位。在那具無頭的尸體上，我發(fā)現(xiàn)了女性的秘密，以及秘密之花所綻放出來的曼妙且略微邪惡的神色。死神在夜間舞蹈，那具軀體應(yīng)該是在那片舊城的夜間跳起了死亡的舞蹈。很長時間，我陷入了那起無頭案所帶來的恐懼中且不能自拔，我不敢去那個看守所。

那起事件發(fā)生前，在一些黑夜，我通過看守所二樓的窗子觀察著外面的那條街道。其中有一個夜晚，那是剛體驗到閱讀帶來快樂與饑渴的時間段，我在那間簡陋的房間翻開了一本書。我能清楚地記得那是九點半，是九點半，我還把鬧鐘定到了第二天的九點半，二者的區(qū)別只在于一個屬于白天，一個屬于黑夜。那個晚上，冰冷而安靜，許多事物在我看來已沉睡，除了那些貓。我本以為只有那些貓醒著，蘇醒的脹痛的情欲讓那些貓發(fā)出孩子般抽泣哽咽的聲音。在夜間聽到那種聲音，不由毛骨悚然。貓叫春的現(xiàn)象在那個夜晚，伴隨著翻書的聲音，凄婉而憂傷。我在漆黑的夜間推開了窗子，拿了一個廢棄的東西朝那些貓丟去，希望把它們嚇走，而最終那些貓并沒有被我嚇走，相反卻顯得更加躁動。在這里似乎用“躁動”有點不合適，那應(yīng)該是對于人間情欲的自由追求，它們只是把情欲帶來的真實袒露在夜間。半夜，我看到了從街道上走過的一男一女的身影，厚厚的衣服，且相互緊緊地擁著，我目送著他們拐入街角，才把目光拉回來，繼續(xù)享受著閱讀所帶給人的愉悅與痛楚。

我不斷揉搓雙手，我想在那個潛藏著危險與神秘的暗夜，繼續(xù)打開那本發(fā)黃的書本，我希望通過一夜的翻弄，那些濃烈刺鼻的霉味能夠得到消除。最終那股霉味確實消除了，那些霉味全部沾染在我的手指上，粘稠，苦澀。那個夜晚，我發(fā)現(xiàn)了與手指之間的交流出現(xiàn)了問題，我的手指沉睡了，在我的不斷揉搓中無法蘇醒。當發(fā)現(xiàn)與手指之間出現(xiàn)的裂痕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身體的許多部分都已經(jīng)悄然入睡，似乎是一個部分緊跟著一個部分悄悄地沉睡的。我的靈魂再也無法驅(qū)散那些器官的睡意，我的靈魂也倒頭沉睡。

當我發(fā)現(xiàn)那具慘不忍睹的尸體時，我猜測那起事件應(yīng)該發(fā)生在我的靈魂與軀體沉睡后面，或者在它們還未沉睡的時候就已經(jīng)發(fā)生，只是我的靈魂和軀體已經(jīng)無法敏銳地捕捉夜間發(fā)生的聲息。我想到了夜間的那些叫春的貓，以及那對在寒冷的半夜還在街道上蹓跶的情侶，或者不是情侶?！皯?yīng)該是情殺！”縣公安局的人斷定?！皯?yīng)該是情殺！”那片舊城里的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而我卻摸不著頭緒，我只覺得在夜間許多事物都很脆弱，在悄無聲息中就被擊中，擊垮。我在縣城讀書那幾年，那起案件依然在人們口中津津樂道，似乎沒有任何破案的頭緒。似乎連指紋都沒有留下，那個女尸的衣裳以及頭部一直沒有下落。

在那片舊城租住的那間廂房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壁虎，安靜地攀在床沿上。在我回想起那種情景的過程中，時間在我的腦海里開始模糊，我無法清楚地說出那只壁虎出現(xiàn)的季節(jié)。我總覺得它是在安靜地注視著我。我在那間促狹的廂房里與一只壁虎對視，我不敢與它對視。在一只壁虎面前，靈魂的脆弱與暗傷暴露無遺。當我再次把頭折向它的時候，它正慢慢地朝那個窗子上面的破洞爬去。即便我知道那只幾乎連續(xù)來了好多個夜晚的壁虎，是為了蚊蟲而來，我依然堅信那只壁虎是來看我的，注視我的靈魂。在那只壁虎面前，內(nèi)心深處隱隱升起的不安慢慢地消失了。

費爾南多·佩索阿讓我震顫，那個時刻關(guān)注著自身靈魂的智者。在那段日子里，我感覺到了內(nèi)心同樣有一只隱形的交響樂隊。在那些夜晚，我總是無法安靜下來，那條蛇開始從內(nèi)心深處爬出來，并在那片舊城里慢慢地貼地而行。靈魂的喧鬧以及那片舊城里的許多事件對于靈魂的撞擊，讓我在那些夜晚無法輕易入睡，即便入睡后總還有一些龐雜恐怖的夢困擾著我。那段時間，我患上了腦神經(jīng)衰弱，我總是極力避開人群聚集的地方，如果不避開人群，我會因為無法忍受那種喧鬧而惶恐不安。是因為腦神經(jīng)衰弱的緣故，我才在那片舊城里租住了一間簡陋的廂房，典型的白族民居，典型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式樣的民居。通過那些華麗的大門，我看到了在那片舊城里居住的人們對于外部絢爛的追求。木雕工藝得到廣泛應(yīng)用，民居內(nèi)部的格子門窗顯得簡潔流暢。

在那間廂房里，我開始沉迷于一個人的世界，沉默寡言，不善言辭。我總是抬條凳子，來到院子里，呆呆地注視著那些精雕細刻的窗花，我發(fā)現(xiàn)窗花的曼妙能感染我，能夠讓我安靜下來。那片舊城里的許多事物總是在感染著我，并影響著我的情緒。腦神經(jīng)衰弱在那些到處充斥著舊物的舊城里慢慢痊愈了，我總覺得于我而言，那幾乎就是奇跡。每一個夜晚，我在那間廂房里，安靜地注視著另外一個我，我把白日里的那個我分解成碎片，把靈魂分解成碎片，安靜地注視著那些碎片。不管黑夜和白天，我不斷深入那片舊城，深入那些隱秘的信息里面。在夜間，我極力避開的是縣電影院，那里就是那起案件的發(fā)生地，同樣還有一些事件發(fā)生在那個地方。

每天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我總是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課堂上，我總是不斷地把目光伸向窗外，窗外是冬日暖和的日光，我發(fā)現(xiàn)對于冬日的迷戀導(dǎo)致對于舊城的印象都被冬日所截取。甚至那些根本不可能在冬日出現(xiàn)的事物都被我放到了冬日。那是屬于一個人的舊城，那是屬于冬日的舊城，那是具有冬日精神的舊城。我喜歡在白日走入電影院，走入縣電影院內(nèi)部，無法清晰地辨別出白日和黑夜之間的區(qū)別。我在那些編著號的座位上找自己的座位時，我總會產(chǎn)生錯覺，我是在夜間來到那個電影院的。其實我不敢在夜間來到電影院，我懼怕同時拒絕縣電影院所散發(fā)出來的務(wù)虛主義者的氣息，我甚至擔心自己同樣會成為那些務(wù)虛主義者中的一員。一直以來我堅信的是務(wù)虛主義對于人的戕害，足以把強大的內(nèi)心掏空。我們村子里就有這樣的一個人，本來是個不錯的司機，在那些路面不是很好的鄉(xiāng)間公路上，嫻熟自如地開著一輛客貨兩用的車子。但后來，他經(jīng)常把車子停在學(xué)校前的空地上，在村子里到處閑逛，最后那個人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喝“敵敵畏”自殺了。最讓人震驚的是，喝完“敵敵畏”后，他還灌了一瓶芳香四溢的白酒，醉醺醺地倒了下去，在那個醉醺醺的黑夜中自殺了。在提到那個人，以及在縣電影院門口閑蕩的那群人時，我總覺得冬日的冷風(fēng)正從周圍蕩來蕩去，提到那些人，我的眼前顯現(xiàn)出來的是冬日，陰冷的目光，兩眼無神的務(wù)虛主義者。我不來縣電影院，主要就是要避開那些人群，主要避開務(wù)虛主義的氣息，我擔心務(wù)虛主義的氣息深入骨髓后，會發(fā)生讓人無法控制的事情。我曾經(jīng)遠遠地關(guān)注著那群人，大聲地說著葷話，抽著煙，喝著酒，著裝怪異，眼神也很怪異。在我偷偷地注視著那群人的時候，我開始懷疑那些人中有那個夜晚打劫我的人，我甚至懷疑那起無頭案與其中的一些人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在我看來，以白日與黑夜的縣電影院為中心的那片區(qū)域，制造了屬于那片舊城的某些丑陋?？h電影院只留著一個空殼，堆積著舊物的空殼，在夜間堆積了一群游蕩的靈魂。

那是屬于一個人的舊城，舊城的概貌以及布局都經(jīng)過了我的篡改。夜幕降臨后，我在那片舊城里所獲得的精神的安慰遠遠超過了白日，舊城以它零碎的溫馨撫慰著我的孤獨。當我聽說那個瘋子從縣醫(yī)院的三樓縱下的時候，我竟不再感到驚訝，我竟把它當成了一起與我絲毫沒有關(guān)系的事情。當意識到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時，我感到很吃驚。那同樣是一個發(fā)狂的人，我不知道他是真瘋還是假瘋？他縱身而下之前，把自己的女兒和媳婦殘忍地殺害了。對于一起又一起殘忍的事件我不忍細說，同時也意識到了暗夜里潛藏著無法洞悉的力量。

在我供職的這所鄉(xiāng)間中學(xué)里，我熱切關(guān)注著身處的這片自然：高黎貢山橫亙于前，怒江一直向外延伸。在沒有燈光的夜里，月光替代了黑夜的眼睛。在我的眼里，燈光永遠不是黑夜的眼睛，而應(yīng)該就是黑夜里的一切自然之物。沒有月光的夜晚，我會仰望星辰，星辰就成了黑夜的眼睛。在這片自然場景里，自然之物都在遵循著某種軌跡，有序地替換著成為黑夜的眼睛。在任何暗夜，我可以在學(xué)校里游蕩，在游蕩的過程中，我不需要擔心任何危險的發(fā)生。我在關(guān)注這片自然的同時，我依然關(guān)注著靈魂的變化。自然的層疊之美在夜間更加清楚，同時所散發(fā)出來的魅惑也更強大。透過我的窗子，進入眼中的是背后的高黎貢山，而推開房門，便是山與水的交匯。

我總覺得這是一種古老、恒常以及融于血的精神氣度，因為它的古老與恒久，讓這片自然散發(fā)出了凝重的渾厚感。黑夜里的危險與恐慌被自然的美感一點一點蠶食，而這正是我所希望的。

酒 殤

一、肖像

他是在除夕那天離開人世的。那時鄉(xiāng)間的內(nèi)部（具體到每家每戶，除了我家）氣氛愉快，異常熱鬧，當爆竹聲陸陸續(xù)續(xù)響起時，他已經(jīng)閉上了雙眼。他的雙眼是我的父親用手輕撫了幾下后才閉上的，據(jù)父親后來的說法，當他輕撫著爺爺?shù)哪槻繒r，爺爺左眼里的那塊陰翳竟神奇地消失了。夕陽落在窗外那棵桃樹上的光斑，細碎而柔和，就在那些光斑從我眼前徹底消失時，小叔家里的人群開始接連痛哭起來，我的眼淚也開始撲簌簌地往下掉。他的離世對我的打擊很大，我無法適應(yīng)意外與巧合的來臨，一直填充著思想空殼的是他還至少能活十年，而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意外，竟提前了近十年。而在除夕夜去世，我總覺得時間的迷局布置的巧合性之一。但正因為意外和巧合，衍生了思想層面的復(fù)調(diào)表達，他的死于我而言，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事件！

那天早上我剛吃過湯圓來到小叔家，他便說不出話了，同樣平時就渾濁的眼神顯得更渾濁。渾濁的眼神給人圓睜的感覺，不是怒目圓睜，而是可能感到難受的緣故，他的嘴巴動了一下，但沒有發(fā)出聲音，我的父親把耳朵貼到爺爺?shù)淖爝?，然后朝我們搖了搖頭（應(yīng)該不算我在內(nèi)），父親是向我周圍那群緊張不安的人群暗示，爺爺動他的嘴巴沒任何意思，只有語言才能表達正確的意思。爺爺睡的那張大床靠著窗子，窗子總是敞開，即便是寒冬，他曾跟我說人應(yīng)該吸收一點地氣，而從窗子里滲入的寒氣便是地氣的一種，如果能直接在那些草野間感受地氣，人內(nèi)部的渾濁與骯臟也會得到徹底清除，聚集的地氣會把它們沖出去。那天天空異常湛藍，可能是平時對天空不是很關(guān)注的緣故，也許那個寒冬的天空一直都是湛藍的。

爺爺?shù)淖彀屠^續(xù)動著，我開始猜測他動嘴巴的用意，可能暗示那群隨時關(guān)注著他一刻都不能放松的人，舒緩一下神經(jīng)。當這種想法脫口而出時，父親瞪了我一眼，別的那些人也面面相覷，神經(jīng)確實繃了太緊了些，我的那些叔叔開始活動他們粗大的手指，他們開始用舒緩下來的指節(jié)揉他們的脖頸，他們把拳頭捏緊自己輕輕地捶著背，看著他們，我突然想給爺爺捶一下背，但我覺得自己很難從那群人中間擠進去，最終我只是想了一下，然后繼續(xù)站在人群中。我們一群人等著爺爺斷氣。每個人都相信，爺爺快撐不住了。作為長子的父親，手中緊緊握著那塊不知是真是假的碎銀，顯得緊張不安。我能感到緊張不安的空氣壓迫著我，在座的所有人都顯得緊張不安，甚至有人會略顯不安地搜尋著父親手中的碎銀，怕父親稍微不注意那塊碎銀就會弄丟，當看到父親手中汗津津的碎銀時，緊張的氣氛稍微得到緩解。我無法辨知它的真假，那是多年以前，我的記憶被碎銀的光澤第一次照亮，當那絲光亮再次出現(xiàn)在父親手中時，我同樣發(fā)現(xiàn)了爺爺眼眶里的閃爍不安（難道是對死的恐懼），我曾經(jīng)懷疑那一小塊碎銀是假的，但我不敢說。那個鄉(xiāng)間的風(fēng)俗是人在死的時候是要含塊碎銀的，據(jù)說，沒有含著碎銀的，他（她）那不屈的靈魂就會墮入地獄。那塊碎銀應(yīng)該是當?shù)匚仔g(shù)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而現(xiàn)在，在那個鄉(xiāng)間很難找到真銀，容易找的是假的碎銀。面對著這樣的窘境，巫術(shù)文化會不會因為失去了必要的依托，而陷入深沉的暗夜之中？

到了中午，人們開始感到餓了，但沒有人去想爺爺可能也餓了，至少沒有相關(guān)的動作和語言的出現(xiàn)，而是留下父親，別的人都去吃飯了。爺爺去世后，我曾有強烈的渴望，想了解父親在我們吃飯的間隙是怎樣面對爺爺?shù)?，但同樣畏懼于父親的權(quán)威，我不敢問。爺爺是跟著小叔家過的。我抬著碗蓋飯再次出現(xiàn)在小叔家，人群不再像上午那樣二話不說，爺爺?shù)奈鍌€兒子五個兒媳婦開始討論安葬爺爺?shù)氖虑椋瑳]有人爭論，都聽我的父親安排。這時爺爺?shù)淖彀驮俅蝿恿艘幌?，然后便張開了一小點。到我們吃完飯，爺爺?shù)淖彀蛷氐讖堥_了，像在渴望什么東西一樣。父親拿了一杯溫水，給他喂了點水，我沒有看到他吞咽溫水的神情，他的面部同時失去了光澤，臉上皺紋滿布，我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神情。

父親嘗試著用手撫了一下他的嘴巴，但逐漸張大的嘴巴已經(jīng)無法合上，父親嘆了一下便不再嘗試了。我總覺得那個時候，爺爺渴望的不是水，而是酒，是那種他自己親手燒制的包谷酒，散發(fā)出撲鼻的糧食氣味的酒。他生前是一個酒鬼，在我看來他死后依然是酒鬼，將以酒鬼的姿態(tài)存在許多人的記憶中。他嗜酒如命，在他去世前的三個月，他一刻也離不開酒。他的幾個兒子覺得為了他的健康，必須控制他喝酒的數(shù)與量。其實那時的他已經(jīng)不具有一個健康的肉身了，他的左眼已經(jīng)失明，很大的一塊陰翳占據(jù)了眼眶。他應(yīng)該是在哪里喝到假酒了，應(yīng)該是酒精中毒了。最初他感覺到眼淚總是止不住，當眼淚止住了，那只眼睛卻失明了。家里限制他喝酒的數(shù)量，但爺爺開始在村子里到處游蕩，去村子里要酒喝。這是他的幾個兒子最不可忍受的事情，每次他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小叔勸他，我的父親勸他，許多人開始勸說他，我甚至也加入了勸說的隊伍，但他一概不理，倒頭便睡，第二天依然在村子里到處游走。他不知道村子里的許多人都在排斥他，那時流言蜚語已經(jīng)在村子里滿天飛，但作為流言蜚語的主角，那些話竟然沒有落入他的耳朵。我們開始跟他說別人對他的看法，他依然一概不理。他可能早就聽說那些流言蜚語，同樣他應(yīng)該在村子里要酒喝的過程中，就應(yīng)該感受過人們眼神表情的暗示，但為了酒他已經(jīng)不顧一切了。

到了午后，他眼睛里的光亮正一點一點淡去。窗外的那棵核桃樹上停著一只烏鴉，竟不是一貫的孤獨與安靜，而是接連叫了幾聲，沙啞刺耳。我總覺得那同樣是巧合，但那間屋子里的人群開始面面相覷，在他們的神情里，我看到了他們絲毫不懷疑那只烏鴉的出現(xiàn)是一種暗示，他們的眼神之間的交流，分明是在說爺爺將會徹底閉上他的眼睛。父親把那小塊碎銀小心翼翼地捏在手里。出乎大家的意料，爺爺再次動了一下那張干癟的嘴巴。那群人開始慌亂不安。在圍觀的那群人看來，他應(yīng)該說了些什么，但沒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所有的人開始猜測著他的意思，他對每一個人的猜測都報以因焦急憂傷而扯得近乎破裂的眼神。在我看來，他只是因為不舒服而習(xí)慣性地動了一下嘴巴，沒有任何的意思。是那群旁觀者似乎誤解了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這與我經(jīng)常見到那些因為恐懼而張大的嘴巴不同，恐懼的張開是源自神經(jīng)對于肌肉的拉扯，而在他的臉上我沒有看到任何緊繃的肌肉，只有松弛，只有因松弛而塌拉的肌肉，塌下了就再也不能合上了。直到他離開人世，村子里都覺得那張嘴已經(jīng)無法合攏在一塊。

二、鏡像

我曾經(jīng)見到過一些老人特別在意鏡子中的自己，在對于鏡子的迷戀與依賴中，他們目擊著自己被一層層剝離。最終卻因自己的過去只存在于記憶中，而很難在鏡子中找到過去的痕跡。在我的印象中，爺爺沒有拿起過一面鏡子，難道他是通過別人的眼眶來看自己？有時通過別人的視角更容易看到真實的自己，這是他曾跟我說過的，只是到他去世前的那三個月，他已經(jīng)把這個將近用大半生總結(jié)出來的人生格言拋到一邊了，最終他竟忽略了別人的眼光。

他不可能在那些玻璃窗里看到自己（玻璃上沉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和油煙），他是怎樣看到了自己的衰老？到他六十多歲，他依然像我們一樣，趴在河邊，喝著清澈的河水，冰冷的河水沁透心肺。他可能是在河水里看到映入了水中的自己，斑白的頭發(fā)，斑白的胡須，皺紋滿布的臉，以及與河流的清澈無法對抗的污濁的眼睛；他可能是在與羊群打交道的時候，看清了自己的衰老，在與馬打交道時，他只看清了自己的年輕氣盛，他只看清了自己中年的矍鑠有力。我曾多次見到他輕輕地撫摸著那些羊，注視著羊的眼睛，眼神里隨時掠過的是恍惚的神色，我還曾多次發(fā)現(xiàn)他走在羊群后的氣喘吁吁，他還可能是在別人的話語中聽出了自己的衰老。我說話了，我說他的魚尾紋，我說他斑白的頭發(fā)，我說他弓起的背。而讓他產(chǎn)生痛感的話語來自他的那些兒子，該為他建造一座墳?zāi)?。建一座墳?zāi)梗绻媛涞綄嵦幜?，那確實代表他已經(jīng)老了，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

我的這些文字中到處充滿了猜測的跡象，到處是他給我布的迷局，他不是有意要那樣做，是我刻意這樣想，且刻意這樣深入生活中找尋跡象佐證我的猜測。我無法避免的是“猜測”這個詞組的不斷出現(xiàn)。我猜測在意識到自己老了時曾絕望過，與馬打交道不是只有語言和眼神上的交流就能應(yīng)付的，最需要的是力氣和膽氣，而與羊打交道語言和眼神往往就已經(jīng)足夠。在某天，家里那匹脾氣暴烈的棗紅馬像平時那樣，在給它上鞍時不聽使喚，他一手舉著馬鞍，一手抓著馬頭，但他沒有料到，自己竟輕易地就被馬甩到一邊。從此，與馬相伴的日子宣告結(jié)束。然后是羊的出現(xiàn)。

當屬于他的墳?zāi)归_始建造時，每天凌晨他就會起來，用櫟木燒火，把茶葉放入小砂罐內(nèi)，把小砂罐放在火炭上，慢慢地，一杯接著一杯，一直喝到天亮，一直喝到離世。那時他可以暫時忘記酒，天亮后，他的內(nèi)部對于酒的渴望便再次蘇醒，且表現(xiàn)得特別強烈。有好多次，去放羊的他，喝得醉醺醺的，路上的影子磕磕絆絆，我們擔心那樣去放羊的話，羊不走丟才怪！似乎我們關(guān)心的是羊，而不是他。但羊從未丟失過，最多只會和別人家的羊混在一塊，他能通過視覺一眼就認出自己的羊，他不需要已經(jīng)麻木的嗅覺。最終，喝茶與喝酒成了習(xí)慣，在喝茶的間隙里，他開始適應(yīng)了夜間的黑暗，適應(yīng)了白日的刺目。在醉酒后，他變得比平時更加清醒，他變得比以前沉默許多。以前他很容易動怒，小叔和他總是吵架，我總是不知道小叔和他哪個理虧？以前每次在與小叔吵架時，他們都互不相讓。每次與小叔吵架后，他總是在我面前說著小叔的不是，他覺得小叔有時總是濫用語言的暴力，他與小叔吵主要是無法忍受小叔罵他是老頭，小叔罵他老不死，每當在這個時候，我總是試圖安慰他，我只是不住地點頭。在喝茶和喝酒的習(xí)慣同時在他身上出現(xiàn)后，他不再在意小叔的語言了。他的沉默似乎是對自己權(quán)威的放棄，作為一家之長的權(quán)威，正像捏在手中的細沙，正一點一點漏掉，最后竟然漏得干干凈凈。

那年的冬天，那些繁茂葳蕤的雜草便倒了下去，緊貼著那片墳地，他的墳?zāi)故窃谌昵熬鸵呀?jīng)建好的，在修建他的墳?zāi)箷r，他曾多次來到墳地，察看進度，最重要的是察看修建出來的墳?zāi)故鞘裁礃幼印Ｎ艺鏌o法想象面對自己的墳?zāi)箷r，他會想什么？在我看來，墳?zāi)沟男藿Q定了有一個空殼正等著人來填充，而這個人是已經(jīng)用石碑銘刻在了那里，那個空殼就等著他的填充，他會不會感到恐懼？或者面對真實的墳?zāi)?，他能否真正看清自己?/p>

三、星空

他與馬打交道了大半生，他的晚年卻是與羊一起度過的，那天在傍晚那柔和絢爛的光中，他關(guān)起了羊，走在那條羊圈與家的路上時，他開始感到四肢無力頭暈眼花，跟在他后邊的我，還興致很濃地跟他說，“那只剛產(chǎn)下的雪白的羊羔就是我的了”。那只雪白的羊羔，在我看來就是人間里最美的動物，那天我從產(chǎn)下的地方，一直抱著它，羊群到哪里就抱到哪里，直到把它抱回羊圈。山野具有各種可能性，當那只羊羔顫顫巍巍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的過程中，他用我們的母語白族話跟我說了這樣的話。在那之前，我從未見到過剛落地的羊羔用那么短的時間，便站了起來，他同樣覺得不常見。

在那片野地里，羊同樣具有了各種可能性，那群羊展示給我的千姿百態(tài)的美，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無法具體說出羊美在何處，我只能感覺到那些羊以柔軟的姿態(tài)落入了我的眼中，并以溫柔的姿態(tài)繼續(xù)深入了我的內(nèi)部。羊群是貼著野地游蕩的白云，在那個鄉(xiāng)間，許多時候，白云便是貼著大地飄蕩的，有時我分辨不清，到底是云是羊？在我看來，羊同樣是靈異之物，羊那溫柔潔凈的瞳孔里裝著對于野地最清澈的感情，有時羊甚至把那種感情給了人類。最讓我感到驚訝的是，他能把那些羊分辨得清清楚楚，哪只羊走丟了，哪只羊病了，哪只羊?qū)a(chǎn)羔了，他都很清楚，他在與別人的交談中，能使對方知道他所講的羊，對方不會感到混亂。我在跟著他放羊的時間里，斷斷續(xù)續(xù)有三年左右的時間，但我能分辨得清楚的羊沒有超過十只，有時羊會和別人家的羊混在一塊，我是絕對找不出來，而他卻能輕易找得出來。據(jù)他說，他是通過羊的眼睛找尋自己的羊的，當自己的羊的目光與他對視，只是對視一眼，他就能認出來。在找羊的過程中，他已經(jīng)不僅僅只是根據(jù)形體上的特征認羊。

我是在放牧的那段時間，徹底喜歡上了那種動物。到現(xiàn)在，我總是認為羊和烏鴉是在鄉(xiāng)野間游走的巫師，它們的對象主要是自然，然后才是人和它們自身。烏鴉是用丑陋的外表包裹著一顆洞穿世間生死的心，而羊，我總覺得他是洞穿了自然以及在自然中生長的自身。這與很多巫師是不一樣的，巫師只是看透別人，而無法看透自身，但從羊與我對視的過程中，當心里因為它的眼神的純凈而顫了一下時，它們看透了自身，它們甚至理解了我。我總覺得那些羊同樣是理解爺爺?shù)?。我家到現(xiàn)在依然只是賣羊，而不殺羊，這主要是由于當?shù)氐奈仔g(shù)文化使然，與我大嫂吃齋有關(guān)，這里面的一些東西我無法說清，但有時我會慶幸自己沒必要面對著它們被殺的樣子。他每天跟著羊群漫山遍野地行走，那些春草夏花里有著他和羊群的影子。

在他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對于馬的崇拜正漸漸淡去，或者是他把對馬的那種情感已經(jīng)深埋起來，而表現(xiàn)出對羊的崇拜，只是面對馬時，他的熱情是向外的，而面對著羊群，他的熱情內(nèi)斂。羌族的圖騰崇拜是羊，從這個民族對于羊的崇拜中，有時我甚至?xí)岩蔂敔數(shù)难毫魈手虻哪桃?。這同樣只能是我的猜測而已！

他端著一杯酒，走出了那個用竹子編制的帳篷里，那些圍在柵欄里的羊群已經(jīng)沉睡，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背后，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他默認了我的行為。他會不無悲傷地指著星空中的某顆星星，說那顆閃爍不安的星星是他，他給我說過，星空中有一顆自己的星星，那是一只與我們對視的眼睛，我無法理解的是他為何總是那么固執(zhí)地認定自己是那顆閃爍不安的星星。在他仰望星空的過程中，我看到了屬于這個鄉(xiāng)間的老人（是老人，我的爺爺，遠離馬匹后，他就在那個鄉(xiāng)間放羊，羊的溫順宣告他如烈酒般的脾性已經(jīng)趨于平靜和溫和）對于星空的信仰。

那天晚上，我依然想著那只剛產(chǎn)下的羊羔，雪白的色澤，或者乳白的色澤，第二天我興沖沖來到小叔家，才知道他已經(jīng)病倒了。

四、鹽味

那具干癟的軀體已經(jīng)無法釋放出任何的力量，釋放出來的只有茍延殘喘般的聲息。在我們一群人的目擊下，生命的力量從那具軀體上慢慢消失，我們只能目擊，而沒有任何辦法減緩消亡的速度。在我的目擊下，那具軀體成了一具真實的軀體，成了一具空殼。

我目擊的似乎是一幅畫，一幅正在創(chuàng)作的畫，畫布上面的色彩漸漸暗了下去，畫布上的矛盾漸漸凸顯出來。我總覺得有兩只眼睛在畫布上滾動，并徒勞地對抗。生命的色彩暗淡下來，只剩下一具慘白的軀體，畫面的表達陷入了無法述說的恐慌中，表達中斷了，只剩下漸漸蒼白的觀眾。

我似乎看到了他在荒涼的古道上行走的身影，像馬致遠的那首小令，但人不只他一人，而是一群，他曾經(jīng)是馬鍋頭，這是他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感到最自豪的事情。古道是茶馬古道，灰塵沾染在風(fēng)塵仆仆的軀體上，那些瘦馬馱著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是他所說的“馱著的是生活”。在跟學(xué)生上那首小令的過程中，他的身影在我的思想里不斷浮現(xiàn)出來。我開始在這個偏遠的中學(xué)里，復(fù)述著屬于他的故事，屬于某個年代的故事。在我唾沫橫飛的講述中，我發(fā)現(xiàn)了許多顯而易見的硬傷，那些硬傷把我弄得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才能彌補那些由自己的講述導(dǎo)致的缺口。他們展開了一張牛皮地圖，發(fā)白的牛皮紙，模糊的線條，模糊的標識，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看得清的標識。在我無意間看到那種牛皮紙地圖時，我感到很吃驚，沒有文字，至少沒有我所熟知的那些文字，只有一些近乎圖畫的符號。那張牛皮紙地圖無法掩蓋他們對于文字的陌生，那是一群源自鄉(xiāng)間的文盲，那是一群對符號有著敏銳洞穿力的人。他們在滇西北的群山里到處游蕩，在很多時候他們會唱一些趕馬調(diào)，低沉而憂郁，唱得如泣如訴，他們也會唱一些高亢的曲子，據(jù)說在群山中行走的時候，只有高亢的曲子才是對于群山的朝拜。

在人們的慌亂中，我看到了這個男人身上呈現(xiàn)出來的無奈與痛苦，他曾經(jīng)在馬背上走南闖北，在他的身上一直無法消除的似乎就是鹽味，若有若無的鹽味。滇西北的那些與“鹽井”有關(guān)的地方，似乎都能找到他的身影，從我們鄉(xiāng)鎮(zhèn)往外擴展百里，許多人都知道他。

他是到過縣城的，我在那片舊城中到處游蕩的過程中，曾經(jīng)有意找尋過他的足跡，他曾經(jīng)跟我提起的那些縣城里的一些事物，那些事物早就不存在了，那些事物在某次的拆遷中徹底消失了。他說，自己是牽著匹騾子出現(xiàn)在縣城的，具體的位置我無法說清楚，可能就是我面前的某個位置，可能我的腳印早已疊加在他的腳印上，或者是出現(xiàn)在被我忽略或者我無法深入到的角落。

在殘喘的氣息中，我能真實地感覺得到酒味，他自己釀制的酒。他小心翼翼地在那間漆黑的屋子釀制著屬于自己的酒，我就在旁邊，他笑呵呵地叫我不要靠近那些釀酒的工具，摸都不能摸。我總會被酒香迷醉，苞谷的芳香，大麥的芳香，成熟的芳香。一直以來，他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酒鬼，嗜酒的程度遠遠超乎我的想象。據(jù)他說，酒里面應(yīng)該貯存著馥郁的糧食的香味，經(jīng)過釀制后，糧食的香味比平時濃烈很多。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呼吸開始急促，淡淡的笑意從他的臉上慢慢浮現(xiàn)出來。當發(fā)現(xiàn)他臉上那絲淡淡的笑容時，我感覺自己臉上的表情應(yīng)該與成年人是一樣的，我以過早成熟的心智看待他的那絲笑容，那是被酒香迷醉后無法控制的神態(tài)，那是精神上的迷醉作用于軀體上的跡象。他拿出了一個碗，陶瓷的，讓我想到了村子對面那個坡地里被人們砸碎的陶瓷，那些陶瓷里放置著的是焚燒后的尸骨灰，尸骨灰已經(jīng)成為一灘腐水，我甚至?xí)胂笏鹊氖悄切└?，顏色清冽，味道醇厚。他躺在床上無法動彈，在他微微動了動的口型里，似乎說的是“火葬”這兩個字眼，沒有人會相信那兩個字眼是“火葬”，在那個鄉(xiāng)間已有多年沒有進行火葬了，那些死亡的軀體都被抬往后山。后山是墳?zāi)沟木奂?，同時是生命的埋葬地，同時也是生命的祭祀地。在那個地方，每年都有那么幾天是去祭奠先人的。最后他被埋葬在了后山，他無法反抗，我堅信他口里說出的就是“火葬”二字，那具病殘的軀體無法對抗人們對于它的安置。我還嗅到了他身上的煙味，煙味沾染在他的面部的溝壑里，已經(jīng)無法清洗，似乎那就是時間給他帶來的面部表情。

那個酒廠，縣城唯一的那個酒廠是他一定來過的地方，他應(yīng)該不像我一樣在酒廠外面游蕩，而是徑自進入酒廠，“打兩斤酒！”他的聲音在酒廠里面凝固，酒廠里的人會很驚訝地停住手中正在干的活，再次詢問他需要什么東西？在酒廠里暴露了在酒面前的脆弱，他的眼神開始顯得迷離，他似乎看到了酒香的微粒在那個空間里慢慢升騰，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在那個空間來回沖撞的酒香。他的聲音穿破了由酒香籠罩的空間，“要兩斤酒！”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在那個時候，他的眼里只有酒，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在干擾他，他的思想里也只有酒，似乎在那個空間里就只有酒。他是在迷醉的狀態(tài)下走出了酒廠，酒廠門口沒有人，也沒有物，只有一條清澈流淌著的河。在他給我講述的過程中，我總覺得那是一條能夠清洗靈魂的河流，靈魂的疲憊，軀體的疲憊被那條河流輕易就清洗掉。他是個酒鬼！我曾經(jīng)在心里堅定地說過，那是我見到他爛醉的情形時內(nèi)心所作出的反應(yīng)，我曾經(jīng)在大庭廣眾之下罵過他幾句，他只是無奈地笑笑，似乎他被我那成人般的口氣逗笑了。他拿著酒杯的手不停地顫抖著，在他略顯不滿的神情中，我發(fā)現(xiàn)他似乎想表現(xiàn)得有骨氣一點。在他的顫抖和搖晃中我能感覺到他正嘗試拒絕那杯酒，而最后隨著接過酒杯后隨著抿了一口后發(fā)出的嘖嘖聲，徹底宣告了嘗試的失敗，轉(zhuǎn)瞬間他忘了我那無知的暴力，抑或原諒了我的無知。旁白（我大舅，另一個酒鬼，一個被我的猜測斷定為太過嗜酒而殘疾的病休郵遞員）：人不可能把酒癮戒掉。

我知道，大舅和他對于酒的依賴已經(jīng)深入骨髓，就像煙一樣深入肺腑，煙的霧氣在肺上集聚然后刻畫出一朵又一朵病態(tài)而憂郁的花，酒的因子在骨髓的表面刻畫出一朵又一朵讓人眩暈的花，在我看來應(yīng)該是鮮血梅花，冷酷而散發(fā)著鋒利的光芒，骨頭上的花沒有任何的力量清洗著精神對于它的迷戀。他在對待酒的態(tài)度上，或者在他喝酒的過程中，我總覺得他看到了在骨髓上漸漸擴散的花朵，同樣他也看到了那朵花正漸漸腐爛，那是一朵糜爛的花，似乎他曾喃喃地說過。

我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猜測，“難道酒中有著鹽巴的味道？”

編輯手記：

在大理八十年代生的散文作者中，李達偉是最具有文本意識的。他的寫作，既有白族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熏陶，也有西方現(xiàn)代主義表現(xiàn)技巧的濡染。李達偉散文的可貴之處，在于對人性的深刻剖析與真實書寫，不矯情、不偽飾、不油滑、不夸張，在冷靜的敘述中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同時，他獨立思考、注重細節(jié)、注重環(huán)境的烘托與映襯，為大理的散文寫作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

責(zé)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