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入黨70多年,李成瑞從來沒有動搖過當初的信仰。他一再說:“遇見了共產黨,找到馬克思主義,走上了革命道路,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事。”
踏入李成瑞老人的家,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摞摞的書。從馬列著作到毛、鄧文集,從農業稅工作、經濟工作到統計工作,從他撰寫和主編的專著到論文期刊,從古典詩詞到文學書籍……
或許,這些就是李成瑞奮斗多年的見證:
他是戰士,15歲就投身敵后抗戰隊伍,為新中國的誕生立下了汗馬功勞;
他是經濟學家,曾官至國家統計局局長,1986年當選為國際統計學會副主席,2009年入選“影響新中國60年經濟建設的100位經濟學家”;
他是詩人,長于現實主義風格的古體詩。所作詩詞曾獲得首屆華夏詩詞獎一等獎,詩集《流云集》獲得燕趙詩詞協會“國風獎”;
他還是革命者,在改革開放30年之后,仍然一如既往地以繼續革命的姿態,為曾經莊嚴宣誓的信仰搖旗吶喊。
戰士、詩人、學者、革命者,每一個身份,都代表著過往的一段光輝歲月。然而,面對我們的采訪,九旬高齡的李成瑞最先提及的卻是:“我是個左派,也就是毛派。”
多少戰友墓草深
李成瑞祖籍河北唐縣。1937年冬,15歲的李成瑞參加了敵后抗戰。次年2月20日,日寇在他的家鄉淑閭村燒毀了300多間房屋,并殘酷地殺害了150多名村民。李成瑞從密集的彈雨中逃了出來,僥幸躲過一劫。之后到晉察冀邊區政府從事宣傳工作。盡管年齡不大,但動員新兵、組織農會、為部隊征糧……樣樣都沖在前頭。
1941年,抗日戰爭進入最艱苦的時期。李成瑞的父親李登魁原為小學教師,危急時刻受命擔任本村村長。在黨的領導下,白天與鬼子漢奸周旋,夜晚發動群眾支援八路軍,可謂是“腦袋掖在腰里干革命”。1942年冬,李登魁被日寇逮捕,受盡酷刑,英勇就義。50年后,已經離休的李成瑞用詩表達了對父親的深切緬懷:“……誰料離家方四載,慈父碧血染長天。國恨家仇豈敢忘,孜孜奮斗五十年……欲報忠魂何處覓,惟有白云明月間!”
他的父親李登魁是烈士,李成瑞和叔叔李冷也是抗戰時期的優秀干部,這樣的革命家庭,在新中國解放前夕,有幸與毛主席結下了緣份。1949年3月23日,毛主席率中央機關和解放軍總部離開西柏坡前往北平“進京趕考”。因為李成瑞的家庭政治上可靠,負責行程安全的中央保衛局安排毛主席途中留宿在李成瑞家。當天晚上,毛主席住在北屋,在門板支起的桌子上徹夜工作到天亮。這段經歷,讓李成瑞深感幸福與自豪。但在80歲以前,他從未向別人提起。
新中國誕生后,李成瑞一頭扎進國家的建設和發展中,先后擔任了中央財政部農業稅司副司長、李先念同志秘書、國家統計局局長等職。幾十年來,李成瑞圍繞從事過的農業稅、經濟、統計和人口普查工作,出版了21本著作。他的論著曾先后兩次獲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兩次獲孫冶方經濟科學獎以及其他獎項,有的還填補了國際學術界的空白。
但數十年來,李成瑞從不曾忘記那些先后犧牲的戰友們。在他的詩作中,“老歸蝸廬幾余熱,夜夢亡友愧心寒”“幾曾奢望壽八旬,多少戰友墓草深”等詞句,無不是內心情感的真實流露。
不容群蟻蛀新廈
1985年春天,江南某地新辟了一個溶洞。李成瑞應朋友之邀一起參觀。行至岔路口,一洞分為二洞。導游對旅客說,一方為升官洞,一方為發財洞,諸位可以任選一洞而入。李老聞言,笑著問導游:“不想升官又不想發財,一心建設祖國的人該走哪條路?”隨即他告訴導游,大革命時期黃埔軍校門口有一副對聯:“升官發財請走別路,貪生怕死莫入此門”。參觀歸來,他深為世風日下而憂慮,夜不成寐,起而志之,《風起蘋末敢輕心》一詩由此而來。
1992年,李成瑞離休,閑暇時間一下子多了起來。但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樣,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含飴弄孫,或者四處游山玩水。離休20年來,李成瑞從未停止工作,甚至比從前更關注社會現實,體察民眾疾苦。
李成瑞愛寫古體詩。但是,與其他有古典文學功底的老干部筆下那些鶯歌燕舞升平盛世的歌功頌德之作(有人稱這類詩詞為“老干體”)不同,李老的詩詞大多反映工農呼聲,往往蘊含著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
2003年1月,李成瑞在《經濟日報》上看到《一桌菜吃掉36萬元》的報道,提筆寫下《朱門內外》一詩,為勞動人民鳴不平:“日夜辛勞苦,月薪幾百元。富豪一桌菜,畢生血汗錢。血汗薪已薄,又遭久拖欠……朱門內與外,相去如天淵!……”同年2月,他從《中國改革報》上看到新聞,說一個縣的數千家五金企業,每年軋斷工人手指的事故達上千例。這讓李成瑞對工人階級的現實處境很是焦慮。在《千人斷指嘆》一詩中,他寫道:“……防護豈費難,機上加遮擋。區區兩千元,老板不肯裝。官員傍大款,出氣一鼻腔……先烈入夢來,血照紅旗揚。奈何紅旗下,主人成羔羊?”這首現實主義詩作,被評論者稱為當代的“三吏三別”,更獲得首屆華夏詩詞獎一等獎。作家魏巍在為李成瑞詩文集所作的“序言”中指出:“沒有對勞動人民深沉的愛,沒有對共產主義堅定而執著的信仰,沒有革命戰士的情懷,這些詩是決寫不出來的。”
作為一個學者型的左派,文人型的革命家,他的武器有兩樣:以憲法為準繩,以詩文為匕首。2009年7月24日,吉林省“通鋼事件”爆發后,李成瑞堅決支持工人的行動。同年8月12日,李成瑞與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鞏獻田一起,聯合百余人上書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在《關于維護憲法權威的倡議——從通化鋼鐵廠事件說起》一文中,李成瑞對一些人大搞私有化,視憲法如廢紙,視工人如草芥的行為,大聲疾呼:“憲法莊嚴規定的工人階級作為人民民主專政政權領導者的地位還存在嗎?工人階級和勞動人民還是國家的主人嗎?”
“階級斗爭就是利益斗爭,很多人說現在不應該講階級斗爭,那是諱疾忌醫,現在社會上利益糾紛可比任何時候都多啊!”他感嘆道。
李成瑞由衷地崇敬毛主席。家里擺著不少毛主席的照片、雕像、像章。在一些“紀念毛主席誕辰”的會議上,李成瑞經常為大家演唱的曲目之一,就是《智取威虎山》選段《毛澤東思想永放光芒》。
對于一些媒體大量忽略、詆毀甚至是造謠中傷毛主席的事情,李成瑞十分憤慨。他說:“赫魯曉夫發動‘非斯大林化’,以‘人道社會主義’代替馬列主義,結果蘇共垮臺,蘇聯解體,現在右派與國外勢力大搞‘非毛化貶毛化’,用修正主義代替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是要用同樣的手法使我們亡黨亡國”。這位九旬老人表示:“一些年輕人不了解當時的情景,只是憑著道聽途說。我愿意和他們交流思想”。
孤騖迎風奮余年
這些年,李成瑞經常捐錢給一些宣傳毛澤東思想的網站,一年下來有好幾萬元。有時也拿出退休費來接濟貧困百姓。2008年除夕,李成瑞到北京南郊看望未能回家過年的上訪者,并買了很多速凍水餃送給老人小孩,幾乎買空了附近超市的水餃。
這些舉動,用別人的話說,都是“賠本賺吆喝”。好在,李成瑞的家人很開明,十分理解老人的做法。
李成瑞的夫人名叫王淑貞,病逝于2006年。2008年清明節,李成瑞為愛妻掃墓,寫詩緬懷:“……結發青絲已成雪,兩情融凝鉆石堅。少壯挽臂蹈烈火,垂暮回眸無愧憾。卿見馬翁暫別日,孤騖迎風奮余年……”至今,書房內,客廳中,臥室里,還放著幾張李老和夫人的合影。
李成瑞的夫人以前在中南海醫務室當醫生,上世紀70年代,當時的銀行利息頗高,她覺得夫妻二人的工資存入銀行得到的利息,不是勞動所得,于是每次繳黨費時都主動多繳一部分。這樣的老伴,自然會支持他離休后的種種舉動。他也常告誡子女們要自力更生:“共產黨員應當為人民大眾謀福利。毛主席當年就曾兩次降低自己的工資,我拿這么多錢,比工人農民多得多,心中不安,捐些錢來幫助別人是應當的。”
“很多老同志,實際上被自己的兒女、家庭所包圍。他們那些高級干部的后代都不是無產者,他們要革命,首先家庭就是個問題。”李成瑞對此認識得很清楚。
入黨70多年,李成瑞從來沒有動搖過當初的信仰。他一再說:“遇見了共產黨,找到馬克思主義,走上了革命道路,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事。”
然而,在主流媒體上,傳播馬列主義的聲音已日漸式微。“左派的宣傳陣地比資產階級的要小得多”,李成瑞找不到正常的斗爭途徑。一些網站便成為他思想與情感的抒發之處。因為理論修養深厚,加上國家統計局原局長的頭銜,李成瑞的名氣日益遠播。
但李老認為現在的網絡良莠不齊。很多人缺少理性,喜歡以標簽劃人,只認對方的身份,不仔細看對方的觀點,甚至在網上謾罵發泄。“一些人并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也并不是真的有共同信仰,其中不乏別有用心之徒。”
李老主動和我們談起了去年美國發生的“占領華爾街運動”。“這一事實說明資本主義國家的勞動人民正在覺醒,他們反抗資本主義的運動正在由低潮走向高潮。”他也列舉了國內許多地方涌現出來的懷念和贊頌毛澤東,學習毛澤東思想的活動,很是欣慰,“這預示著社會主義運動將會出現新的更大的高潮!”
李成瑞說,他是個樂觀的革命主義者。“不管道路多么曲折和艱險,‘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能夠實現’。”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閃現出一絲微笑:“不信嗎?歷史巨人將會作證。”——對于大多數人眼中虛無縹渺的空想主義,李老有著讓人難以理解的執拗和堅定。
記者手記
“太有精神頭兒了”,同行的三位記者走出李成瑞老人的家,在冬夜的寒風中不勝感慨。
整整一下午,穿著一身灰色中山裝的李老都在談古論今,針砭時弊。看似孱弱的他,精力充沛,思維敏捷。原定3個小時的采訪,延長到5個小時----此時的李老仍是意猶未盡。
保姆小郭阿姨趁著采訪的空隙,悄悄告訴我們,前幾天李老趕寫一篇文章,有兩個晚上幾乎是通宵工作。
要知道,這已經是九旬高齡的耄耋老人。與之同齡者,或者與病魔抗爭,或者在頤養天年。而面前的這位老人,堆滿書的桌子上,還攤著沒寫完的文稿。
5個小時的采訪中,李老一直在為人民鼓與呼。他關心民生疾苦,關注貧富差距,對一些時事也相當敏銳……但與網上一些以尖銳激烈的方式爭論乃至謾罵所不同的是,李老十分嚴謹,理性,平和。說話間,馬列毛著作與古典詩詞不時信手拈來,甚至大段大段地背誦。
除了引經據典,李老還常常以數字佐證自己的觀點,如同他的著作也常常以事實數據為主那樣。偶然說到不確定之處,他會輕皺眉頭:“不好意思,年紀大了,記不太清了。”
這大概與他多年從事統計工作有關。就象魏巍所說的那樣:“在他充滿激情的詩篇背后,是以事實數字和冷靜思考為基礎的。”
“我覺得自己上了一下午的政治課。”采訪后,一個剛剛走出校門不久的記者說,“似乎置身在上個世紀的語境中。”
的確,這是一堂遙遠而陌生的政治課。
遙遠,是因為那些有關無產階級、階級斗爭、共產主義的語言,離我們已經很久了
陌生,則是在時下的中國,像李老這樣無怨無悔地堅守信仰的聲音已經愈來愈稀少。即使是有過同樣經歷的老一輩革命家,也并非人人能做到。
李成瑞說:“在這個云集了100多名正局級以上離休干部的小區里,以前聯名上書,還能找到不少人簽名,兩年前肯聯名上書的,只剩下三個人。多數人在思想上已經遠離工農群眾了”。
李成瑞知道,晚年的他,是一生中最為人爭議的時期——網上有人直呼他為“毛左大佬”,這并不是個褒義詞;他的一些舉動,在許多人眼中也不那么合乎時宜。他原本可以憑著過去的榮譽安享晚年,但他卻不。
他說:“我永遠堅持共產主義信仰,那是我從前曾立誓為之奮斗終身的理念。”
采訪中,李老的很多觀點,比如對于文革的看法,對于毛澤東的評價,對于一些“群體性事件”的剖析等,和一些主流媒體以及官方聲音都不甚相同。孰是孰非,年輕的我們未必完全明了,但是,能真切感受到眼前這位長者的一片赤子情懷。正如他在《八十抒懷》中的詩句那樣:“此身自識稊米細,平生唯有赤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