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劉勃麟最豪華的一次隱形。傍晚的北京,六輛嶄新的奧迪車排成扇形,圍著身高1米85的他,車燈被打到最亮。助手在劉勃麟身上“肆意”涂抹,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車燈照射的墻壁上。
無影勝有形
這次創作的作品叫《無影燈》,延續著劉勃麟多年的“城市迷彩”風格,他再一次“隱形”在這偌大的城市里。
無影燈計劃,劉勃麟已想了兩年時間。“方便醫生為病人治療,于是手術臺上有了無影燈,我覺得我們的社會病了,所以需要治療,只不過采取的是藝術方式。”一次開車途中,劉勃麟看著車燈照射在墻上的影像,靈感浮現。
“奧迪車擺成扇形,我一個人站在中心,所有的車燈照著我,墻上是沒有影子的,效果類似無影燈。當汽車這種鐵皮箱子直愣愣地照著你時,會有一種焦躁的情緒,我想在身上寫‘35’這個數字。”
創作開始前一小時,劉勃麟這樣告訴我他的計劃,那時他還不確定是否在身上寫數字,也沒想好要不要在臉上涂抹丙烯顏料,直到創作開始。為了更好地表現焦慮,劉勃麟認為“35”是個不錯的數字,但他并不想解釋清楚每個環節。如同往常創作一樣,他總是在勘探環境之后再給助手打電話,告訴他們要帶哪幾種顏色的丙烯顏料,幾套工作用的衣服,就算已經出發,助手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劉勃麟先用色粉筆在綠色套裝上寫出“35”的字樣,然后叫助手在身上比照背景墻,再一點一點填滿顏料。人的視點和相機不同,助手和劉勃麟不時穿梭在車叢中察看拍攝的角度、色彩和效果,再回到焦點處調整。比如煙灰色的墻面有條黑色橫線,為了讓車燈照射產生無影效果,劉勃麟并不貼墻站立,而是在距離墻壁約1.5米處立定,這樣身上的黑色橫線和墻上的橫線會在某些角度重合,但大部分都是岔開的。
劉勃麟這次還算幸運,不用畫臉涂頭發。他將一種最便宜的國產面膜涂在手上,待面膜干后再把手也涂成背景墻的顏色。剛開始做“隱形人”時,劉勃麟沒經驗,直接把顏料畫在自己的衣服甚至皮膚上。丙烯顏料很難洗掉,也燒皮膚,尤其是頭皮,一種被燒灼的疼痛感會持續很久。現在涂上透明的面膜再上色,劉勃麟就不再受這種折磨了。
在六輛奧迪車燈光交集的中心點,劉勃麟泰然自若地佇立著,十二盞車燈離他不到十米,肩膀以上都處在黑暗中。他對面,立著兩個三腳架,一個架著索尼攝像機記錄作品的整個創作過程,另一臺是哈蘇相機,用它拍攝的照片是劉勃麟作品中被“銷售”的一部分。創作之初,劉勃麟并沒想到拍成的照片可以售賣,更沒有想到拍照是創作中最大的障礙。
焦慮的隱形人
故宮、長城、九龍壁……劉勃麟將自己隱入了每一個北京的標志性建筑,但他的每一次創作都好似冒險。“我曾給對方打電話、寄資料和創作說明,希望正大光明地進行藝術創作,但沒人理我。”于是劉勃麟只能采取非常手段。“故宮和天壇都是買門票進去,一般會提前去一次,踩好點。”由于化妝時間常常需要四五個小時,又容易被游客圍觀,保護相機便成為最重要的事了。
拍長城就更復雜,“長城有安檢,不允許帶顏料進去。”劉勃麟和助手一行把顏料分成兩份,“如果一組被攔住了,另外一組要想辦法過關,那可真是斗智斗勇。”
一年冬天,劉勃麟去鳥巢創作,復雜的鋼結構可沒少讓他們忙活,劉勃麟在雪地里站得臉都青了。當時用的是膠片相機,拿回去沖洗出來發現照片竟然是虛的,只好從頭再來。
生活中有很多事令劉勃麟糾結,卻也激發他不少靈感。“我去超市買飲料,覺得五顏六色的飲料都含有添加劑,最后選了礦泉水,至少添加劑少一點。”于是劉勃麟選擇在超市“隱形”,表現這種焦慮感。
或許這樣的創作情緒在劉勃麟6年前第一次“隱形”時就已埋下伏筆。
2005年,劉勃麟工作的藝術區索家村被強拆,站在廢墟里的他從頭到腳涂抹著丙烯顏料,與身后背景墻上巨大的“拆”字融為一體,若隱若現。這張照片被選為當地藝術家舉辦的抗議性展覽海報。從此,索家村的藝術家們知道了劉勃麟這人。當時,許多藝術家也創作出類似作品,但劉勃麟是唯一將風格延續至今的人。
可劉勃麟的創作從來不是隨性而發。第一次“隱形”前,他過了5年不如意的生活,沒有工作、沒人認可,而那之前,他一直很優秀,有才華。“想考研究生就考上了,想當大學老師就當了,但那種生活不適合我。”毅然放棄穩定生活的劉勃麟卻始終沒有找到方向,“我與這個城市很多年輕人一樣,沒有人重視,懷才不遇,我覺得自己快在這個社會里隱形了。”于是,“隱形人”的主意在他頭腦里存在了很久,索家村的強拆,順理成章地成為這件作品誕生的觸點。
而那時的劉勃麟是雕塑家隋建國的助手,按月拿著工資,用他的話說:“那不是搞藝術的生活。”今天,劉勃麟已有7名助手,畫畫的、做雕塑的、做設計的,還有管理生活的。
在雞蛋里挑刺
“城市迷彩”系列是劉勃麟的成名作,可變身“隱形人”并非多么新穎的藝術形式,外國人早已為之,但劉勃麟卻用這種藝術形式讓自己與社會產生了聯系。
我說:“在你的作品里我發現一種次序美,這種美感很專業。”但劉勃麟不喜歡,他覺得形容作品美都是外行人看美術、看藝術,“藝術到今天早已不美了,藝術要提出社會問題,在雞蛋里面挑刺。”
除了隱形藝術,劉勃麟還有很多作品。最近,他用手機充電器做成長寬各7米,厚1.5米的牡丹浮雕。“現代化的生活給我們帶來很多便利,電腦、手機技術不斷更新,很多人家里都放著不用的手機充電器,但依然舍不得丟棄。牡丹在傳統文化里代表大富大貴,代表人類的欲望,不斷地購買新產品,就是人類欲望的表現。”
有人說,劉勃麟的行為藝術不如他的傳統繪畫、雕塑寫實,但劉勃麟的觀點卻恰恰相反。因為他所過的生活,并不是大多數人所認為的瘋狂、略帶點藝術氣質的生活,他不應酬、不抽煙喝酒,喜歡健身打球,有空就早早回家陪老婆孩子。
每天早上六七點起床,劉勃麟就在房間里放點輕音樂寫東西,包括作品方案的規劃、調整,記錄社會所出現的問題,發現社會與藝術的關系。《無影燈》創作的當天,他從早上一直寫到中午,內容是他即將出版的畫冊。他在總結為什么近幾年會做這些作品,為什么做雕塑、為什么做藝術,它們遵循怎樣的脈絡,從中發現適合自己的或根本不該做的作品。畫冊的名字叫做《畫皮》,取自《聊齋》,“舊社會把鬼畫成人,新社會把人畫成鬼。”劉勃麟在說他自己,“每次都把自己化成這個鬼樣子。”
“啪啪啪……”在相機定格消失的一瞬間后,六輛奧迪車悉數調燈離場,這件構想兩年、準備約1天時間的《無影燈》落下帷幕,劉勃麟脫下畫滿丙烯的衣服,洗凈雙手,由“鬼”變成人,繼續過著他的“焦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