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端陽劃龍船

現今人喜歡過節，他們期盼的是放假；現今商人更喜歡過節，他們期盼的是賺錢，就連用來紀念愛國詩人屈原的端陽節也充斥著商業氣息，甚至蓋過了傳統的文化氛圍。與此相比，上個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也就是我兒時的端陽節，更讓人魂牽夢縈，心向往之。

那個時候，我家住在成都東門外錦江河畔，望江樓公園對岸。這里每年四五月份景色最迷人。河對岸的亭臺樓閣，別致精美；覆蓋望江樓公園長廊的七里香開滿了小花，花香四溢，順著微風，飄過水面，彌漫到河這邊，依然沁人心脾。在河這邊，一棵棵古老的柳樹守護著堤岸，伸展的柳枝垂掛在水面，隨風搖曳；柳枝剛剛吐出嫩芽，遠遠望去，像是江上泛起的綠霧；一條條木船從柳枝下穿過，纖夫們背著纖繩，弓著腰，吼著號子，逆流而上；不時有幾個女人說笑著，來到河邊淘菜洗衣……而我愜意地坐在河邊，拿出一本小書，津津有味地讀起來，仿佛也嵌入了這幅美麗的圖畫中，流連忘返。

但最令人難忘的還是五月端陽節，每到這個時候，人們就會在九眼橋到望江樓這一段河面上舉行劃龍船比賽。盡管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社會經濟狀況一塌糊涂，樣樣都要憑票供應，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但是對五月端陽劃龍船的習俗還是特別重視。每年端午節前一個多月就有龍船在河面上練習，“咚咚鏘、咚咚鏘……”一陣陣緊鑼密鼓聲在河面上此起彼伏，煞是熱鬧，惹得我們這群小孩兒在岸邊跟著龍船來回跑。有時水不夠深，人們就用大根大根的木料在望江樓后面的河里打樁，串成攔河壩，下游一堵，上游的水自然就深了，劃起龍舟可以暢通無阻。

端陽節那天一大早，媽媽就在自家的門上掛起了菖蒲、艾葉，據說是為了避邪，又給我們幾姊妹每人分一個用雪水泡制的紅心咸鴨蛋和一個白水粽子。“為什么端午節要劃龍船、吃粽子和咸鴨蛋呢？”我疑惑地問媽媽。媽媽說，她也是聽祖輩們講的，人們劃龍船是表示去營救投江而死的愛國詩人屈原；大家擔心水族們吃了屈原的遺體，便劃船到江心投粽子喂魚，以保護屈原的身體不被侵擾；而吃咸鴨蛋則是為了避邪。雖然當時我聽了不是特別明白，但還是使勁點頭。我把紅心咸鴨蛋和白水粽子拿在手上，看來看去總舍不得吃，就小心翼翼地揣到衣服兜里，要留到一會兒看龍舟比賽時慢慢吃。吃完早飯，媽媽又拿出自家泡的雄黃酒，用筷子頭蘸了蘸，在我們幾姊妹每個人的雙眉之間寫上一個大大的金黃色“王”字，據說這樣做也是為了避邪，減少病痛，連蚊子都不會叮咬。寫好字后，我們幾姊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樂得哈哈大笑。其情其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回味無窮。

與此同時，媽媽已經燒了一大鍋開水，抓一大把當時很常見的紅白茶葉放在一個清洗干凈的大瓦缽里，然后將開水沖下去，水才剛剛蓋住瓦缽的底部。

“還要多燒幾鍋才夠用。”媽媽說。

“泡那么多茶干什么呀？”我問。

媽媽笑了笑，“那些城里人（編者按：當時成都東門外錦江河畔，望江樓公園附近還不屬于成都市區）到我們這里來看劃龍船，天熱口渴，我們應該盡點地主之誼吧。”聽完媽媽的話，我們幾姊妹也忙碌起來，先幫她搬出小方桌放到門外面，又把紅白茶瓦缽抬到小方桌上，然后拿來幾個小飯碗。待一切準備完畢，媽媽就讓我們去看劃龍船比賽，她自己則在家門外等客人來喝茶。走出門時我們看到，好幾個鄰居也在自家門前擺放了供水缸和土巴碗，供遠道而來的客人自取喝茶用。今天想起，讓人不由得感嘆當時百姓的熱誠和民風淳樸。

此時，已是早上7點左右，我們興沖沖地搬著各式各樣的板凳，戴上草帽，歡天喜地跑到河邊去，希望占據一個有利的位置，能夠盡情觀看劃龍船比賽。等到9點鐘，陽光灑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河面上的龍舟格外耀眼，劃龍船的人們早已蓄勢待發，河兩岸早已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幸好我們來得早，坐在最前面，有的小孩沒有占到好位置，就干脆坐在父親的肩膀上看，也是不亦樂乎。

在河對面望江公園大門前的河邊上，搭了個觀禮臺，是專門為親臨現場觀看比賽的首長們準備的。聽大人們說，要等首長們到齊了，龍舟比賽才開始。我們這幫小孩兒便死死地盯著對岸的觀禮臺。只見那里時不時來幾個人，撐著花陽傘，讓我們好生羨慕。那時，我們全家只有一把雨傘，屬于爺爺上班時專用，我們幾姊妹只能戴爸爸買來的草帽，5角錢一頂。但一下大雨，這種草帽根本不管用，經常被淋成落湯雞。終于，觀禮臺沒剩下幾個座位了。“要開始了”，“要開始了”，人群一陣躁動，但是仍然沒有開始，又是一個漫長的等待。

我等得不耐煩了，就摸出揣在衣兜里的咸鴨蛋，舉到空中照一照，看準咸鴨蛋哪一頭的空間沒有滿，就從空的一頭剝開一個小圓洞，用一根刷把簽一點兒一點兒地掏著品嘗起來。每次掏出的那點點兒連粘牙縫都不夠，根本不能叫吃，只能算是品味！當然，也可以剝開蛋殼扔到嘴里幾口就吃完，可我實在舍不得吃呀，一年才能吃一次，還是媽媽費盡周折，到很遠很遠的鄉下才搞到的十幾個鴨蛋。掏著掏著，又聽到有人在喊“要開始了”，我又趕緊把咸鴨蛋揣進衣兜里。這一次動了真格，我們都歡呼起來。

只見十幾條五顏六色的龍船在河面上一字排開，每條船的船頭都扎有龍頭，氣勢不一，神態各異，或氣宇軒昂，或霸氣十足，或怒氣沖天。每條船上都坐有二三十個穿背心短褲的劃手，船尾站著一位頭包白帕的魁梧大漢，負責敲鼓指揮，鼓舞士氣。只聽得“砰”的一聲令下，龍船就像箭一樣射出，朝目的地飛快地飆去。一時間，河中鼓聲喧天，浪花飛濺，兩岸的觀眾目不轉睛，大喊加油，我們小孩兒更是歡呼雀躍。瞬間，已有龍船沖到前面，其他船也不甘示弱，緊隨其后。在觀眾驚天動地的吶喊助威聲中，龍船迅速沖過了終點。

人們還在熱烈地議論著剛才精彩的比賽場面時，更令人激動的搶鴨子游戲又開始了。只見工作人員把一兩百只鴨子投入河中，龍船劃手們和岸上的觀眾都紛紛跳進河里去爭搶，誰搶到鴨子就歸誰。只要你會游泳，來得快，都可以到水里去大顯身手。有些人在河中亂撲亂抓，動作稍微慢一點，就搶不到鴨子；有搶到手的，就在水中把鴨子高高舉起，吹一聲長長的口哨表示勝利，向觀眾炫耀。還有人雙手都抓著鴨子，“兩只！兩只！”惹得岸上的觀眾一陣驚呼。那場面異常火爆，掀起一個接一個的高潮。

待到河面慢慢平靜，觀眾漸漸散去的時候，已是下午三四點鐘了。回到家里，我總覺得意猶未盡，在隨后的十天半月里，還能聽到鄰居們茶余飯后議論某人搶到幾只鴨子，吃得油爆爆的；某某人跳入河中不但沒有搶到鴨子，反而嗆了好幾口水，洋相出盡……

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劃龍船”、“搶鴨子”等活動也作為“四舊”（編者按：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合稱）被禁止。但當年端午節賽龍船的盛況，早已深深地刻印在我腦海中，直到今天，我還時常夢到自己背著書包，在河岸上跟著龍船跑，跑來跑去，氣喘吁吁，可就是追不上……

（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