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不長,沒華麗的辭藻,卻深深打動了我。第一次閱讀是在辦公室中,我躲在隔板后面,竟然流出了眼淚。中年人,經過了太多的事情,很少這么激動。
3歲的青青,在多年后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生活的時候,會想到父親抱著她在百十米長走廊時的心情嗎?父愛有著堅毅和柔情,像看不見的花,漂浮在兒女的身邊。在雨聲中,注視女兒舞蹈,蔣藍的目光和雨水一樣。他的文字堅利,筆尖涂滿了冷光,很少有這么純情精短又柔情的文字。
父愛不是“血濃于水”這么簡單能概括了的,他是大樹和土地的戀情。蔣藍用生命和生命在對話,他是一株大樹,撐起一個晴空,呵護一株小樹,讓青青快樂地成長。
文字是心性培養的,不是堆砌的院墻,碼成一行行的磚塊。
離婚后,我每周探望女兒一次。
按照那個協議,我的探視權固然無須討論,但女方特意加注了一條:如果探視影響到女兒的身心健康,女方有權終止探視權。我不知道這個尺度是怎么一回事,就像一把橡皮尺子,比如有人堅持要使用“秦制”的尺子來度量世界,那我真不好說什么。
我38歲時,生活終于塵埃落定,才決定要這個女兒。對女兒青青來說,爸爸太老了;對我來說,她又太小。青青不懂這些,她才3歲。
我到幼兒園看她。我蹲在門縫前,透過一小塊玻璃,尋找女兒。她坐在一個小板凳上,看著一個無法洞悉的所在。她的丹鳳眼已具雛形。直到她感到透過這塊玻璃的光,黑下去了,她轉過身來。她看到逐漸暗淡下去的爸爸,她跌跌撞撞跑過來。她打不開門。她用手拍打。呼出的氣模糊了玻璃。她在哭喊。
老師開了門,青青瞇縫著眼,仰起頭,她不適應室外強烈的光線。我說,青青不哭。她就笑了。我抱起她,在走廊上來回踱步。她一直盯住我的臉。胡子長了。爸爸有好多好多白頭發。爸爸的衣服很臟。我掏出一些糖果,開始她很喜歡,后來我就買牛肉干,買小人書,買衣服。
有一天黃昏,我駕車趕回成都,心慌,連闖兩個紅燈,我怕幼兒園放學。我氣喘吁吁告訴青青,爺爺前天死了,爺爺燒成了灰,只有一點點。她有四個月沒有見到爺爺。她看著我,丹鳳眼有一種飛的態勢,我不知道她想說什么,她蠟一般的手指,指著走廊外的天空,嘴唇動了動,沒有聲音。我說,青青,你見不到爺爺了。她說,爺爺老了。她吃糖,腮鼓起來,她用腮擦我的臉。
我每次去探望,一般不會超過15分鐘。偶爾超過了,我發現她很傷心,她不讓我走。因此,掌握好這個分寸比較重要。這就像在燒飯,必須恰到好處,不能過火。
已經是冬季了,成都的天空總有時斷時續的細雨,天像一個鑌鐵鍋,泛著并不強烈的冷光。昨天我去看望青青,她很高興,一再央求帶她出去。我說,老師不同意,我們只能在學校里走動,她同意了。走廊有百十米長度,我拉著她的手,走了三個來回。我說,爸爸要走了。
她說,我要撒尿。我抱她去廁所。她咯咯咯地笑,過了一分鐘,我覺得上當了。我說,爸爸走了。
她兩只手在空氣里比劃,翻出了一朵朵我看不見的花,浮在她齊胸高的地方,她從花的火焰中掠過,從花里取暖。
她低頭旋轉,就成為花的重心。她的腳在做根須狀,扎根大地狀。她堅硬地扭動腰肢,板栗色的頭發已經披到肩頭,像纓珞。
她開始跳舞。到了某個記憶的斷裂處,她卡在那里,不得不依靠重復來回憶那個動作鏈式。但是她的努力還是失敗了。她只會幾個動作,但她堅持在重復。
好像是累了,她又開始唱歌。籠子里的鳥兒,我一個字也聽不明白。她唱,我為她拍手,她繼續唱,但還是那幾句。我說,青青可以休息一會,爸爸走了。
她立即從地上跳起來,又開始跳舞……
看著她緩慢的舞蹈,一遍又一遍,我席地而坐。細雨斜飛,在她頭發上開出了一蓬碎花。在背光的地域,花消失了。她再轉身,碎花甩成了一尾花翎。像一個夢,在似醒非醒之間挪移。我希望時間慢下來,慢到我剛剛跨進校門時那樣。一切從頭開始。或者,細雨變成大雨,這樣的話,我們就不得不從冷風呼嘯的走廊,回到熱氣騰騰的教室,在喧囂里,她不容易平靜下來。
終于,她耗盡了力氣,汗水從她板栗色的發際流下來。鞋帶散開了,手套掉進水洼。她突然抱著我,喊:爸爸,再見。
她從來沒有問過我,現在住在哪里。也沒有問,為什么晚上我不去給她講故事。不知道是她沒有這些詞匯,還是有,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