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不了解默克爾的成長經歷和德國歷史,恐怕很難理解她對秩序、規則、程序、紀律的這份近乎苛刻的執著
11月24日,感恩節。在有著“歐洲議會兼職總部”之稱的法國北部城市斯特拉斯堡,正在舉行一場備受矚目的新聞發布會。也許,它將決定世界金融的未來。
法國總統尼古拉斯?薩科齊和意大利總理馬里奧?蒙蒂均已到場,德國總理安格拉?默克爾卻姍姍來遲。不過,沒關系,她不到場,記者會不會開始,這就好比王子未到,《哈姆雷特》不可能開演一樣。
自歐債危機爆發以來,已有5個國家相繼倒下,歐洲正面臨“二戰以來的最大危機”。作為歐洲最大經濟體、且仍保持著良好發展勢頭的國家,德國被視為力挽狂瀾的“最后一根稻草”。人們滿懷期待:一會兒,也許默克爾會松動一貫堅持的立場,最終同意發行歐元區債券,或者支持歐洲央行無限購買各國債券,抑或其他什么令人振奮的消息。此時此刻,她的任何一點讓步,都足以讓感恩節變得名副其實。
然而,當默克爾在千呼萬喚中出現時,仍一如既往掛著一張冷冰冰的“撲克臉”。
拒當“消防員”,誓做“建筑師”
默克爾絲毫沒有讓步。她說,發行歐元區債券“既無必要,也不妥當”,并再次呼吁修改歐盟條約,對重債國制定更嚴格的財政紀律,敦促其加快銀行體系結構改革。她甚至說服薩科齊作出承諾,不再逼歐洲央行對債務危機加強干預。
默克爾又一次成功捍衛自己的立場,卻在國際社會留下“見死不救”、“仗勢欺人”的印象。
不少人難以理解,值此生死存亡關頭,默克爾何以如此冷漠?此刻,但凡默克爾松一下口,歐洲央行便可以開動“印鈔機”,大批購進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國并不算太糟糕的主權債券,瞬間即可平息彌漫于歐洲的恐慌情緒。或者發行歐元區債券,讓所有成員國分擔債務。只要主權債券價值回歸,持有這些債券的銀行便可隨之恢復健康。通貨膨脹?那是遙遠的事情。運氣好的話,甚至可能不必真正動用“印鈔機”,它的存在就足以讓存款人安心地把錢放在銀行里。
可是,德國不干。曾擔任默克爾經濟顧問的德意志銀行主席延斯?魏德曼多次強調,歐元區債券是一劑“甜蜜的毒藥”,是無法止渴的“海水”。一旦歐洲央行充當“最后貸款人”的角色,它就會“完全違背所肩負的使命,獨立性受到質疑,為未來的危機埋下伏筆”。
作為歐元區“老大”,德國一直是歐洲各項紓困計劃的最大埋單者,它認為自己有權警告那些“自由散漫的小兄弟”,并為自己的慷慨設置先決條件。它曾堅決要求歐洲央行復制德意志銀行的模式——保持政治獨立,反對通貨膨脹,這是它忍痛舍棄德國馬克的絕對前提。如今,它希望把德國的財政紀律推廣到整個歐元區,以此作為拯救“浪子”的條件。
默克爾的身邊,有一批這樣一絲不茍、態度強硬的幕僚,他們用一種典型的德國方式告訴世人:我們拒當“消防員”,誓做“建筑師”,即便深陷危機,也要將規則進行到底。
“撲克臉”的背后
如果不了解默克爾的成長經歷和德國歷史,恐怕很難理解她對秩序、規則、程序、紀律的這份近乎苛刻的執著。
默克爾出生于1954年,此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結束9年,她沒有前總理赫爾姆特?科爾那代人的歷史負罪感,因而不會視歐洲的統一大業為己任。不僅如此,由于她成長于“鐵幕”另一側——民主德國的勃蘭登堡,從小飽受蘇聯頤指氣使之苦,故而更不會視己為需要贖罪的侵略者,反倒是值得同情的集權主義犧牲品。
她與她的“導師”科爾有著太多的不同。科爾是一個有瑕疵的空想家,默克爾是一個不犯錯的實用主義者。科爾驕傲自負,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默克爾不茍言笑,精打細算每一步決策可能帶來的后果。
科爾一手締造了戰后德法特殊關系,承諾共同避免新的戰爭災難,并以此為依托,把這一理念推廣至整個歐洲。默克爾卻對薩科齊存有戒心,不喜歡媒體生造出來的體現“德法共生”的新詞“默科奇”。兩人之間的友誼更像是一種表演,因為一旦市場覺察出彼此存在深刻分歧,可能會如脫韁的野馬失去控制。
她的世界觀反映了德國人對“穩定”的普遍渴望。早在德國成立之前,德語區人民就備受戰亂煎熬。17世紀初,新教和天主教之間的“30年戰爭”,令人口減少15%到40%。第一次世界大戰失敗后,政治煽動家、軍事理論家、虛無主義者、種族主義者層出不窮,各種思潮針鋒相對。接著便是20年代的極度通貨膨脹和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這兩次打擊嚴重削弱了中產階級,導致納粹迅速崛起。
在德國馬克存在的半個世紀里,它是戰后德國人心目中為數不多的幾樣值得驕傲的東西之一。前《時代周報》記者托馬斯?克萊恩-布羅霍夫回憶,80年代代表國家籃球隊出國比賽時,他和隊員們總是把襪子卷到腳踝以遮蓋印在襪子上的德國國旗,奏國歌時也從不把手放在胸口,“惟一可接受的愛國主義表述就是哲學家哈貝馬斯所說的‘德國馬克愛國主義’”。
如今,歐元深陷危機,而德意志銀
行在歐洲央行中僅有一票權利,和希臘、馬耳他一樣,對此廣大德國人深為不滿。他們抱怨南歐國家肆意揮霍,而德國政府卻在拿納稅人的錢為“敗家子的錯誤埋單”。
民意壓力束縛了默克爾的手腳——兩年后,她將面臨大選。
在“遠水”和“近火”之間掙扎
默克爾立足“治本”、堅持原則,本無可厚非。可現在的問題是,對于正處于水深火熱中的歐洲來說,深思熟慮已成一種奢侈。銀行和主權債券的崩潰近在眼前,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個星期。人們擔心,在默克爾改造歐洲的宏偉藍圖成熟完善之前,歐元的大廈已經轟然倒塌。
分析人士稱,默克爾固執地推行歐洲改革,最終可能弄巧成拙。當年,正是因為德國的積極推動,歐元區才得以建立。如今,如果歐元失敗了,歐洲就失敗了,意味著德國也失敗了。這時候,默克爾需要一個臺階。最好是能達成一個協議,既滿足她孜孜以求的財政紀律,也包括市場亟待的緊急援助。12月9日,機會來了。經過長達10個小時的徹夜艱苦談判,歐盟峰會達成新財政協議,除英國外的26個歐盟成員國均表示,愿意加入新政府間條約,接受違約懲罰。同時,歐盟27國央行將以雙邊貸款的形式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注資2000億歐元,以迂回方式解決成員國不能直接救助的規定,并提前一年啟動歐元區永久性救助機制——歐洲穩定機制。
當天,歐美股市全線上揚。默克爾表示,她對這一結果“非常滿意”。
IMF總裁拉加德12月25日接受法國《星期日報》專訪,警告世界經濟“處境危險”,歐債危機正增加美國和新興經濟體的風險,而歐盟峰會達成的協議“缺乏細節”,在基本原則方面又過于“復雜”。她敦促歐洲國家加快步伐,“用一個聲音說話”,就化解歐債危機制定簡單而明確的時間表。就在歐盟峰會召開前幾天,標準普爾公司將歐元區15國主權信用評級列入“前景展望負面”觀察名單,歐元區擁有“AAA”評級的6個國家法國、德國、荷蘭、奧地利、芬蘭和盧森堡無一幸免,而法國更是有連降兩級失去“AAA”評級的危險。這意味著,未來90天里,有一半可能會下調其中部分國家的評級。一旦成為事實,無疑是一場災難。
歐債之火已經逼近德國,默克爾的運籌空間正在縮小。改革的“遠水”和歐債的“近火”,在她的心中,是“原則”與“現實”的角力。如果說歐盟峰會回報了她的堅持,那么接下來,是否該輪到她做出妥協?
默克爾也承認,解決當前危機的辦法是“更加歐洲”。她在11月14日的基民盟黨代會上一再強調,德國離不開歐盟,對歐盟負有責任,需要在必要時為解決危機做出妥協,甚至做出一定犧牲。
可是,如何妥協?去年2月,她在對新自由主義學者發表講話時一再追問,當德國與其他國家步調不一致的時候,新自由主義將如何在國際舞臺上發揮作用?為了國際秩序,德國應做出多大調整,以適應其他國家的做法?什么情況下德國應當堅守自己認定的最佳方案?
顯然,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這個科學家的頭腦。“它們無時不刻不在折磨著我,”默克爾說,“從我一早醒來,一直到夜里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