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瞿優遠的罪與罰
這是個有點悖論的傳奇故事。在傳奇的一面,他是皇帝,獨斷、殺伐、威權,幾乎憑借一己之力,締造了Titan(“體壇”的拼音,又諧“巨人”的英文之意)王國,擁有全國單期發行量最大的報紙。在傳奇的另一面,他只是個處級干部,而那份榮耀的報紙,只是湖南省體委的一份機關報
2011年11月24日,長沙市人民法院第二法庭。
這里只有三四十個座席,沒有任何無關的旁聽者。瞿優遠穿夾克、仔褲,平常發型,腰桿筆直地站在被告席上,身旁沒有法警看護。“表情平靜”地,終于等來了判決。
“被告人瞿優遠犯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10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并處沒收財產人民幣50萬元;犯挪用公款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6個月;犯職務侵占罪,判處有期徒刑1年,決定執行有期徒刑11年6個月,剝奪政治權利3年,并處沒收個人財產人民幣50萬元。”刑期從2009年8月16日起算。
在排版的電腦前,他坐擁天下。只要他在,他就是《體壇周報》頭版說一不二的大編輯,下半夜兩三點時,頭版的版式、標題、圖片甚至字體、字號都在等他來決定。執行主編張敦南會謙恭地站在一旁看著,干一些跑腿的活兒。
但當這個報紙的精神導師放下報樣,穿過印機,走出通宵明亮、焦慮與興奮混雜的編輯部時,問題出現了。
“國家干部”
1983年快要從湖南廣播電視學校新聞班畢業的時候,農家孩子瞿優遠對自己是否能留在省城未敢抱有太大幻想。依他想象,大概可以分配到家鄉瀏陽廣播站工作。一天,湖南省體委機關報《湖南體育報》的總編輯吳午如來學校挑人,看上了這個實話實說、英語不及格的農村孩子。瞿優遠踏入省直機關的大門,做過這份機關小報業務鏈上所有的活計。報紙幾經更迭,直到1988年,體壇周報社成立。
創刊號(7月1日)這一期,《體壇周報》頭版頭條刊發的是時任湖南體委主任李茂勛的文章《請社會各界一如既往地關心和支持體育》。最初的《體壇周報》也不時需要刊登領導講話和體委工作動態,雖然內容不多,但隱約還是一副機關報的模樣。
那時的瞿優遠也有著與之匹配的、對體制內身份的認同。1993年,中國國家足球隊首位外籍教練施拉普納來中國,瞿優遠和同伴們到街上賣特刊,剛好碰上市容大檢查,城管人員將他們從長沙市黃興路趕到東塘,又從東塘趕到火車站,狼狽不堪,賣報業績比不過街邊的小老板。
“當時的心態不對,總覺得自己是國家干部,要面子,不敢吆喝著賣。”多年后瞿優遠曾這樣回憶。
“國家干部”的身份,似確定,也模糊。1993年起,省體委宣布把《體壇周報》從機關分離出去,《體壇周報》要自負盈虧(此前的財政撥款也不過是一年5萬元)。從此,體壇周報社員工的工資和福利與體委無關。
“報社員工不能參加體委的集資建房,要求自立工會,不再參加機關工會組織的活動等等。”在瞿優遠案發后,《湖南省體育局關于對瞿優遠企業責任人身份認定的請示》(以下簡稱“請示”)中有這樣的表述。
湖南省體育局、湖南體育總會對報社的管理奉行“政企分開”,按當時的說法叫作“事業單位,企業管理”。
這種放任事業單位自生自滅的管理方式被形象地稱為“放水養魚”,描述出機關報這種不受待見的事業單位的尷尬。
“1998年,省體委曾任命當時的工會主席擔任體壇周報社長,但他不愿意離開機關而沒有到職。”“請示”說。
幾任社長因為報社職務與公務員身份不能兼備的規定而斷然選擇回到局里當處長。瞿優遠這個資歷尚淺的年輕人,作為最忠誠的、業務最優秀的編輯,不得不浮出水面。
湖南省體委湘體人字【1998】29號文件,是當年瞿優遠被任命為體壇周報社社長的“干部任免審批表”,里面寫有“1998年5月29日,瞿優遠被湖南省體委任命為體壇周報社社長(正處級)”。
從這一刻起,瞿優遠帶著正處級干部的身份,領導這份從隊伍不足5人的報紙成長為一個銷售額過億的行業大報,而報社與體委之前的關系也由互不要求、互不干涉轉化為報紙盈利后,對體委給予資金回報,即“省體育局黨組確定利潤分配的‘三三制’原則,即上繳國家稅費、報社自身發展和為湖南體育事業做貢獻各占三分之一”。
“二十多年來,報社不僅沒有吃過財政一分錢,而且累計上繳國家各類稅費近4億元。被評為‘納稅百強企業’……”“請示”說。“因此,報社盡管同時擁有事業和企業的雙重身份,但一直堅持企業化、市場化運作,是一家名副其實的文化企業。”
法庭認定,2002年,根據湖南省體育局對體壇周報社改制問題的批復,同年4月23日,先由管理者團隊與創業者出資成立了北京體壇公司,注冊資本人民幣1000萬元,瞿優遠持股61%,擔任該公司董事長、法定代表人。
2002年9月13日,再由《體壇周報》社出資人民幣1020萬元(占51%股份)、北京體壇公司出資人民幣980萬元(占49%股份)成立了湖南體壇公司,同月16日,瞿優遠被體壇周報社委派至該公司擔任董事長,系公司法定代表人。
從體壇周報社的社長到被“委派”至合資擔任職務,再到《體壇》員工私人合資成立的公司,瞿優遠一下擁有了三重身份。“請示”的解釋,并未扭轉法庭的認定。瞿終因“國家工作人員”身份,被量刑。
“老大”
1965年出生于湖南瀏陽的瞿優遠,5歲進小學,12歲考上高中。由于年幼,他經常成為同學欺負和嘲笑的對象;老師也不喜歡這個孩子,他常因上課研究修鎖、在課本上畫畫而被批評。在意外獲得吳午如的垂青后,這個自卑而叛逆的年輕人看起來走上了正軌。
那時的《體壇周報》發行量僅5000份左右,都是本系統內部強制訂閱,刊發的基本都是行業動態。年輕的瞿優遠想改變這一切,他的理念很樸素,只是辦讀者愛看的報紙。他極不贊同吳午如政治家辦報的理念,相比機關腐敗、興奮劑疑云、人事紛爭,瞿優遠更看重體育資訊和賽事本身,倡導“體育迷”辦報。不趕仕途、不沾政治、不事糾紛讓瞿優遠只專心在辦報一門學問。
他幾進幾出北京,終于說動體育情報研究所把國外的體育資訊出讓給他。同時,他深感長沙內陸資源匱乏,于是早早動手發掘體育寫手。
1992年,瞿優遠請社科院文學所的金汕在他家外邊的小飯館吃了一頓飯,花了十幾塊錢。金汕是瞿優遠看上的作者之一。1992至1998年間,瞿優遠經常用這樣的方式去北京拜訪作者,請他們吃頓飯,然后向他們約稿。
作為《體壇周報》早期的作者,金汕一直記得瞿優遠請他吃完飯后說的一句話:“現在報社的經濟狀況不是很好,再過幾年,情況會好起來,不會再請您吃這樣的東西了。”
沒人知道,這樣的說辭是一種權宜的許諾還是野心的表露。
他有自信的資本。采訪、寫稿、攝影、編輯、排版、運送鉛字、發行,每一個環節他都是行家。他能像專門分發報紙的郵局職員那樣,10秒內數出100份報紙。他也能像排版工人一樣,快速刪減和增添鉛版上需要修改的文字,熟練識別反寫的鉛字。
他自稱是編輯部最能熬夜的人,精力旺盛,以社為家。2001年十強賽期間,下半夜三四點做完版,他會拉上司機和編輯們一同去看日出;在首都機場轉機的間隙,他干脆把下屬叫到機場,安排工作。
報社很少分發福利,有些雜志出刊的當晚會是例外。瞿優遠曾給每個通宵做版的編輯配發一盒西洋參,提神。而他自己,則不需要外物,本身就像一部永動機。他事無巨細地參與管理、經營與辦報,報紙上哪怕是一行小字用錯字號也逃不過他的眼睛;直到他被“雙規”前,如無特殊情況,頭版編輯的位置還一直為他保留著。他始終保持著做版的習慣,因為他不想某一天,不知道編輯們說的是什么了。
他的身體也像部永動機。極具運動天賦的他曾騎著一輛土里土氣的二八自行車,獲得過湖南省體委系統的自行車賽冠軍,蟬聯過全國新聞界網球單打冠軍,在乒乓球、臺球、高爾夫等項目上都是高手。
業務水平和全情投入造就了瞿在社內的權威氣場。《體壇周報》的員工和體育傳媒圈的人在背后稱,其“老大”的做法基本跟《體壇》的報史一樣長。他自己似乎也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妥。
很多“體壇人”都同意,《體壇》就像瞿優遠一手帶大的孩子,他當仁不讓地成為這份報紙業務上的導師。對于編輯,瞿優遠近乎手把手地教授,他所確定的版面樣式和編輯風格無可動搖。
“這份報紙的氣質就是他的個人氣質。”曾經在《體壇》工作過的人這樣評價。即使是重金挖來的業務能力出色的美編,在做版時,瞿優遠也不客氣,經常說一句“你靠邊”,就開始親自挑選圖片,設計版面。
絕大多數編輯在《體壇》都有過挨罵的經歷。瞿優遠的責罵完全是業務上的,但極其強硬和嚴厲,通常他臉色微紅,雙目圓睜,不甚標準的普通話加上極快的語速,讓人在一場強風暴中不知所措。只要瞿優遠在,編采人員大多覺得在業務上“毫無尊嚴和自信”。
2001年世界杯預選賽時經常會發生這樣一幕:瞿優遠坐在電腦前制作頭版,其他所有的編輯都站在瞿優遠身后,等待他分配任務。
在《體壇》,瞿優遠漸漸擁有了絕對權威,人們大多對他的判斷深信不疑。1999年,瞿優遠想把《體壇周報》由一周一期改為一周兩期,以增強新聞性和市場競爭力,遭編委會集體反對,瞿優遠卻態度堅決:如果失敗,我就辭職。
一周兩期很快大獲成功,單期發行量突破百萬。2001年10月8日,中國隊世界杯出線第二天,《體壇周報》正刊和紀念刊一共賣出5078471份;就整個世界杯預選賽期間的銷量來說,也多有單期超過200萬份的成績,對手被遠遠拋下。
一個個類似戰例的累積,讓瞿優遠的權力邊界不斷擴大。后來,《體壇》成了湖南省媒體改革的標桿。而一路狂飆突進的瞿優遠的說法是,自己只工作到45歲,然后就去攝影、旅游、打球,享受生活。
私下里,《體壇》員工對此表示懷疑:“老大”怎么可能閑得住?另一面,他們也憂慮,《體壇》要是沒有“老大”會是什么樣?事實是,45歲的瞿老大的確停了下來,他進了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