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789年7月14日,巴黎市民攻克巴士底獄之夜,當路易十六聽到消息時詢問身邊的廷臣昂古爾公爵:“這是一場叛亂嗎?”昂古爾回答:“不,陛下,這是一場革命?!?br/> “任何一個社會出現足以顛倒乾坤的危機,前兆必然是財政危機”,在《逃往瓦朗納斯》一文中,李煒光將憲政-財政-危機-革命的關系,像解剖麻雀一樣清晰地呈現給世人。
“法國大革命,財政改革、三級會議、網球場宣誓、國民制憲議會、攻克巴士底獄、瓦朗納斯、斷頭臺”,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場景被他如畫卷般展現在讀者面前。其風格,亦如他在鳳凰衛視世紀大講堂《近觀中國稅改》一樣,對歷史事件如數家珍,對現實清晰洞徹。
憲政財政第一人
央視《百家講壇》的《正說包公》,將李煒光推到公眾視野的前臺。治史,而不拘于史,將歷史拉近現實并屢出成果,顯示了他的學術功底和對現實的憂慮?!鞍偌抑v壇當時找我講歷史,因為他們看到了我歷史方面的著作?!?
《中國財政史述論稿》、《魏晉南北朝財政史》等著作,確立了李煒光在中國財政史學界的地位。從憲政角度研究財政,使他的視野脫離了就財政論財政的狹窄空間,對處于轉型期的中國具有特別的意義。
經濟學者韋森評價說:“在財政學、稅學,尤其是在財政史、稅法學方面,李煒光教授均是國內著名的學者;在經濟學和政治學方面,李煒光教授也是真正的專家里手。”
對于為什么要從憲政角度解釋和研究財政,李煒光道出了其中的原委:“中國人對憲政不太熟悉,憲政經濟學至今未被納入中國財政學和稅收學的教育內容中,我們現在還是把財政學當作純粹的經濟問題來研究。”
最近李煒光參加了憲政學者蔡定劍辭世一周年的紀念活動?;顒拥膮⑴c者,中央社會主義學院政治學教研室主任王占陽對李煒光的評價是:“從憲政角度研究財政,至少在我所知道的范圍內,李煒光是第一個?!?br/> 2008-2009年《中國稅權手冊》的主編岑科回憶,手冊的發布會請了李煒光,他專程從天津趕來,對傳知行這批年輕人的行動給予了鼓勵?!八軣嵝模M管他的專業是歷史,但是他從研究歷史回到現實,關注現實問題,很有社會責任感。”
李煒光還被聘為民間學者劉軍寧創辦的九鼎公共研究所研究員,二人發揮各自的專長,互補短長。回想與李煒光的合作,劉軍寧感慨:“煒光是個非常好的人,為人厚道,他做的研究非常重要,大部分財政學者都是站在政府立場上,很少有人站在納稅人立場上說話。他不是想著如何搜刮民脂民膏。這樣的學者才是真正的學者,國內應該越多越好?!?br/> 民間研究機構傳知行研究所創始人郭玉閃從2007年開始做《中國稅權報告》,結果發現他們做的東西其實不少都被李煒光論及。去年,他又與李煒光合作,推出更通俗的憲政財稅知識讀物《納稅人詞典》。2012年初,李煒光主編的這本書就要付梓。
李煒光強調,自己在憲政財政經濟的影響在體制外。不過,他的學術影響和人品仍然得到了官方研究人員的認可。在財稅界,無論體制內外,憲政財政其實在學術上是一種共識。郭玉閃介紹說,李煒光與財政部科研所所長賈康是朋友,但他們這兩年聯系不多。
“他太忙我也太忙,而且我倆走的路數又不太一樣。我和賈康溝通沒有困難?!崩顭樄馄胶偷卣f。
李煒光早期的幾篇文章很多都是賈康給他發出來的。他的一篇文章 《公共財政的歷史使命》,在賈康主編的《財政研究》上連發了兩期。《財政研究》很少兩期連載,但賈康為他破例。有學生請教賈康關于憲政財政經濟方面的問題,賈康直接說你不要問我,你去問李煒光老師,他在這方面研究得最好。
不久前,《南方都市報》就今年1到10月份稅收增長比較的問題,分別采訪了李煒光和財政部科研所研究員蘇明,寫得好像二人在PK,因為兩人的立場完全不一樣。李煒光承認:“我的一些想法他們不能接受,有的時候會當面撞車。”
因職稱成名
李煒光1
954年出生于天津,是天津財經大學財政學科首席教授。歷史具有偶然性,他的成名,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偶然。
2000年,隨著《中國財政史述論稿》出版,他被評上教授,兩三個月后,就面臨一個機遇——天津財大要遴選首席教授,“南開大學、天津大學等其他學校的專家到我們那兒去評,大家申報然后評選,我非常意外地越過了前面的五六個教授成為了首席教授?!?br/> 申報首席教授的時候,他還在外地,回來就急慌慌交了幾份材料。因為覺得沒希望,他對這種遴選也不是很認真,“我還咨詢了別人,人家說我沒戲。我就不太當回事。”后來宣布的時候,他居然遲到了,“我進去以后覺得現場特別安靜,遲到的人比較顯眼,我就趕緊找個地方坐下。”
“人事處長念念念,全校三十多個專業只有8個首席教授,突然他念到我的名字,我當時腦袋嗡了一下,沒有任何準備?!蹦谴五噙x,整個學校對這個事很關注,校長還給李煒光敲了警鐘:“你這個首席教授是比較有爭議,因為有人不服?!?br/> 有人到校長那兒反映,說李煒光不過就是搞財政史的,怎么能成為首席教授呢,而且剛評上教授幾個月?!斑@一下把我架在那兒了,這學問我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校長說你不能讓我失望,我的想法就是我不能不行?!?br/> 2002年春節,李煒光在假期里寫了一篇論文,這就是在學術界極具影響的《公共財政的憲政思維》。3月,他將文章寄給了《戰略與管理》雜志?!拔蚁胝J認真真地做學問了,也不是想出什么名,就怕3年以后被人弄下來,因為首席教授3年一評?!?br/> 文章在當年6月發表?!半s志的編輯把我的稿子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出來發表?!?br/> 李煒光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在學術界,《戰略與管理》的地位非常高?!半m然這篇文章現在看起來寫得也不怎么樣,但當時我下了很大的功夫?!崩顭樄饣貞?。
他隨后發表了《現代稅收的憲政之維》,直陳中國“現行憲法在公民權利和國家架構等方面的規定,在形式上與大多數西方憲政國家的憲法很相似,但憲法文本在稅收憲政精神和制度規定方面的欠缺卻是明顯的” 。
他感言,憲政精神與文化,是中國稅制構建中被忽略的核心要素。
愛熱鬧的獨行客
李煒光愛讀書,而且很雜。丘吉爾、艾森豪威爾的回憶錄、蘇聯元帥朱可夫的《回憶與思考》、林達的《深入美國三部曲》,都是案頭常備?!拔揖褪强礋狒[。他們的人生經歷會對我有影響,這個影響很難說具體是什么,但肯定是有幫助,比如面對困境的時候比較樂觀?!?br/> 他永遠喜歡熱熱鬧鬧的,喜歡一個人逛一個城市。他經常收到邀請去某個城市做報告,搞學術交流。“主辦方說陪你一圈,我一般都拒絕,就一個人逛。這是一個習慣,沒有什么原因,一個人更自由一點?!?br/> 因為觀點相似,性格相近,李煒光與章立凡成為朋友。以史為鑒,二人心有靈犀,在記者面前,章立凡評價這位好友:睿智、博學。
采訪臨了,李煒光提到了包拯唯一的一首詩《書端州郡齋壁》:“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秀干終成棟,精鋼不作鉤。倉充鼠雀喜,草盡兔狐愁。史冊有遺訓,毋貽來者羞?!?
他還特別寄語:“真誠地面對世界,面對他人,你會有好的回報。”
對話李煒光:
我的憲政財政理論的影響是在體制外
人物周刊:今年是辛亥百年,作為財政史學者,你如何評價?
李煒光:清末立憲派差點就成功了,這非常讓人痛心疾首。清政府建立了資政院,咨議局也是它自己建立的。體制內的改革改到那種程度很不容易了——讓一個皇權的體制接受立憲,這種政治改革非常不容易。我們可以看到,清政府制定1911年財政預算的時候,基本上按照的是西方的做法。
人物周刊:清政府1911年的財政預算,很大程度上采用了西方的做法,這是不是說當時的預算在某種程度上具備了民主預算的要素?
李煒光:有,趨勢非常明顯,議員們在1911年的時候已經大刀闊斧地砍預算。當年就把清政府提交預算額度裁減了一大半下去。那還不是真正的國會,清政府自己建立的資政院就可以做到這一點。
當時資政院的會議記錄,現在出版了。議員基本上由官場人士、知識分子等精英組成,還有一些地方的實業家。當然有一部分議員是“欽點”的,但還有一部分真的是選出來的。這些人聚集起來開會,審議政府的預算、政府的施政行為,包括軍機大臣的去留問題,討論都非常精彩。
人物周刊:清政府垮臺后,五四運動并沒有給中國帶來民主憲政,反而陷入不斷革命的漩渦,或許與國際大氣候和國內小氣候有關。知識分子應該反思什么?
李煒光: 五四以后,中國知識分子有左傾的傳統。例如在延安的政治前景還不是十分明朗的情況下,那么多青年就奔赴延安。延安對比腐敗的國民黨,顯得很廉潔,對知識分子有吸引力。
我認為當時中國的知識分子從那樣的時代走過來,尚處在一個很不成熟的狀態。雖然教育不錯,出了很出色的思想大師。你還是可以看到知識分子在思考中國的出路時特別沖動,極易被那些蠱惑人心的口號迷惑。也存在能對激進的革命進行反思的知識分子,但是太少了。
人物周刊:“文革”后平反了冤假錯案,落實了知識分子政策,十余年間,社會意氣風發,創造力迸發,但90年代后,很多知識分子淪為功利主義的俘虜,誰之過?
李煒光:現在知識分子都在追求經濟利益,整體上墮落了。知識分子如果從精神上墮落,那就無可救藥。
要反思中國歷史,需要觀察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早期知識分子那么具有革命的使命感,投入到社會改造運動中去,很多人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但后來落到這樣一個結局和處境,是非常悲哀的,這是一出悲劇,而且都快演完了——大局已定,再演也是這樣子。知識分子到現在這樣墮落,實在令人無法接受。
人物周刊:你呼吁建立的稅理學這門學科其實并不單純是財政學、稅收學的分支,更像是“政治經濟學”的范疇。在你的研究中,如何從財政推導出憲政、財政民主?
李煒光: 用憲政經濟學的觀點來看,財政不僅是經濟問題。我們在談到稅收時是在談一個政治問題,關系到政治權利的運作和設定,雖然財政的表象是經濟問題。財政問題關系到各個利益主體之間權力的分配。在再分配環節,財政稅收這一環完全是政府在運作。這與企業公司的收支不同,研究財政問題要首先看到它是一個政治問題。需要將憲政知識納入思考范疇,而且與財政相關學科里也必須涉及到憲政知識。
人物周刊:有財則有政,無財則無政。相對政府而言,民眾總是弱勢的,國家權力主導的利益分配,涉及到權力的邊界,其中公私如何做到分明成為問題的核心。
李煒光:財政和軍事、法律很相似,也是一種強勢的國家權力,它的背后就是軍隊、警察、監獄等強制國家機器。
當征稅這種如此強勢的國家權力遇到“手無寸鐵”的公民權利,雙方處在非常不對等的地位。一個法治、民主的國家,必須要在公權力和公民權之間劃定一個鮮明的楚河漢界:哪些領域是國家權力可以運作的,而哪些領域公權力不能進入,是私人的領地,是公民的權利。這些就屬于憲政問題的討論范疇。
憲政理念的本質在于給權力設定邊界:一方面限制、約
Ubaws/p4sJysv5w5augaOA==束權力,一方面保障個體自由和財產權。為什么一定要劃定公與私之間的界限呢?因為國家擁有強制性的權力,而另一方面公民為了生存必須有財產權和個人自由這些權利。公民是“被統治”的對象,不像國家一樣擁有監獄、警察等強制的“權力”,他擁有的是不具強制力的“權利”,除了用法律保護自己的權利之外,公民沒有其他方式保護自己的權利。公民處于這樣一種天然的弱勢,所以需要引入憲政觀念。
人物周刊:憲政之下的財政屬性是公共財政,90年代末期中國開始提公共財政這個概念了,當時還出現了國家派和公共派之間的爭論。中國公共財政改革這么多年來是什么狀況,有哪些不足?
李煒光:公共財政從1998年開始改革,和李嵐清有一定關系,他比較早提出中國要建立公共財政體制。我覺得這個提議非常有遠見,但當時財政學界的主流是反對公共財政,國家分配論占上風。
國家分配論一直是中國財政學界的主流觀點,而憲政財政恰恰是個很邊緣的學科,到現在也沒有被很多學者接受。我們看全國財政學年會、全國稅收學年會,也很少會有相關的論文提交。我的憲政財政理論的影響是在體制外。
財政學、稅收學離政府最近,財政稅收是政府的施政行為,在中國,對它的研究也以政府為主。你看,中國的財政學會和稅收學會基本上由官員組成,學者幾乎是陪襯。
由于這樣一個學術格局,政府很難推進憲政財政。公共財政只是我們對政策的叫法,而真正的公共財政,理念就是要限制王權和保護私權——真正的公共財政以此為特征。
這個不光是我個人的看法。1998年中國就開始推進財政改革,現在已經十多年過去了,中國的公共財政越搞越不是這么回事,越搞越不像了。
人物周刊: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對憲政方向感興趣的?
李煒光:1998年,劉軍寧出了《共和?憲政?民主》一書。那本書啟蒙了很多人。我老早就買了擱在書架子上,買的時候因為看見里面談及稅收的問題。我一讀,很震撼。當然現在看這本書也不震撼了,因為它講的是基本的憲政原理。
實際上軍寧已經把無限政府和稅收的關系指出來了。我有研究財政史的基礎,順著他的思路思考中國的稅收問題,思考中國的歷史演變過程,覺得太有道理了。馬上就知道我的思想可能要發生變化了。
人物周刊:憲政民主,包括了憲政與民主兩方面的內容,互為因果,有了選票,就有了憲政?還是有了憲政,才有選票?
李煒光:憲政還不是民主。民主講究個體自由和社會正義,民主的運行機制是靠一人一票,少數服從多數。美國爆發的占領華爾街運動告訴我們有選票也不行,除了民主還需要憲政,因為多數人也有可能出錯,這會導致多數人的暴政。蘇格拉底怎么死的,不就是大家投票表決的么。
人物周刊:現在有學者希望將中國的傳統文化與憲政結合起來考察,比如胡星斗認為墨子是弱勢群體的代表,墨家也是國學中最重要的部分,主張憲政社會主義和可控民主,秋風的《儒家憲政》更是引起了廣泛爭議,作為歷史研究者,如何評價?
李煒光:我們只承認中國歷史上的傳統思想有憲政的萌芽,而且這種萌芽很可貴,我們把它挖掘出來作為中國憲政的轉型的思想依據。我們把傳統思想融合到現代的智慧里,使傳統文化煥發出應有的價值,這是可行的。
我和秋風是朋友,我聽京戲就是受他的影響,現在真有點替他擔憂,因為他也是個自由主義者,憲政也是他的目標,大家的方向應該是一致的??赡芩枰此甲约簩χ袊鴼v史的有些看法是不是過于絕對了。
老實說我們就得老老實實地去學西方的憲政思想。西方憲政的歷史非常長,如何限制一個非常強大的王權,他們摸索實踐了好多年。西方政治經濟體制的穩定歷經了很長時間的摸索。我們必須承認憲政思想基本上源自西方。人家那是大宮殿,而我們是小土廟,確實差得太遠。必須要承認這一點,憲政是西方的東西。
人物周刊:您認為中國現在推行憲政民主的過程中最大的阻礙是什么?
李煒光:我沒有看到領導層用很大的力量推進過憲政民主。憲政民主在中國非常迫切,而且越來越多人發現了限制權力保障民權的重要性,比如我非常尊敬的朋友,蔡定劍老師,就是那樣的知識分子。一個蔡定劍倒下來,還會有一批知識分子在做這件事情,例如韋森,當然,也包括秋風。
人物周刊:你對中國推行憲政民主的前景如何估量?
李煒光:謹慎地悲觀,因為我沒有樂觀的理由,但我沒把話說絕,因為你可以看到中國社會的變化。我和很多官員都接觸過,太左的官員其實很少,很多官員受過現代大學教育,很多人出國考察過,見識上也不缺。我不相信中國社會還沒有成熟到推進憲政改革,是大家對體制無可奈何。建立了這個體制,大家養著它,但反過來它又束縛著大家。
當所有人都開始明白的時候,這個體制就會變。這就是我保留“謹慎”這個限定詞的原因——它還是有希望的。希望不大,很微弱,但是你不能說它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