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語言中總是會不斷出現一些“異化”的成分,讓人覺得不符合傳統習慣或者語言規范。一方面我們要保持語言的純潔性,另一方面又要鼓勵語言的鮮活性,個中如何讓判斷又如何取舍,本文嘗試從語言可能規范角度提出一些看法以供討論。
關鍵詞:語言規范化;語言的可能規范;非常規語言形式
[中圖分類號]:H0[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20-0141-02
隨著社會生活的豐富和復雜,語言生活也發生著變化,尤其體現在新詞匯和新格式不斷出現和流行。但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許多看起來很不嚴肅、不嚴謹甚至可能是純粹“錯誤”的非常規語言形式。學界對新的語言形式的研究成果可謂頗豐,但往往是限于獲得普遍認可的形式,著重探討其產生的機制和流行路徑。而對于那些沒有獲得普遍認可、甚至被認為是不規范的形式就沒有過多關注。本文嘗試從語言的可能規范角度出發,對這些規范邊緣的語言單位進行考察,提出討論。
1、語言可能規范理論
1.1、語言規范化和語言規范
要提及語言可能規范理論,就首先需要了解何謂語言規范。語言規范問題在我國一直都較為重視,上世紀五十年代羅常培、呂叔湘等一些老前輩對語言規范和語言規范化的對象、任務提出了明確的看法:“語言的‘規范’指的是某一語言在語音、詞匯、語法各方面的標準。語言是人們用來交流思想的工具,必須有一個共同的標準,才能使人們正確地互相了解。”此時的規范化著眼點主要在為推廣普通話而立正字、正音之標準這樣的具體言語使用層面。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一些學者提出了關于漢語規范化理論建設的看法,把規范化由具體工作引入到更為深層的語言的理論探討。此時的著眼點在于建設系統的規范語言學理論,并從語言的自身規律來解釋規范的動態發展性。例如戴昭銘先生在他的《規范化——對語言變化的評價和抉擇》中提出了規范語言學的基本問題,并在《規范語言學研究芻議》中,討論了語言規范中的“現成用例和創新形式”的問題,提出了不能從已有的規范中尋找語言規范的標準。各家對“語言規范化”這一概念都有不同的定義,大都大同小異。我們采取戴昭銘先生的說法:規范化是“對語言變化的評價和選擇”,語言規范則是這種選擇和評價中“語言系統所提供的全部可能形式中‘好的’,即功能上最合適的那些形式”【1】。
1.2、一個重要概念:“無罪推定”原則
戴昭銘先生曾提出一個著名的評價語言形式是否符合語言規范的原則:“無罪推定”原則。借自于法學術語,指在刑事訴訟中被告未院終審判決確定其有罪前,應暫推定為無罪。在評價一些新的語言形式時,不能僅因為不同于既有規范就認定其不符合語言規范,而要首先假定其合“法”,然后通過參照同族類詞語法上的可行性、是否屬于社會習慣用法、是否能夠順利完成交際等各方面綜合考慮,判斷它是否合乎規范。
盡管在具體實施步驟上有待進一步論證,但“無罪推定”原則讓我們在面對一些新詞語、新格式的時候更加注重追尋語法外的參數,在不合理中發現合理之處。
事實也證明,很多看似“無理”的新奇語言形式最后仍被社會成員接受成為普通語言。因此,“無罪推定”原則是我們能夠以彈性尺度看待語言現象的一個理論基礎,這樣才使得“語言可能規范”成為可能。
1.3、提出和闡釋:語言可能規范
早在《規范語言學研究芻議》(1989)中,戴昭銘先生使用了“語言發展可能性”這一概念,但并未詳細論述,也未正式提出“語言可能規范”這一術語。1999年在其《語言功能和可能規范》,正式提出了“語言可能規范”,指:語言在實現其表達和交際功能過程中滋生出來的有別于既成規范、尚未被確認為新規范而又有一定生命力的可疑變異形式。可能規范概念的提出進一步闡明了動態規范理論的原則和方法,與作者此前提出的有關語言規范的一系列概念共同構筑了規范語言學的基本概念。
“……語言文字在使用中發生的變化包含著一定的價值。不能說任何一種變化都有進步的價值,但從總體看絕大多數有普遍意義的變化是有進步價值的”,于是這個過程中語言的創新性和語言規范化之間常出現較大分歧和矛盾。“語言可能規范”這一概念的提出也是力圖調和這一矛盾。“當言語使用中出現創新形式時,當兩種或多種同義形式并行不悖時,其中有些形式一方面受到懷疑,成為‘可疑形式’,另一方面又因其普遍使用而有被廣泛接受而成為規范形式的可能,這類客觀存在而資格可疑的言語形式既然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和地位,它們應該有一個共同的名稱。本文特為此類言語形式起一個專名,叫做‘可能規范’。”
“語言可能規范”這一概念借自于歐洲理性主義哲學家萊布尼茨的邏輯學術語“可能的世界”,認為“世界是可能事物的組合,現實世界就是由所有存在的可能事物所形成的組合。可能事物有不同的組合,有的組合比別的組合更加完美。因此,有許多的可能世界,每一由可能事物所形成的組合就是一個可能世界。”
戴昭銘先生借用“可能世界”的理論來進一步說明語言規范的概念。他認為,為了保障言語交際的功能,語言規范的主體部分需要有相對的穩定性,這個主體部分是在傳統的言語范例中所固定下來的言語活動的結果,它們通常被視為既成規范。另一方面,由于交際和表達的需要,言語使用者不可能一成不變地重復使用既有規范,而是會“用語言體系中的這種潛在的創新可能,創造出既合乎情景目的又新穎生動的言語形式”。這種創造活動在交際中得以實現,言語活動便進入了語言的“可能世界”,言語的“可能規范”就在這個創新過程中產生出來【2】。
2、現實生活中某些語言現象的分析
那么在可能語言規范理論背景下,我們再來看當下一些流行語的表達。
2.1、“很男人”及其類似格式
“很”作為副詞是不能直接帶名詞的,但人們非但沒有覺得“很男人”無法理解,反而對這種言簡意賅的格式大為推崇,進而創造出了“很女人”、“很教授”、“很學生”、“很大款”、“很中國”等一批新的語言形式。這種造詞法到底是對語言的濫用還是對語言的創新?我們認為,盡管網絡對語言的暴力式分解組構讓這種形式出現泛濫的苗頭,但并不是這種新興格式本身的問題。它仍不失為一種對語言的有益創新,并具有廣泛的語用基礎。至于它是否能夠成為語言的常態,尚待時間的考驗,但不能說絕無可能。
2.2、離合詞中“有”表時態
漢語中表達過去時態時,往往在詞后加“過”、“了”。但有一類特殊的離合詞,如洗澡、幫忙、投票、上課、游泳、中毒、考試、冒險等等,只能在詞中間插入表時態的成分,如:
今天你洗過澡嗎?
這件事他幫過忙嗎?
這次選舉,大部分村民投過票。
昨天他上過課。
也許對漢語母語者來說并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但對一些漢語非母語者來說就很困難了,常為“考過試”還是“考試過”、“洗澡過”還是“洗過澡”、“吃過飯”還是“吃飯過”頭疼。離合詞的教學的確是對外漢語教學中的重點和難點。但如果使用“有+V”來表示離合詞的過去或完成,則簡單得多了,如:
今天我有洗澡。
這件事,他也有幫忙。
這次選舉,你有投票嗎?
昨天他有上課。
2.3、昨日黃花
“昨日黃花”其實是“明日黃花”的誤用,比喻過時的事物。但我們在網絡上搜索這個詞時,發現了許多誤用的情況。
胡忠信:臺灣政論“名嘴風潮”成昨日黃花。
新晚報:“陶菲”已成昨日黃花。
煙臺多數銀行執行新政,房貸業務已成昨日黃花。
“但平心而論,從字面上來看誰能想到明日黃花會指過時的事物,‘明日’明明指將來嘛!只有‘昨日’才與‘過時’這一概念相聯系,恐怕這正是誤用的真正原因。”【3】在2009年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新編成語大詞典》中便收錄了“昨日黃花”,并將“昨日黃花”作為“明日黃花”第二個義項的附條。
2.4、“說shuō服”還是“說shuì服”
在現代漢語里,當表示“用話來表達意思”時“說”的發音是shuō,當表示“用話勸說別人,使他聽從自己的意見”時“說”的發音是shuì。比如“說客”、“說服”兩個詞中的“說”發音應該為shuì,但由于常常被誤用為shuō,現在的規范標準干脆將這些易誤用的說的發音改成了shuō。現在除了“游說”外,“說”的發音一律都是shuō(《現代漢語詞典2005》)。和“昨日黃花”取代“明日黃花”一樣,充分顯示了習非成是的力量。
上面的語言現象中,有的依然被排除在規范之外(如1、2例),有的卻已經逐漸獲得認可(如3、4例),從不規范行列進入規范行列。其中經歷了可能相當長一段時期,在這段時期內,該語言形式面臨著微妙的雙重境遇:一方面可能成為被規范對象;另一方面又在大眾中有一定流行度。我們既不能一概承認其語言上的合法性,也不能全面否定其存在合理性。這實際上也是語言需要保持穩定性和語言需要發展之間的矛盾。那么在語言內部規律中,是否為這些尷尬的語言形式提供了一個可能的存在空間?作為語言文字工作者,研究這個過程的內在合理因素、外在語用基礎,是我們更好地完善動態語言規范,正確看待新興語言現象的有效參考。
3、從可能規范進入客觀規范
3.1、區別可能規范和言語錯誤
判定一些形式是否屬于可能規范便成了關鍵的步驟。成為可能規范的前提是具有可接受性,而可接受性的前提則是既有合理性因素又有廣泛的交際需要。不少的創新形式或者過于離譜,嚴格地說是言語錯誤,只能被淘汰;或者雖有可取之處,但缺乏廣泛的交際需要,只能曇花一現。創新形式只有具備可接受性,才能成為廣泛流行的新規范,滿足言語交際的需要并構成語言的發展。
3.2、判定標準:約定俗成和達到交際目的
那么,如何判定一個形式屬于可能規范呢?我們認為,最重要的判定標準是尊重約定從俗,具體交際中只要達到了交際目的,就可以看做是合乎規范的。
人對于語言符號的辨識,也類似其他認知活動,具有模式識別的特點,只抓住類型性的區別特征,并不要求絲毫不差,即便語言(包括文字)符號的聲音形式、書寫形式或意義、用法在言語中有局部錯誤,受話人或讀者也能根據上下文予以容忍,并且根據其模式特征加以合理化的理解,這一過程類似電腦運作中的容錯解碼和“糾錯”過程。容錯式辨識的結果,可能使錯誤形式因廣泛流行習非成是,成為規范形式。能達到交際目的是內在合法性。
而“約定俗成”則是一種任何規范都不能逆抗的語言規律。語言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符號體系,這是語言學的常識。建立在語言習憤基礎上的語言規范,自然也要有一個約定俗成的過程【4】。“語言規范究其實質也是一種社會習慣,它只能通過約定俗成的途徑建立,而不能山語言機構或語言學家向壁虛構。”但是強調“約定俗成”并不是認為語言無需規范、聽其自然,更不是說我們在語言規范化中無能為力。而是注重規范的描述性,充分考慮社會語言現狀,以此避免在語言規范化中的規定主義、束縛語言的發展。
4、結語
可能規范理論也有自身局限,如它只是一種觀念上的存在,在判定一個形式是否屬于可能規范時,還不能從形式上加以證明。畢竟,“約定俗成”需要時間,是否從俗也是見仁見智。但可能規范的提供給我們一種思考問題的新角度。言語使用一方面要遵守既成規范,另一方面也在不斷創造新形式,新的語言現象產生之后,有一個過度類推的使用過程,然后走向成熟和穩定。違背原有語義理據的非規范現象,很可能是某些語言單位發生演變的契機【5】。
非常規語言形式的流行娛樂了大眾,也在一定程度上帶來種種問題。許多語言文字工作者都表示了對保持漢語語言純潔性的憂慮,認為應大力整頓語言環境。但我們認為,和各種社團方言一樣,非常規語言形式(如網絡語言)只是普通語言的一種變體,其使用和流行都受到一定條件的限制,更不可能出現大規模“入侵”普通語言的情況。另一方面,普通語言本身具有一定的“清潔”能力,會排斥一些陌生形式進入,更不會影響普通語言的純潔度。對語言工作者來說,與其下大力氣規范,不如關注這些新形式背后的語言學價值,促進有益的形式從可能規范轉化為客觀規范;審視現行規范的合理性,減少規范性錯誤的發生。
注釋:
【1】 戴昭銘,《語言功能和可能規范》,[J],語言文字應用1999年第2期。
【2】 戴昭銘,《語言功能和可能規范》,[J],《語言文字應用》1999年第2期。
【3】 曹國軍,《語言規范問題瑣議》,[J],《理論界》,2004年第3期。
【4】戴昭銘.《語言習慣、約定俗成和語言描寫》,[J],《語文建設》1992年04期。
【5】李晉霞,《論“語法規范”的領域性、動態性、謹慎性與著力點》,[J],《修辭學》2004年第2期。
參考文獻:
[1]戴昭銘,《語言功能和可能規范》[J],《語言文字應用》,1999年第2期。
[2]戴昭銘,《語言習慣、約定俗成和語言描寫》[J],《語文建設》,1992年第4期。
[3]李晉霞,《論“語法規范”的領域性、動態性、謹慎性與著力點》[J],《修辭學》,2004年第2期。
[4]施春宏,《語言規范化應加強理論建設——戴昭銘<規范語言學探索>讀后》[J],《漢語學習》,2001 年4月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