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白先勇的《臺北人》中的人物,囊括了臺北都市社會的各個階層,他們貧富各殊,行業各異,但每個人都背負一段沉重的往事,都和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有直接關系。尤其《一把青》中朱青的前后期生活的強烈反差,更能夠體現白先勇對人生無常的無奈,具有強烈的悲劇意識。本文試從愛情、生命存在和歷史文化三個維度來解析《一把青》的悲劇傾向,深化對白先勇《一把青》的悲劇意識的理解。
關鍵詞:白先勇;一把青;悲劇傾向
作者簡介:申玉琴,女,鶴壁職業技術學院教育與文化傳播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20-0024-02
白先勇的《臺北人》,是一部深具復雜性的作品。《臺北人》中的人物,囊括了臺北都市社會的各個階層,他們貧富各殊,行業各異,但每個人都背負一段沉重的往事,都和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有直接關系。尤其《一把青》中朱青前期的幸福生活和后期在臺灣的浪蕩淪落生活構成強烈反差,更能夠體現白先勇對人生無常的無奈,其中飽含強烈的悲劇意識。對于悲劇,葉朗提到“并不是生活中的一切災難和痛苦都構成悲劇,只有那種個人不能支配的力量(命運)所引起的災難卻要由某個個人來承擔責任,這才構成真正的悲劇。”1雅斯貝爾斯也有過相類似的論述,他認為悲劇氣氛表現為籠罩人們的不可思議的險惡命運,存在著威脅人們而人們又無從逃避的異己的東西。無論到哪里,無論看見什么,聽到什么,冥冥中存在著將會摧毀人們的東西,無論人們做什么或祈望什么都是無濟于事的。《一把青》中就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悲劇情懷,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人的驕傲、執拗和抗爭除了讓人在現實的泥潭中愈陷愈深外,幾乎對改變其既定命運不起任何作用,所以愛情注定夭折,生命注定漂泊,文化注定沒落。以下主要從三個維度:愛情的悲劇、生命存在的悲劇和歷史文化的悲劇來解讀《一把青》的悲劇傾向。
《一把青》中最令人動容的可能就是主人公朱青與郭軫之間至真至誠的愛情。洋溢著青春活力的空軍郭軫真誠地愛上了朱青,一個青澀、靦腆、單薄而水秀的黃花閨女。他們真心地相愛,甚至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忘掉了社會規則:郭軫因過于心系朱青而把飛機開到她的學校上空打轉,引得女學生都從課室里伸出頭來看熱鬧。郭軫因此被記過而且革除了小隊長的職務,而朱青也被學校開除了,這也正是他們最甜美最珍貴的愛情的證明。這對伉儷的結合,按著他們的愛情軌道,本應是最幸福也最值得祝福的,正如他們新婚時,同學給他們送的喜匾所寫的那樣,他們應當“白頭偕老”。但不幸的是戰爭之神很快就將新婚的丈夫帶走了,而且一去不回。最終等來的是郭軫在徐州出了事,飛機和人都跌得粉碎。得知消息的朱青痛不欲生,幾次欲尋短見,幾個禮拜下來,已經“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面皮死灰,眼睛凹成了兩個大窟窿”,這一切都表現了她對愛情的誠篤和忠貞。在不可抗拒的命運的威力下,朱青體驗了極度的慘痛,也意識到了渺小的人類在無常的人生威脅下,是多么的無能為力。面對著注定要失敗的人生,極度失望的她再也不渴盼什么愛情,而是變成了一名玩世不恭、游戲人生的軍中歌女——一把青,身邊不斷有三三兩兩的年輕軍官陪伴,以愛吃“童子雞”聞名軍中,舞臺演唱作風也極其淫蕩、下流,以前那種對于愛情的執著、忠貞,一點也沒有了。甚至當她的情人小顧訓練失事死亡后,她幾乎不再有眼淚和哀傷。而越是這種不在乎,越讓我們覺得她內心的劇烈慘痛,“哀莫大于心死”,朱青已經沒有了靈魂,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似乎任何的情感沖擊也不再對她構成傷害,而這些恰恰顯示了其靈魂的極端傷痛。
生命存在的悲劇一種最突出的表現是生命的消亡,即死亡;而人時時刻刻面臨的生命被異化的危險和人為反抗這種異化而付出的慘重代價則是悲劇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
《一把青》中,幾乎每個人的存在都帶有悲劇色彩。郭軫年紀輕輕,因為戰爭,新婚不久就死去了。偉成撤退到海南島時,在船上染了痢疾,由于害病人多,不夠藥,便病歿了。“一斷氣,船上水手便把他用麻包袋套起來,和其他幾個病死的人,一起丟到了海里去”,“末了連他尸骨也沒收著”。南京仁愛東村那些人的身世,又何嘗不是悲劇。“她們背后都經過了一番歷練”, 周太太“已經嫁了四次了。她現在這個丈夫和前頭那三個原來是一個小隊里的人。一個死了托一個,這么輪下來的。他那些丈夫原先又都是好朋友”;徐太太“先生原是他小叔,徐家兩兄弟都是十三大隊里的。哥哥歿了,弟弟頂替”。而師娘由于偉成“那隊飛行員頗受重視,職務也就格外繁忙。遇到緊要差事,常由他親自率隊出馬。一個禮拜,倒有三四天,連他的背影兒我也見不著”。在戰事失利,好幾家人都遭了兇訊,“有些眷屬天天到廟里去求神拜菩薩,算命的算命,摸骨的摸骨。”師娘也因“偉成久不來信”,“便邀隔壁鄰居來成桌牌局,熬個通宵,定定神兒”。這就足見師娘心中的不安與恐懼。起先只顧得逃難,臺北見到朱青那晚“回家,洗臉的當兒,往鏡子里一端詳,才猛然發覺原來自己也撒了一頭霜”。雖然自嫁給偉成起,已經盤算好怎樣收他的尸骨,但沒料到最后連他的尸骨也沒收著。原先不容易的日子,由于現今日子太平,也變得容易打發。雖然她早就認清空軍太太必擔之風險,學會用打麻將、織毛衣等方式來“自衛”,命運的打擊對她似乎沒有傷害,但從之卻可以看出,她的生命早已失去了意義,每天活著也只是在打發日子。
所有人中悲劇色彩表現得最為突出的人物是朱青。南京時,她是“一個十八九歲頗為單瘦的黃花閨女”,“身段還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還泛著青白”。她的“眉眼間卻蘊著一脈令人見之忘俗的水秀”,見了人,“一徑半低著頭,靦靦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憐的怯態”。人家和她說話,“她都不大答得上腔來,一味含糊地應著”。“朱青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女孩”,“不大會交際”,因為郭軫學校把她開除了,“她老子娘從重慶打電報來逼她回去。她死也不肯,和他們也鬧翻了”。最終結婚了,但蜜月還沒度,國內戰事爆發了,郭軫被調到東北去,這時的“朱青滿面青黃,眼睛腫得瞇了起來,看著愈加瘦弱了”。果真離開后,她一步遠門也不肯出,天天守在村子里,“她怕錯過總部打電話傳來郭軫的消息”。一聽說他們可能趕到南京來,“朱青一早便跳進跳出,忙著出去買了滿滿兩籃子菜回來”,“站在凳子上洗窗戶”。“換上一件杏黃色的薄綢長衫,頭上還綰了一根蘋果綠的絲帶,嘴上也抹了一些口紅,看著十分清新可喜”。但一聽說不來了,“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臉上的肌肉卻微微的在抽搐”。而郭軫遇難消息傳來時,她更是瘋一般“抱了郭軫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嚎哭,口口聲聲要去找郭軫。有人攔她,她便亂踢亂打,剛跑出村口,便一頭撞在一根鐵電線桿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洞”。隨著郭軫的死,她的靈魂也跟著去了,如她冷笑著說的:“……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可見此時朱青愛的專注和執著,郭軫于她來說,就是生命存在的全部意義,此后的她不過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空殼而已。也正因此臺北時的朱青失卻了先前的靈性,但“腰身竟變得異常豐圓起來,皮色也細致多了,臉上畫得十分入時,本來生就一雙水盈盈的眼睛……露著許多風情似的”。再也“沒有半點兒羞態”,居然有了“白光那股懶洋洋的浪蕩勁兒”。在自己家請客打牌,與幾個空軍小伙子打情罵俏,滿口瘋話。經歷了慘痛后的朱青,已經變得麻木不仁,只知道吃和笑了。即使情人小顧之死,也不見她有什么觸動,只是像敘述一件日常瑣事一樣平淡地說著。邀請師娘到她家,也從不提起往事,“見了面總是忙著搓麻將”,因為忙著搓麻將,忙著吃、笑,才能忘卻舊日的傷痛,她反復哼唱的那首《東山一把青》,不也正是她心境的寫照嗎?“噯呀噯呀呀,郎呀,采花兒要趁早哪—”失去了生命意義的朱青,雖生猶死。
中國傳統文化的被否定使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感到無所適從,情感世界充滿了悲切和沉痛,歷史的前進似乎永遠都是二律背反的,它在摧毀枯朽事物的同時,也葬送了美好的事物。這既是歷史的悲劇,同時是中國文化精神失落的表現,傳統文化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凡庸和卑微。當白先勇這樣一位歷史見證人,面對一個無法進行歷史意義和文化價值定位的時代時,怎能不油然而生悲哀之感呢?
悲劇往往給人十分沉重的感覺,但也因其沉重,帶給世人更多的感悟與思考。《一把青》中白先勇通過朱青的悲劇,表述了他對愛情、對生命存在和對歷史文化的追憶和思考,我們在作家的這種追憶和思考中對那段逝去的歷史有了更加理性的認識與把握,對作品中所包蘊的那種悲劇意識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對我們走進自我、看清人生和世界、完成自身的升華起著有力的促進和影響作用。
注釋:
1葉朗,《美學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44頁。
參考文獻:
1.《臺北人》 白先勇著 花城出版社 2000年版
2.《悲憫情懷》 劉俊著 花城出版社 2000年版